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傳來了被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是哥哥。
神澤紀惠松開了按在腦後的手。頭發隨即披散在肩頭,有幾綹頭發擦過了臉頰。她將額頭靠上手臂內側,希望止住腦里的發暈。女孩緩了一緩,然後扶著水掣放下馬桶蓋,沖去污物。
在父母死後,哥哥就遷出了一樓的客房,搬到二樓的主臥里面,這樣他就有了一個專屬的書房。他由中學開始就在國外留學,從美國讀完大學之後,回到日本的家族企業之中工作,回來不過半個月便遇上了父母的車禍,連家里給他的房間都沒準備好。搬到主臥的決定合情合理,保留著父母的睡房,並不代表他們不曾離去,雙胞胎都相當清楚這一點,因此並無異議。
改變從來不止父母的死亡,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不是很奇怪嗎?明明大家在基因層面上有所連系,卻像是半個陌生人一般,因為發生了那件事,連好好磨合的機會都沒有,總是覺得別扭,又沒有辦法解決。
沒有助跑的跳躍,既跳不高,也跳不遠。
口里彌漫著一陣苦澀味,有點像杏仁,又有點似藥丸,總之是令人不快的氣味。她撐著台邊站起,扭開水龍頭,神澤紀惠伸手理了理瀏海,對鏡子里的女孩做出一句口型。
加油啊。
「早安。」
神澤紀惠模著扶手下樓梯的時候,已經是七點鐘。另外兩個人早已穿戴整齊,早餐也吃到一半,哥哥甚至已經看完新聞。看到她走下來,黑發的青年瞟了她一眼,女孩穿著帝光的校服,外面套上白色毛衣,頸下的蝴蝶結對稱漂亮。她將頭發束起馬尾,額前的碎瀏海剛過了眉毛,細節處每一分都可見用心。在這些小事上,她向來有日本人謹慎細致的作風。
青年一瞬間就注意到她雙眼的異樣,卻沒有說什麼,搖搖手上的咖啡壺,啡黑色的液體在里面晃蕩。「早安。要點咖啡?」
女孩微笑著婉拒,「不,我不太喝咖啡。」
雖然語氣相當溫和,但並不能改變她一口回絕了的事實。青年的神色便有點訕訕,「是麼。」
女孩朝青年笑了一笑,將書包放在沙發上。弟弟拿著碟子走過,順手將半塊牛油吐司塞進她的嘴里。♀吐司太大,撐得她的嘴有點變形,女孩輕輕捂著嘴,似怒非怒地瞪著他,將吐司徹底嚼爛才咽得下去。油膩感讓她有點反胃。
「不要把你吃剩的東西塞給我啦,」她拍了拍他凌亂的黑發,「又不是垃圾桶。」
對著自己的雙胞胎弟弟,女孩的語氣顯然親昵得多,甚至乎有點撒嬌的意味。少年懶懶地向她做了個鬼臉,五官分明開始長開,神態卻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才沒有呢。是我特地留給妳的。」他將校服袖子拉到手肘,開始洗碟子。
女孩雙手攏著馬克杯,輕輕啜了一口熱蜂蜜,雙眼不經意地掃過了在旁觀看的黑發青年。
真差勁,她想。他們有意無意地排斥大哥,心知他不是改變的根本原因,卻又無法壓抑這種敵意。最差勁了。
啡發的女孩矮身鑽進車廂,司機為她關上了門。
自從車禍發生之後,家里沒有人又有駕照又能夠駕駛,就算再怎麼不喜歡他,他們都不可能強迫大哥坐上駕駛座,那太過殘忍。幸而帝光中學和公司總部順路,他們可以一起出門,然後雙胞胎放學時自己回家,這樣一來,一個司機也夠他們用了。
三個人都已經安坐,頭發微微灰白的司機將車倒出庫房。
神澤紀惠支頤看向窗外。
隔著一重玻璃,車外的街景千篇一律,附近都是住宅區,景色優雅而不至于太過偏僻。在屋子和屋子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東京的晨曦。時值入梅,氣溫逐漸攀升,車窗降了一半,外面的空氣涌進來,充斥著令人不快的濕意。
這樣的天氣讓神澤紀惠想起了昨夜的夢。她反手貼了貼嘴唇。
……
車子拐過一個彎,校門就在不遠處。神澤紀惠瞇起眼楮,打量著「帝光中學」四個字,被擦得光可鑒人。她的手背突然一暖,是弟弟,他以手心扣上了她的手背。像那個時候一樣,在面對困難的時候,少年總是會做出這些窩心的舉動。
少年的臉色仍然帶著病後的蒼白感,眼底卻終于有了溫度,不似夢里冷淡苛刻。他的眼楮和神澤紀惠一樣,也和母親一樣,是優雅的玫紅色。雖然兩個人的長相都更加像母親,但神澤家雙胞胎的外表並不十分相似。姊姊神澤紀惠無論是眼楮還是頭發顏色都和母親別無二致,少年的發色卻是遺傳自父親的純黑色。
他看得出來,在事情發生之後,看起來最平靜的是神澤紀惠,實際上傷得最重的也是神澤紀惠。她不曾很明確地表現出來,但神澤紀惠可以為了家人舍棄一切。她比誰都要更重感情,也更加縴細。
黑發少年寧可她大吵大鬧,做出瘋狂的事情,總比現在引而不發好。看著眼前這個女孩,他總有種錯覺,她已經不是他最親密的親人,而是個披著神澤紀惠外表的陌生人,生活習慣學得雖像,靈魂上卻是另一個人。
雙胞胎間玄之又玄的心靈感應,讓他惶惶不安。
而他在此刻太需要證據,來證明有些事不會改變。
面對生離死別,有人以漠然粉飾疤痕,有人不諱于表達自己的傷痛。雙胞胎走向了不同的極端,于是彼此都開始覺得對方陌生。
車子漸漸駛近帝光中學,神澤紀惠把自己的手和目光一並移開,向副駕駛上閉目養神的青年告別,「那麼,希望你今天事事順利,哥哥。我們先回學校了,請慢走。」
青年揉揉眉心,宿醉讓他頭痛欲裂,雙眼充斥了血絲,看起來有點嚇人。
「再見,紀惠。」
二人下車後,並肩而站目送車子駛走。這里不時有學生經過,有人認出了他們,投來奇異目光,雙胞胎卻不為所動。神澤紀惠瞅了弟弟一眼,率先開口。
「他睡得不好。」
「誰知道呢。」黑發的少年這樣說。他的雙手放在口袋里面,穿著標準的白色西裝外套,和淺藍色襯衫。因為瘦了一點,衣服顯得有點空蕩蕩的。「大概吧。」
「注意下你的態度。他的壓力不比我們少。」神澤紀惠的口吻里意味復雜,「無論如何,我們也就只有這個親人了,你就不可以對他好點麼?」
少年置若罔聞,「妳也睡得不好。我也是。」
神澤紀惠嘆了一口氣。她知道不可能光憑自己的幾句話,就讓他放下偏見。這兩個人太過相似,有時候同類不會相親,反而相斥。她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
「走吧,時間不早了。還要去找年級主任呢。」
話音未落,她便邁步往前,像其他學生一樣慢慢走進學校里面。黑發少年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比她高上整整一個頭。
他攏一下衣襟,跟上她。
雖然兩個人跳過了課室,直接到教員室去見年級主任,但中途難免被人看見。兩人回校的消息不脛而走──畢竟,神澤家的意外在發生當晚就登上新聞。
半個月的時候足夠它好好發酵,成為全校師生的談資。
這也是為什麼赤司征十郎一踏入課室,就听到了神澤紀惠的名字。
紅發的男孩看了一眼左前方的空桌子,那個座位已經空置了半個月。神澤紀惠當天走得太急,連書包都是事後才讓人幫她拿回去。在掃除的時候倒有人幫她收拾好課本,但也僅限于此而已。
現在是八點,還有一點時間,大概第一節課就會回來了吧。
神澤家的事情在帝光鬧在沸沸揚揚,雙胞胎的名字也因此為全校所熟知。赤司家和神澤家有商業往來,他也和父親一起去了喪禮。
然而就算沒有那件事,他們在這個年級,也遠遠稱不上低調。
雙胞胎里面的弟弟帝光游泳隊的成員,雖和籃球隊八竿子打不著,但兩個人也知道對方是誰,也能將名字和樣貌連上。游泳隊雖然沒有籃球隊那麼有名,但也算是東京都內的一支勁旅,他又是隊里的主將,絕對是個活躍份子。
神澤紀惠倒是和赤司同班,但卻從來沒有說過話。
事實上她根本沒和任何人聊過天,除了和自己的弟弟。
整個年級都知道,神澤家雙胞胎的性格南轅北轍,一個好動一個好靜,一個健談一個沉默。如非必要,神澤紀惠不常開口,但根據她的口試成績來看,又不像是口齒不伶俐的藏拙之舉。
資料愈少,認知就愈不清晰。神澤家的家境如何,整個年級都心中有數,他們兩個人本來就贏得不少關注。相比起在學校積極參與活動的黑發少年,神澤紀惠不常被人所談及,但赤司也不是沒有听過有關她的流言。
雙胞胎也一定知道流言的內容,卻從沒有要解釋甚至澄清的意思。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個中原因,赤司大概能夠推想出來。
就算整間學校的人都孤立他們,他們也還有彼此,所以不需要旁人接近,他們絕不會獨自一人。這個特點在神澤紀惠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她堅信自己的弟弟在任何處境之下都不會離棄她,因此她有資本活得自我又任性。
某個意義上,真是相當貫徹始終的一個人呢。
神澤家的喪禮采用了西式做派,由長男打點一切,老人家在後方默默悼念,接待來者的,理所當然地是雙胞胎。赤司還記得他們當天的打扮。
神澤紀惠穿著全無裝飾的黑色中袖連衣裙,同色的真皮低跟鞋,臉上戴著黑色的面紗,遮住發腫的雙眼。赤司仔細一看,她眼底的黑眼圈已重得連妝粉都無法遮掩,肯定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可能是因為衣服顏色本就深沉,也可能不是他的錯覺,神澤紀惠比休學前更加瘦削,交迭在月復上的雙手指節分明,腕骨突起,連皮膚底下的青筋都隱約可見。
黑發的少年與她並肩而站,他也穿著標準的喪禮服裝,馬甲、領帶、外套,全部都是無花紋的純黑色,唯有襯衫是白色的。他的身量正好卡在少年和青年之間,雖然此刻看來尚顯稚女敕,卻可以預見日後的魅力。
兩人看到赤司一行拾階而上,俱肅容屏息,低眉斂目。
赤司注意到有對夫婦在後方照顧老人,那一刻便生起疑竇,但顯然不是個好時機去尋找答案。很多來賓和雙胞胎年齡相差過大,便派了晚輩來與他們打交道,赤司家也遵循著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又因神澤家的作風一向西洋化,一行人都是穿著西裝。
紅發的少年微微鞠躬作禮,兩人也依樣回禮。
少年的笑容相當僵硬。想必在父母的告別式上,看到自己的同級同學,對他而言有點別扭。神澤紀惠斜踏一步,不動聲色地佔據了赤司的目光,她的笑容優雅,儀態無懈可擊,「赤司君和令尊撥冗蒞臨告別式,實在感激萬分。父親一直視令尊為前輩,也稱贊過赤司君的能力……請隨我來吧。」
他們同班了整整一年,這卻是神澤紀惠對赤司征十郎說的第一句話。
她對同班同學投放了多少注意力,旁人是能夠感覺出來的。莫說赤司的名字和樣貌,她連任教老師的名字都未必記得清楚,可是他不但認出了他,還將兩家人的關系自然地提醒了神澤紀正。也就是說,女孩在經歷喪親之痛的同時,還將父母的人際關系背得滾瓜爛熟。冷靜、識大體,讓人輕易產生距離感的有禮,雖然那個想法可能對她的父母有些不敬,雖然有可能是強裝出來的,但就是那一天,神澤紀惠給了赤司征十郎相當深刻的印象。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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