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離開了……
楚王主送客轉回還來不及落座,香奴就上前半步急急稟告︰「王主,‘粉’壞矣!」
侍女講的是彭城方言,又急又快。屋中其他的侍女和閹僕全都直愣愣傻睜著眼,一個字也听不懂。
「粉?」因香奴是從楚王宮帶來的大侍女,王主劉靜很自然地用彭城話漫不經心地說道︰「粉既壞,再制一盒便是。這也要特意來告訴我?還在待客之時?」
悠悠然落座,王主示意侍從換飲料。
站得最近的小婢女立刻出列,用水玉杯倒了盞熱飲奉上來。
「不,王主,乃……乃……」香奴遲疑片刻,咬咬牙‘噗通’一聲跪下來︰「乃為翁主制用之粉!」
不知不覺中,手中的水晶杯——歪了!
微燙的液體順著袖擺和衣襟一路渲染,弄濕一片。
「王主?王主!」幾個近婢圍上來,有的動手給擦飲料,有的張羅著要給女主人換裝。
「出去……」甩袖揮開眾人,手指向除香奴外地所有僕從,王主靜斷然命令︰「出去!」
侍從們不敢違抗,垂手恭敬地倒退出去,跨出門檻後還很盡責地將拉門拉合。
確定長公主官邸的侍從都走遠了,楚王主自坐席上立起,冷冷瞟了跪在地上的侍女一眼,率先向內室走去︰「香奴,隨我來……」
侍女哆哆嗦嗦爬起來,默默跟在自家女主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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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將近百步,陳十九才從四周景物的變化上發覺現在正走的路並不是來的路。
「從母,」十九相當疑惑︰「我們往哪里走?」
辛姨媽︰「去‘東角門’,回家!」
「東角門?東角門!」陳十九立刻奇怪地問道︰「為什麼不從原路返回?」
辛氏突然駐足,拉下臉,雙眼目光炯炯地逼視嫡親甥女……
陳族的十九姑娘被姨媽的嚴厲驚到了,停在原地手足無措,吶吶幾不敢言︰「從、從母……」
「十九……听話!那些個王孫公子會贈你禮物,會討好你,會與你海誓山盟,但……」凝視親姐姐留下的漂亮女兒,辛氏溫柔的臉上浮出濃重的哀傷和憐憫︰「但……他們不會娶你。」
「從母,你說什麼呀?」陳十九有一種被揭穿的羞燥,心象被敲了一棍子——悶悶地疼。
「實話,總是難听!」辛姨媽並不多言,扭頭就走。
十九默不作聲,唯覺腳下灌了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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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主院子第二進中的木樓,是母子三人的臥房。
能在這里伺候的,都是從彭城王宮陪嫁來的宦官和宮女,這些人以劉靜的乳母楮氏為首。此時的楮氏本抱了王主靜的小兒子在內院中轉彎曬太陽,見女主人撿這不早不晚的時辰突然返回,不由吃了一驚。
察言觀色見自家王主面色不豫,後面的香奴則是失魂落魄,楮氏情知有情況,急忙將懷中的少君交給女兒阿五讓抱進內室去,然後命令所有不相干的人等全部清場,一樓外間只留最親信的幾人守著。
「說!怎麼回事?」里里外外全是楚宮之人,劉靜沒任何顧忌,直接用彭城話急問︰「你昨天不還告訴我,翁主用香粉萬無一失嗎?」
跪在涼涼堅硬的地板上,香奴淚眼汪汪,有苦說不出︰「小婢並無撒謊。昨日小婢還查看過,為翁主制備之香粉細膩清香,沒一點問題。可,可……」
听說是為館陶翁主制備的香粉出了差錯,楮氏的臉色也變了,焦急地幫著逼問︰「只隔了一天,會出什麼事?你個賤婢,快說,快說啊!」
「昨晚上睡前,小婢還特意看過,都沒事,」驚懼交加的香奴從懷里掏出粉盒,打開了,抖抖索索高舉過頭頂︰「可才隔幾個時辰,粉、粉竟然出霉啦?!王主……王主……」
接過裝香粉的玉盒,楮氏呈到王主靜面前。
扁圓的綠玉盒中是一層鵝黃色細絹內襯,幽香陣陣的潔白粉末在其中被壓得緊實,仿佛一汪綠水中倒映出的一輪滿月——帶月暈的皎潔明月。
可若是貼近了細看,就會發現︰明月,蒙塵!
就在粉盒一角靠近邊緣的地方,赫然出現一點青綠的圓圓的小小的‘斑’!
「還說不是你之過?!」楮氏豎起眉毛,第一個發難︰「你肯定放置不當,否則怎麼會受潮?怎麼會出霉?」
王主靜也冷冷望著地上的大侍女——任何主人都本能地討厭滑頭抵賴的下人。
「胭脂香粉易受潮易變質,必得仔細收著……奴婢制粉多年,焉能不知?」香奴使勁兒搖頭,悲苦莫名︰「尤其此粉乃為翁主特制,將要送入宮中,小婢更是自始至終帶了一千個一萬個小心,原料工序,一步也不敢錯。制成後,存放上更是比王主自用之香粉還要精細,唯恐出一絲差池……」
「可誰成想,誰成想……」說到這里,香奴撲倒在地板上放聲大哭︰「王主,小婢也不懂為何會變成這樣……嗚嗚……同樣法子,從沒出過錯,可這回……嗚……嗚嗚……王主,王主,小婢冤屈呀!哇……」
王主靜與乳母對視一眼︰香奴是楚國人,服侍劉靜多年。因性情老實和一手調制脂粉的好手藝被選中,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隨王主靜遠嫁京都館陶長公主官邸。說香奴技藝不精,多年成績擺在那兒;說香奴是故意使壞,沒有理由啊?
「香奴,平身吧!」揮揮垂胡袖,楚王主制止意猶未盡的乳母︰「阿楮,明日……怎麼辦?」
楮氏心中一格登——明天,就是按約定要送粉入宮的日子!
「怎麼辦?」斜靠在憑幾上,王主靜蹙緊了眉頭︰現在她後悔了!不該听婆婆提到小姑子對宮粉過敏,就興沖沖推薦香奴的獨特配方和高超手藝。
楮氏試探著︰「王主,和長公主說說,我們推遲些日子如何?」
「主動提出,卻不能按時做到,是……言而無信!」按著眉心揉啊揉,劉靜頭痛︰‘原以為能討好一把婆婆和小姑的,現在……誰呢?到底是誰?’
「直接講明白算了,我們不是沒做,只是因故未成而已……」乳母努努嘴,頗為不平不忿。
不管什麼理由,沒做到就是沒做到;而對一名貴族,‘言而無信’是極嚴重的指責!
瞅瞅忠心的女乃娘,無心辯論的王主靜直接換了種說法︰「因故?那就屬‘治下不力’。別人會議論,說我連自己帶過來的人都管不好,憑什麼管理偌大一個長公主官邸?」
左不是,右也不是,乳母滿月復愁結︰「王主,咋辦?明天……」
室外,有人影綽綽……
劉靜看向乳母;楮氏快步走出去,大聲喝斥︰「誰啊?鬼鬼祟祟干嘛?」
「稟王主,今天有渭水鮮魚,漁家才送來。庖廚讓鄭七來問問,魚怎麼做?」一個小宦官側著身進來,期期艾艾地稟告,說著說著還指了指上方︰「天色……」
劉靜了然——天色不早,是準備晚飯的時間了。
「問什麼問,不知道王主喜歡魚嗎?」乳母老大的不耐煩。
鄭七听了,向王主靜行個禮,點頭哈腰往外退。
「停下!」楚王主忽然給叫住了︰「鄭七,魚有幾條?」
閹侍馬上回來,低頭回稟︰「稟王主,只一條。中等大小,看來還不到一年,庖廚說肉質十分鮮女敕。」
「這樣呀……」王主靜沉吟片刻,說道︰「告訴庖廚,做魚羹,送去‘東院’。」
驚訝的表情,在宦官鄭七的臉上一瞬即逝︰「王主,唯,唯唯。」
「王主何必對孟姜這麼好?看前前後後照顧她多少了……她又何嘗領過情?」說到東院的那位,乳母楮氏就氣不打一處來︰「仗著太子寵愛,仗著生了庶長子,這個齊國女人兩只眼都快長到頭頂上去了……」
「孟姜天生那高傲性子,其實人……並不壞。看她照料季姜多細致,姊代母職……不易吶!」王主靜無所謂地笑笑,站起來張開雙臂,對呆立在旁的香奴喚道︰「香奴……」
「館陶翁主也喜歡吃魚,」乳母楮氏扼腕不已︰「可惜哦!如此美味若送到小翁主面前,于王主該添多少助益?」
王主靜無奈地聳聳肩,無奈地反問︰「若翁主嬌在,會輪到我送魚羹?香奴,香奴……」
香奴還是木木的︰「哦?」
「愣什麼愣呀……沒見濕這塊?」楮氏惱了,一袖子甩過去︰「還不給王主取衣去?」
柔軟的綢料打到面上,才讓香奴醒悟過來,趕緊往內室去。可才拉開拉門,楮氏的女兒就出現在門口。阿五旁若無人地跨進門檻,手中的托盤上中單與曲裾放得整整齊齊︰「王主,阿娘,衣裾來啦……」
見到女兒,楮氏有些意外︰「阿五,怎麼是你?少君呢?」
「睡覺啦……王主,阿娘別擔心,兩三人看著呢!」阿五將托盤一把塞進香奴懷里,動手開始為王主靜寬衣。楮氏點點頭,加進去幫忙。
「也是,梁王主早沖上去了!」解開帶鉤上綁的花結,女乃娘嘆氣︰「我們上頭這位大婦呀……平常明明從不踫魚,可每回翁主回來,再討厭也會湊趣吃上幾箸。還有她跟前那個阿芹,到處收集烹魚方子,竟從無到有硬生生磨出了一手好廚藝!」
劉靜輕輕咬住下唇,很快又放開……
「其實細想來……也不奇怪,」一動不動由兩母女操持,劉靜果斷地重歸更前面的話題︰「畢竟堂堂齊王主之女。據說,先齊王素來疼愛其母。」
「孟姜之母再得寵,又怎樣?!往事而已。齊國已換了大王……」楮氏一邊給王主靜系帶結,一邊恨恨道︰「王主若與當今齊王一母同胞,還不是迫于形勢嫁于竇家次子?竇詹事襲爵無望官職低微,前頭發妻還留下兩個嫡子!嫡出王主尚且如此,何況孟姜姊妹之母僅為庶出?’
阿五覺得不對,扯扯母親提醒︰「阿母,阿母……」
‘哎呀,怎麼提這個?我們王主也是庶出呀!’楮氏好不尷尬,住了口,偷偷地瞟自家王主。
楚王主柔和的面容上無一絲異色,仿佛壓根沒發現女乃娘的語‘病’。
「我意思,人到什麼境況……做什麼事。」忠心耿耿的老乳母急匆匆亡羊補牢︰「孟姜女乃齊王主所出不假,可也僅為普通貴女;而王主乃有爵有籍之‘大漢王主’。憑什麼她區區一個小妾,膽敢將王主不放在眼里?!」
「阿楮……恐怕誤會了!」衣服曲裾更換停當,王主靜合攏雙袖,舉步向內室門走︰「孟姜並沒有‘不將我放在眼里’……」
「沒有?王……」楮氏還想反駁,被女兒阿五攔截住,抱了換下的衣裳緊隨而行。
香奴又是慢半拍,再次做了尾巴。
出房門;經過道;沿樓梯直向二樓……
「此當為……誤會,誤會也!」踩著輕快的步伐登上樓梯,楚王主劉靜一彎朱唇的兩邊翹得更高了︰「乳母莫非未發現?孟姜待我與待王主姱……並無……區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