「恐怕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男人拈著一只白色紙鶴。這是韋斯特大陸通用的傳訊工具,用魔法驅動,使用者將要說的話告訴紙鶴,再由紙鶴傳遞給另一邊的人。
夜色深沉,男人站在幽靜的樹林里。四周十分安靜,只有些許蟲鳴,和風吹動樹梢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另一邊接受訊息的恐怕是他的手下。
「好好調查,一定要徹底弄清楚。」他吩咐完命令,看著紙鶴從手中騰空而起,漸漸消失在北方的天空。
「呵……」男人輕輕笑了笑,鉛色的雲朵席卷而來,迅速填滿整片夜空,「|要下雨了呢……」
大雨傾盆如注,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 里啪啦的脆響。「這鬼天氣。」酒館里的中年漢子低聲抱怨著。
從昨天開始,天邊堆積的烏雲就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奧維爾催促著大家盡快上車,要在下雨之前盡量達到前一個村莊。為了隱匿行蹤,他們走的是偏遠的山路。路途雖然不算崎嶇,但黃土鋪就的道路一旦遇到大雨,馬車的車輪就會立刻陷進泥土里。
等到一行人趕到這個小鎮,雨已經下了許久了。駕車的奧維爾和蘭斯渾身濕透,連泰勒的衣服上都無可避免地濺上了泥水。
和他們一樣,不少途經此地的商人、冒險者被困在了鎮上。小小的酒館里塞滿了人,煙草味、泥土味,混雜著嘈錯的人聲。昏暗的室內就像一個狹窄的蒸籠,又悶又熱。
「阿嚏!」蘭斯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蘭斯,你沒事吧?」夏爾十分擔心,「會不會受涼了?」
蘭斯和奧維爾裹著泰勒向老板買來的毛毯,這里沒有條件洗熱水澡,只能草草地讓馬修用魔法把兩人的衣服烘干。
蘭斯搖頭,垂下眼簾。他是藍薇薇見過的最寡言的人。從結識夏爾到現在,蘭斯一直都像一柄沉默的長劍,安靜地守候在夏爾身邊。
夏爾顯然也很了解自己侍從的脾氣,他溫和地笑了笑,隨即坐在了蘭斯身旁。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奧維爾顯得略微懊惱,他看著泰勒被濺上泥水的褲子︰「抱歉,沒有找到合適的旅店,是我的失職。」
泰勒微微瞥了奧維爾一眼,青年額前的劉海還是濕的,黑發因為沾了水,順直地垂在奧維爾的耳邊。他清了清嗓子︰「這里很好,窗外的雨景很不錯,不是嗎?」
藍薇薇端著幾杯麥茶走過來,正巧看到泰勒露出一副「本公主可不是在安慰你,只不過我覺得這里也不錯」的表情。公主殿下又在傲嬌了,也不知道是誰一下了馬車就急吼吼地沖到吧台前,找老板買了一大堆毛毯,然後命令馬修把奧維爾裹了個嚴嚴實實。
藍薇薇把麥茶放在桌子上,和奧維爾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喝點麥茶吧,暖暖身子。」
泰勒不動身色地把看起來最熱的那一杯朝奧維爾的方向推了推,然後,又把看起來第二熱的那杯朝藍薇薇的方向推了推,他矜持地昂了昂下巴︰「我就要這一杯吧。」
奧維爾注意到了泰勒的小動作,他忍俊不禁地笑道︰「您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呢。」
他還記得小小的泰勒總是把最好吃的點心塞到自己手里,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這種點心最難吃了,給你吧。」
尚是少年的奧維爾總是很為難︰「可是殿下,您看起來很喜歡這個……」
「誰說的!」泰勒漲紅了臉,「我最討厭這種點心了,給你了你就快點吃掉,別廢話!」
但是殿下您的眼神看起來真的很依依不舍啊……
直到和泰勒漸漸熟悉起來,奧維爾才知道這是泰勒表達關心的一種方式。♀他不會坦率地向人表達善意,哪怕是道一句謝,也要通過曲里拐彎的方法說出來。
有一次奧維爾幫泰勒拿回了落在樹上的風箏,泰勒高興地跑過來,終于扭扭捏捏地說了第一句謝謝。那時候他們已經相處一年了,從泰勒十歲時搬進神殿開始,奧維爾開始擔任他的貼身侍官。除了保護泰勒的,魯尼爾皇帝更希望這個少年能和自己的佷子交上朋友。
因為泰勒實在是太孤獨了,能夠接近他的同齡人太少,僅有的幾個玩伴也無法進入神殿。肅穆莊嚴的神殿,就像一個巨大的山洞,連呼吸都帶著回聲。
皇帝的好意最終還是落空了,奧維爾和泰勒日漸熟稔,但他們更像一對兄弟,而非好友。泰勒尚且年幼,奧維爾已經是十六歲的少年了。
他陪著孤獨的主君生活在遠離塵囂的雲端之上,妥帖地替泰勒打點一切。他看著泰勒一天天長大,最終變成了一個虛假又完美的聖女。
「摩爾啊,請聆听您子民的禱告。」泰勒跪在神像下,替無數帝國的臣民潛心祝禱。
「神靈真的可以听見凡人的聲音嗎?」他們坐在舊殿里那扇精致的石門前,每一次睡不著時,泰勒就推開石門,靜靜地凝望那間空曠的屋子。他不等奧維爾回答,自顧自地低聲道,「我覺得,他听不到吧……」
因為人世間有那麼多苦難,即使日夜祈求,那些痛苦也不會消失。
神並不是听不到,而是不在意罷了。奧維爾不想這樣回答泰勒,他想了想,輕輕說道︰「也許神曾經給過您啟示,為什麼不試著相信它呢?」
「真的嗎?」泰勒抬頭望著奧維爾,他的眼楮里有欣喜,也有迷茫,「那我可以不做聖女嗎?神會不會實現我的願望?」
這是不可能的啊,奧維爾在心里嘆息,因為這是神的旨意。那塊石板就躺在摩爾神像腳下,其上鐫刻著令整個神殿瘋狂的神諭。
「神女終將降臨,它身負神的旨意。
密林洞開,深淵沸騰,過去即是未來,未來即是過去。
它至高無上,它超越一切,它從遠方來,它消失在長夜里。」
在泰勒誕生的那一晚,這塊終年陳黯的石板忽然亮了起來。人們石板上漸漸顯出三行文字,光芒逐漸消失,文字卻永遠留在了上面。
「是聖女!是真正的聖女!」大神官欣喜若狂,「終于,快三百年了,已經快三百年了!神光又籠罩到了這片土地……您沒有放棄我們,沒有……」
剛剛出生的小公主和小王子被抱到神殿,他們被同時命名為泰勒,即古精靈語里的神光之意。嬰兒稚女敕的小手被放在石板上,石板瞬間亮了起來。
「是她!是她!聖女!」滿殿歡聲雷動。
虛弱的皇後喜極而泣︰「太好了,我沒有辜負萊昂家族的血脈!哦,天啦,我親愛的泰勒……」她激動地擁抱著女兒,在那張天真的臉上留下無數親吻。
小王子被父親抱在懷里,沒有人去看他。他的眼楮還未睜開,小手胡亂在空中揮舞。
「哇……」他不高興地哭了起來。
「呀!」他的姐姐奮力地探出腦袋。
兩只小小的手在空中輕輕一觸,很快又被分開。小王子咿咿呀呀地掙扎著,因為是晚出生的那個孩子,他的身體遠比姐姐虛弱。
「泰勒,小寶貝,你怎麼了?」小兒子爆發出了遠超他身體素質的力氣,伊斯坦布差點抱不住他,皇帝溫柔地哄著幼子,「舍不得姐姐了嗎?別擔心,她很快就回來了。」
叮當,杯子被重重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藍薇薇把泰勒推到她面前的那杯麥茶遞給了夏爾︰「喝點茶吧,夏爾,這是我從吧台那邊拿過來的,據說是老板的獨門秘技。」
「謝謝。」夏爾微笑著接了過去。
藍薇薇轉過身,發現剛剛還一臉滿足地抱著杯子的泰勒臉色瞬間黑了八百度︰「呃,你怎麼了?」
泰勒擠出一個假惺惺的笑︰「沒什麼。」
藍薇薇撇撇嘴︰「能別這樣嗎?咱們什麼關系了,我還看不出來你在生氣?」
不知道為什麼,泰勒的臉色居然變好了,他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藍薇薇的話。哼,算你識相,我們倆的關系當然和那個小白臉不能同日而語。他驕矜地站了起來︰「你坐著,我再去拿杯茶過來。」
「讓我去吧。」奧維爾把泰勒按回椅子上,他朝吧台走去,把空間留給了那一對男女。
連泰勒自己都沒意識,他又變回了過去那個道聲謝都要臉紅的小男孩。剝去聖女虛假的外殼,泰勒只不過是個羞怯又笨拙的少年罷了。
奧維爾的眼神暗了暗,右邊的角落里,文森特埋首在厚厚的書本里。前面的吧台旁,馬修忙著和一群醉漢插科打諢。他的身邊,坐著正專心啃羊腿的亞瑟。
一切都和過去那麼相似,但一切又都不同了。未知的改變悄然發生,這是連奧維爾都無法控制的變化。
他抬頭望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黑雲翻涌,又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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