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金屋賦 癸酉 中殺

作者 ︰ 唐棣之華

()高空劃過一聲長長的哀鳴……

黑點越來越大,慘叫著翻滾著,跌落在遠處的林子里。

韓嫣不聲不響地鑽進樹林,一會兒,就帶了獵物出來——可憐的鸛竟然沒咽氣?!帶著那根穿月復而過的長箭,鮮血滴淋,一聲接一聲哀嚎。

阿嬌用驚訝並敬佩的目光注視劉徹。

即便未能一箭鎖喉,但能在晃悠悠的肩輿上以這樣不正規的姿勢一矢中的,膠東王表兄在騎射上的實力不容小覷。

劉徹給嬌嬌表妹看得尾巴都要翹起來了,手探向箭囊正打算再射兩箭顯顯本事,耳際突然收到刺耳的言語︰「中殺!」

這邊的人們一驚,待舉目看去,就見道路的另一端又過來一個隊列。數量與膠東王隨從的人數差不多,質量卻上升了明顯不止一個檔次——文官的黑色官服;武士的赤紅戎裝;內官最起碼是中級,沒一個是普通宦官。

這些人中走在最前的就是出聲評論的人,華服玉帶,二十不到的年紀,唇紅齒白,俊逸非凡。

「中……殺!」

似乎是怕剛才說的話眾人沒听清楚,俊俏少年又高聲重復了一遍,看看韓嫣手上血跡斑斑猶自哭號不休的垂死鳥,「嘿嘿嘿」地嗤笑。

劉徹抿抿嘴,一語不發。

眨眨眼,館陶翁主很快想明白了少年的語意︰箭支‘對穿咽喉’‘對穿心髒’或‘由眼入腦’,此三種流血少、創口小、一擊致命,稱得上‘上殺’。而如徹表兄這種箭中肚月復的射法,非但獵物拖拖拉拉不死,血污了皮毛還會降低獵獲的價值,比較比較當然等而下之。

仿佛要呼應美少年,弓高侯庶孫鉗制下的鸛梗長脖子,兩只染血的翅膀玩命似地撲騰︰「嘎……嘎嘎……嘎嘎……」

玉帶少年眉梢跳跳,嘲諷之色愈濃。

劉徹的唇,抿成一條線。

韓嫣看看君主的神色,悶聲不響地指間猛發力,一個翻腕干淨利索地扭斷了鸛鳥的脖子——鳥兒的悲鳴,就此嘎然而止!

為對方的動作一驚,錦衣少年先是怔怔,隨即上上下下連番打量韓嫣。

隊後的一個內官殷殷勤勤湊上前,伏在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少年听後冷冷一笑,沖韓嫣撇撇嘴,不屑地掉頭。

蕭琰皺皺眉,靠近步輦提示自家大王︰「此……栗氏子。栗延,字‘仲壽’;栗夫人長兄嫡子,太子宮栗良娣同產弟。哦,大王,太子殿下……」

輕輕扯動膠東王表兄的弁服袖管,陳嬌指指少年的背後……

這時打栗延身後又轉出幾名達官貴人。被簇擁在中央的青年龍紋錦袍,金冠朱綬,面如冠玉,舉止典雅——正是當朝的皇太子劉榮。

「寺人,寺人,」大漢的膠東王用力拍擊輦座,沉聲命令︰「落輦!」

鳳儀輦穩穩落地。劉徹搶先一躍而出,站到肩輿前下方伸出臂,小心地扶表妹下輦,嘴里不忘連連叮嚀︰「阿嬌,慢行,慢行……」

做弟弟妹妹的才向長兄(大表兄)行過禮問過好,還不等劉榮選個話題,原先立于太子側後方的一位文士就先一步走出來,與館陶翁主打起了招呼︰「阿嬌,阿嬌……不期而會呀!阿嬌此……往宣室殿耶?」

阿嬌頷首,甜甜地笑……

劉榮好脾氣地笑笑,向邊上讓了半步。

栗延卻不然,幾乎是立即鼓起雙眼沖該文士瞪啊瞪,可看看皇太子表兄兼姐夫的態度,只得不情不願地忍氣吞聲——這位不僅姓‘竇’,還是竇太後親弟弟章武侯的嫡子,是劉榮貨真價實的表舅舅。

阿嬌和劉徹當然不會不認識竇家的表舅,尤其竇亮還是章武侯最寵愛的幼子。在切實對兩個小貴人表達過自己的關心後,竇亮舅舅心滿意足地後退——現在,‘輪’到皇太子了。

劉榮面色和煦︰「細君,大母可安好?」

合攏雙袖,館陶翁主將手收進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額上,然後深深地彎腰;起來後,重復一次;再度站直後,才朝皇太子點頭。

接下來,小貴女垂首恭立。

皇太子劉榮霎時一愣,隨即又溫聲問︰「阿嬌細君,近日……姑母可安好?」

合攏雙袖,館陶長公主的女兒將手收進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額上,然後深深地彎腰;起來後,重復一次;再度站直後,才對帝國皇儲點點頭。

然後,小貴女還是垂首恭立。

動作,標標準準;行禮的過程,有如行雲流水般優雅流暢,令人——心悅神怡。

年長的旁觀者們相顧微笑,栗延竇亮等幾個伴讀的眼中紛紛閃過異色。

可榮表兄卻是一臉的愕然,頓一頓,才略帶尷尬地笑笑,明知故問︰「細君,此……前往宣室殿?」

這回沒行禮,貴女僅僅是點了點頭。

‘呵,這下好多了……’劉榮太子柔了話音,輕輕地問︰「阿嬌……可安好?」

合攏雙袖,長樂宮竇太後的孫女陳嬌將手收進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額上,然後深深地彎腰;站直後,雙手交叉置于月復前,緩緩點一點頭。

後面,又是——垂首恭立。

看看竇亮表舅,又瞅瞅劉徹弟弟和他抱的胖兔,栗太子劉榮渾身充滿了無力感。

恍惚間,劉榮甚至產生了某種荒誕的念頭︰面前這位謙恭多禮到近乎刻板的貴女,和記憶中那個一見到他,就會「從兄」「從兄」歡叫著撲過來的小表妹,真是同一個人嗎?

年輕的皇太子劉榮登上帝國的儲君之位才數年,以他現在的身高來俯視,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館陶表妹飽滿白皙的前額和梳成少女鬟髻的萬千青絲——‘黑’與‘白’的強烈反差,因著玉頰桃腮的緩,沖奇異而協調地合在一起,美妙和諧。

‘當然是同一個人!’栗太子暗暗嘆息,不無落寞地自嘲︰‘看剛才和阿彘同輿而來,一路上親親熱熱的;還有和竇亮表舅,也是親切有加;只有對我……’

‘會不會是……阿嬌知道啦?知道母親曾回絕姑姑……聯姻的想法?’念頭一旦冒出來,就變得無法克制,劉榮很想看看阿嬌的眼楮驗證一下——眸光,永遠會泄漏心靈的秘密。

皇太子表兄在輕輕地喚︰「阿嬌,阿嬌,阿嬌……」

濃密微翹的睫毛,在少女的面龐上落下兩片陰影,嚴嚴實實掩住那雙會說話的明眸。

‘或者……是我想多了?’皇太子劉榮無語地瞅著館陶表妹,好不無奈︰‘姑媽如此高傲的性子,估計巴不得所有人忘了此節才好,哪里還會主動去告訴女兒!父皇和祖母太後又下了禁口令,應該沒人那麼大膽敢說給阿嬌听吧!’

館陶翁主保持著謙遜文雅的仕女站姿,垂著頭一動也不動。

大漢的膠東王緊盯嬌嬌表妹,看著看著,很嗨皮地笑了!韓嫣兩頭看看,面無表情。

自認榮居‘國舅後備隊隊首’的栗延,不錯眼珠地凝睇他的皇太子姐夫。蕭琰觀察觀察兩邊,若有所思地挑起眉。竇亮表舅看向劉榮的目光,逐漸變得有些古怪。

大概由于今天氣溫偏高,大概由于被看得太久了,嬌嬌翁主如白玉雕成的雪膚下漸漸升起抹紅暈。

淡淡的柔柔的淺淺紅,最初,只是比原有的顏色略濃一點點;然後,比之前又濃了稍稍許;再然後……

仿佛是有人將最美最柔的桃花紗羅一層層、一層層地相疊相加——只不過,紗織再美依舊是死的,而少女的容色則如燦爛陽光照耀中的碧桃花朵,鮮活明妍不可方物。

劉榮突然覺得——手,好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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