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珞跟著進了錦華宮里,踏進朝鳳殿,看到皇後娘娘正在寫什麼,心中不好攪擾,于是就停在殿門口,低聲道︰「奴婢梅珞給娘娘請安。」
柳皇後聞言將手上的筆放好了,抬起頭朝她招招手,含笑道︰「走近些。」
梅珞依言往前走了兩步。
柳皇後笑吟吟地道︰「中元時,本宮受了風寒,听說還累及到你,且在慎刑司里關了大半夜。」
梅珞忙會道︰「這事兒本是個誤會,娘娘說累及奴婢,那當真是折煞奴婢了。」可她心中卻在嘀咕,皇後收她進來,莫非就為了這個?不能夠罷……
「你既如此說,本宮便不再提及此事了。」皇後娘娘說罷,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婢道︰「請梅珞去後面的青鸞殿安頓罷,離靖宇和玉箏也近些。」
雖說這錦華宮中的殿宇頗多,她也是一個五品女官,可若是獨居一殿也有些說不過去了,便想開口婉拒。
皇後娘娘好似看出她心中顧慮,于是搶在她前頭開了口︰「本宮將青鸞殿的前殿闢做書房,兩個孩子也寬敞些。他們只有午膳前去百孫堂,歇過晌以後就不去了,從明日起,晌午以後就讓他們去青鸞殿的書房呆著。」
梅珞忙跪了下來,很是誠摯地道︰「娘娘讓奴婢照顧太子公主殿下,已是高看了奴婢,若要教奴婢照顧兩位殿下看書……奴婢實在不敢擔此重任,只怕學疏才淺,有負娘娘所托。」
「這你只管放心,雖說天下父母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本宮也知道揠苗助長的道理,這麼小的孩子,莫非還真指望他們能有多好的學問不成?要你看顧他們不過是看著他們寫完百孫堂的課業罷了,平時陪著他們就是,也講講做人的道理。」
皇後娘娘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那是只有娘親對孩子才有的溫柔。她這一番話說下來,倒讓梅珞頗有觸動,免不得又要想起自己的娘親,心口便略略有些發酸,垂首道︰「娘娘既如此說,奴婢自當竭盡所能照顧好兩位殿下。」
柳皇後微微點頭,「那你且先去罷,若短缺了什麼,不管是你屋里還是書房里,只管告訴殿里的人就是。♀」
梅珞謝過恩轉身出來,還未走出朝鳳殿的門,忽然又被皇後給叫住了,問她︰「你在尚儀局中時可有什麼人是用的熟的?也一並調來青鸞殿罷,與你也好有個照應。」
梅珞立時就想到了林月兒,可她進錦華宮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若再要人伺候,實在不應該,況且劉林月兒在司籍司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于是她趕緊低頭婉拒了。
皇城里的宮殿向來大同小異的,梅珞從正門進了青鸞殿,最先看到的便是雕梁畫棟的五間正屋,左右各有三間廂房,她便沿著白石地磚徑直穿過前殿,往後院去了,這後院才是她平日住的地方。
不想這後院竟然頗有景致,從垂花門進去就看到前面的五間正房,四面有抄手游廊相連,院子極大,被正中間的白玉石板路一分為二,院中西南邊上有小截曲水穿牆而入,又穿牆而過,邊上立著一處不足丈高的假山;東邊則種了三五株垂絲海棠,開得正盛,石子鋪就的甬路從下面蜿蜒而過,再往東是上了游廊,又一處挖空的拱門,想來應該是個園子之類。
正屋匾額上只題了兩個字,「花容」,俊逸有力。
這院子若是放在皇城里,稍顯富麗不足,不過梅珞卻喜歡。
她又去屋里轉了一圈,擺設鋪陳一應大方又質樸,不落富麗的俗套。可她心里惦記著離開司籍司後該做的事兒,也沒了心思再看,對跟著的婢女道︰「有些東西還在尚儀局,雖說錦華宮里的人辦事辦事極妥帖的,可有些個小樣物件,又怕他們混了,終要自己過去看看才放心。」
那婢女乃是朝鳳殿上當值的,听聞這話立即道︰「可要奴婢陪您過去?」
梅珞忙道︰「不勞煩姐姐了,都是些個小玩意,倒是輕便。」
這人乃是早進宮幾年的,觀梅珞自進了青鸞殿後面上神色始終無波無瀾,便知道她是個心性謙和的,語氣里也跟著十分客氣,「梅司籍莫要如此稱呼,奴婢受不起。梅司籍若要出去自便就是,奴婢這趟差也算完了,便先朝鳳殿去回娘娘。」
梅珞與她告別後,便出了錦華宮朝尚儀局去了,本想先去拜別王尚儀,卻听其他人說王尚儀出去了,于是徑直來了自己的後院,林月兒她們應當是早得了消息,此刻正圍坐在她的院子里。
梅珞見她們都在,便上前道︰「你們都在這里,前面誰來招呼呢?若是哪個主子要東西……」
林月兒聞言起身,難得地拋卻一貫的謹慎,淺笑道︰「也不在這一會,況且女史都在前面呢。」
梅珞知道她們是在等自己,也跟著笑了︰「今兒要真出了婁子,且算是我的,我頂著就是。今兒起後,你們做事可得仔細些,莫要讓外人尋了什麼由頭,讓王尚儀為難。」
趙珊瑚一向比不得林月兒謹慎,聞言忙插話︰「司籍這話是對我說的罷?」
這話一出,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
雅嬋在一邊站著,忍了許久,最後還是沒忍住,道︰「您將我和靈娟也帶上罷,也好伺候您。」
梅珞見小姑娘這話說得實誠,只得好言解釋︰「我去錦華宮本就是伺候人的,再帶了你們過去,又是什麼道理?」說完又問,「幫我收東西了?」
靈娟帶頭,「已經收好了。」
梅珞轉身起了屋里,沒多久出來,手上捧著個描金的朱漆匣子,她將匣子放在桌上,「這些個原是我進宮時娘親給準備的,都是些新的,可如今要去錦華宮里,也不便穿戴了,就拿些與你們戴,千萬得收著,可不能我走了,你們便將我忘了。」說完就從中拿出一對赤金嵌青玉耳墜子並一支玳瑁雲紋釵子給了雅嬋。
靈娟的也差不多,是一對串珠水晶耳墜和一支頂花珠釵;而趙珊瑚得的則是兩只珊瑚手串和一根餃珠步搖,最後到了林月兒這里,則是一把羊脂白玉梳和一根梅花紋的白玉簪子。
林月兒接過東西想了想道︰「司籍去了錦華宮里,也要拿賞錢打點,還是留著罷。」
「給你們收著就是,」梅珞將匣子闔上,「打賞的銀兩不用你們替我著想。」
幾個人又閑話了幾句,臨走前,梅珞將林月兒帶到前面的尚儀局,去庫房里交代了許多,等林月兒一一記下了,她才說︰「我知你在宮里不差什麼,但上次慎刑司的事情也多虧你幫忙,他日你若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便來找我,或者持那梅花紋的白玉簪子到梅府也是一樣,。」
林月兒這才知道,給她的梅花紋白玉簪子竟是信物,稍稍想了想也沒推辭,只道了聲謝。
梅珞自然高興,她不推辭簪子,就是願意幫梅珞做事。至于梅家,反正欠下人情債已經這麼多了,再掛上一件也沒差。
瞅著要金烏西沉了,梅珞不敢多耽擱,匆忙從尚儀局出來,朝錦華宮中走去。
皇後撥了兩個宮女在她屋里,至于前殿,要伺候太子和公主,那內侍、宮女自然少不得。
第二日午後,梅珞只在房里眯了兩刻鐘,便趕到前面的書房來了,雖說東西早就準備好了,可她心中卻還是忐忑的,帶孩子看書還是這輩子頭一遭,況且還是這世間最金貴的兩個孩子。
沒多久兩個孩子就進來了,梅珞忙躬身道︰「見過太子殿下,見過昭玉公主。」
兩個孩子竟齊齊地低下頭,脆脆地道︰「見過梅姐姐。」
梅珞頓時驚得愣在當場,太子和公主的「姐姐」斷不是一般人當得起的,正在她考慮要不要跪下時,昭玉公主就笑呵呵地開了口,道︰「母後說請梅姐姐看管我們讀書,應當以先生稱呼,可又望著靖宇來日能蒙梅丞相教導,這稱呼便不合了,于是只稱呼您姐姐,並囑咐我們以先生之禮待您。」
原來如此,皇後娘娘是想讓太子跟著梅丞相學習治國之道,難怪自己能有如今的待遇,不過若承澤還在,按輩分算的話,這兩個孩子要喚自己一聲「皇伯母」,想到此處,她心中便也踏實下來,領著兩個孩子落了座。
公主方才九歲,聲音清脆好听,白女敕女敕的面頰上帶著酒窩,滿臉的稚氣,說話的聲音都透著活潑,教人听著十分受用。
至于太子,大約是頭次看到女先生,有些放不開。
梅珞讓人引著他們在各自位上坐下,然後就看到他們各自從身後人手上接了書,開始抄寫。她繞到後面去看,太子手上的竟是《尚書》,正翻到《周書》「三德」這一章。
梅珞心中發笑,太子現今只有八歲,自己八歲那會看的最深刻的書就是《史記》了,並且單純是被其中的故事所吸引。
梅珞剛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到青鸞殿門口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兩個孩子不慌不忙地放下書筆起身,梅珞跟著他們迎了出去,正看到皇上左腳踏上石階,于是忙跟著太子公主一起行禮問安。
他今日穿的是套石青色龍紋刻絲錦袍,便不似往日穿龍袍時那麼高高在上,臉上掛著淺笑,多了一絲人情味,「起吧。」
「宇兒今日在百孫堂學的什麼?」皇上低頭看著太子,眉眼間都是淺笑,那神情好像一個坊間的書生。
「回父皇的話,今日學到《尚書》的《洪範》,方才孩兒正溫到‘沈潛剛克,高明柔克’。」(關于這八個字存在不同版本的解釋,一說抑制過于剛強,推崇和順可親;另一說則是對亂臣賊子要以剛取勝,對待顯貴大臣則要注重迂回溫和,某岡這里采用第二種,所以才有皇上接下來的問題。)
皇上顯然十分滿意,不住點頭,等坐下了才道︰「那不如朕問宇兒一個,若發現有人要造反,當如何做?」
太子沉思片刻,回道︰「若是要人造反,必先將其罪證公之于世,而後派人討伐。」
皇上聞言不置可否,而是抬起頭來問︰「梅司籍既是照看太子公主功課的人,便也說說看罷。」
梅珞站在一旁,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因此怔了一怔,其實這個問題,許久之前她在某本書上看到過的,于是略略沉思道︰「回皇上,奴婢認為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有一樣,在將起造反之事公之于世前,且要清楚是否能夠平定叛亂,若無平定叛亂之力又將造反之事公開,百姓便會認為朝廷……無能,那麼便會有人趁機作亂,或者投靠造反之人也未可知。」
他听完後,嘴角還掛著淺笑,顯然是心情極好,默了許久才問靖宇︰「宇兒可知道了?」
「兒臣知道了。」太子說完,又扭過頭來對著梅珞低下頭去,「謝梅姐姐指點,靖宇受教了。」
這……梅珞本以為皇上是替自己的孩子考考陪讀之人,所以她才好好答了,可眼前這局面,甚是不好啊……
皇上龍心大悅,又坐了片刻才離開,離開前還囑咐兩個孩子要尊師重道雲雲。
梅珞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的問題曾在哪里見過,又看著他的右腳跨出青鸞殿的大門,面色忽然大變,眉頭也緊緊皺起,看來她得尋個時機,求證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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