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車出了北闕,
在城南繞了個圈子,繼而折向長安城的東城,最後轉進一處平民居住區的巷子,停在某間居家小院門口。
唐豐從馬背上下來,帶著手下去敲門。
門開了,出來個老蒼頭,見是認識的,忙不迭行禮打招呼……
坐在車廂自窗簾後居高臨下看著正在對話的雙方,館陶翁主暗暗嘀咕︰‘路康,可別不在啊!’
來找路康路安民是臨時決定的。
至于為什麼找他?
‘唉!’阿嬌模了模袖子里辛辛苦苦寫成的帛書——那是嬌嬌翁主一晚上的辛勞成果——很有些感慨和消極。
出乎意料的困境啊!
在下定決心這回誰也不找、誰也不靠、自己解決問題的那一刻起,館陶翁主阿嬌突然發現,她居然無人可派,無人可用。
謀士們是大哥的,是二哥的,是母親的;以前給她出謀劃策也罷跑腿辦差也罷,都屬臨時調借,事畢後從哪兒來回哪里去。
現在她想獨力干些什麼了——沒有來自主人的命令,他們當然不會自動跑來幫忙。
該找誰?
誰是關鍵?誰是輔助?
該先做什麼,後做什麼?
需要多少現金?需不要要準備珍寶文玩?除實物外,還須付出哪些?
……
從沒親自運作過,初次處理起來,千頭萬緒,好不繁難。
可只要想起二嫂說的那些話,阿嬌就決定無論怎樣都要咬牙堅持下去︰‘絕不能讓欒瑛看輕了!還有姱表姐,雖然阿姱沒講什麼,但誰知道她心里怎麼想的……說不準也和欒瑛一樣!’
經過兩個晚上在閨房里苦思冥想,嬌嬌翁主終于憑自己做好了全套方案計劃。但等放下筆,館陶翁主陳嬌很煩惱地意識到又回到那個老問題了︰沒人可供咨詢,甚至,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思量幾番,阿嬌翁主想起了路康——雖然以路康的年齡和家世,實在不敢指望他擁有太多的閱歷和能力,但他是整個計劃的原始創意者,尋他一起參詳參詳,總有些用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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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康靜靜地攤開素帛,瀏覽過去……
月光般皎潔柔順的潔白絲綢上,從左到右的字跡沾了一大半;用不著湊近,墨香也是撲鼻而來。
‘芬芳典雅,香氣宜人……真是什麼人用什麼墨!看來,漢宮在墨汁里加香料的傳言是真的……’
鐵匠家的少年有點兒閃神。
「安民……路安民?」
館陶翁主見路康久無反應,不由出聲催促——這人,莫名其妙發什麼愣呀!
「哦,翁主,」
路康急忙收攏心神,沉思片刻︰「不知……此皆翁主所思耶?」
「然,然也。」阿嬌點點頭,同時向四周看了看。
堂屋所有的門都被打開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等在門外的唐豐等人,同樣的,唐豐幾個也能明明白白看到屋里的情況。但空氣過分流通也有壞處,關中現在的天氣遠遠算不上溫暖,區區兩只火盆也擋不住長安二月的寒意——對深宮中長大的嬌嬌翁主而言,這樣的室內溫度低了。
大概看出貴客不自在,路康稍作猶豫,沒有選擇關門窗,而是命老蒼頭再去添兩只火盆。
「翁主,康不明矣……」
將帛書放到案面上,路康隔著條案十分困惑地問館陶翁主,他不明白為什麼是翁主獨自操心此事,尤其是,為什麼堂邑侯太子與隆慮侯不幫妹妹。通常有兄長的人家,是不需要妹妹們親自過問這些外事庶務的。
阿嬌眨眨眼,用異常歡快的口吻為兩位兄長粉飾糊牆︰「阿兄忙矣!嗯,區區小事,無須勞及諸兄……」
「如此……呀……」
不管信了還是不信,路安民至少做出了相信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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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半晌,路家少年頗有些遺憾地和館陶翁主解說,雖然小貴女的計劃非常詳細非常周到,但恐怕她的想法與現實還是有很大距離的。
「呃?何如?」嬌嬌翁主不解。
她是很認真地查了西市現任主要官員的資料,還去調閱了歷年西市城建和稅賦記錄,還用皇帝舅舅教的方法細細審核分析過。難道做得還不夠到位?
‘到底是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貴女,就算聰明,又能厲害到哪兒去?’
路康笑了,笑容溫溫和和,如晴天上的悠然飄過白雲,如夏日雨後拂面而來的清風。
這回,換阿嬌閃神了。
突然發現,路康也是很好看的,雖不及程夫人家的江都王膠西王表兄那種天生麗質,也不是魯王中山王那樣從骨子里透出的倜儻瀟灑,也不象膠東王劉徹……但路家少年的確有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清雅雋永風格,使人見之忘俗。
‘哎呀,我在想什麼呢?!’
驚覺有異,嬌嬌翁主急忙將發散的思維收回,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到計劃書上,誠懇地向路康詢問意見。
從文具匣中取出墨水和筆,路康手腕輕動,霎那就將帛書上的幾個名字輕輕劃去。
「咦?」館陶翁主阿嬌吃驚。
這些都是她查出來的各方的一把手啊!為什麼首先把他們的名字去掉了。他們,不重要嗎?
「其……實……」
路康停下筆,指著那些勾掉的名字緩緩解釋︰象阿嬌翁主草擬的這類計劃,高層主官的助力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麼重要——講白了,這種事,于其游說高層,不如打通中層!
阿嬌大惑不解。什麼意思?
‘果然是習慣了高層路線,目無下塵啊!’
新點好的兩只火盆送進來了,路康轉頭讓老家人再辛苦一趟,去給門外等候的唐豐等人取些酒水防寒。老家人答應一聲,端酒去了。
等人出去,路安民才帶著笑解答︰「翁主,須知小吏之流……不可小覷呀!」
官員們都是上頭派下來的,人品能力當然不用懷疑。但那些通常被人看不入眼的底層小吏們,也是不能忽視的人物啊!很多人不知道,許多時候,反而是這些小吏的能量更大些。
特別是有些多年升不上去、在一個位置一呆多少年的老吏,往往有扇風做浪、遮天蔽日的能力。
譬如‘給坊門換個地點,以圖抬高房價’這類典型的暗箱操作,當然是找積年老吏更合適。
說著路康又提起筆,在帛上刷刷點點,寫下數行。邊寫邊說明,這些都是西市具體管事的小吏,有的負責城建,有的負責商籍,還有點資歷特別老的……
每個人的背景、大致履歷、家庭成員情況甚至個人嗜好都有了,接下來要做的,只須各個擊破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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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書,
重又回到阿嬌翁主手里。
鐵匠家的兒子同時還異常懇切建議少年貴女,翁主恐怕還是得找些人來跑跑腿幫著代辦為好——後面的事雖然在官場和民間都很尋常,但絕不是館陶翁主這樣的身份該插手的。
堂堂大漢長公主的女兒,親自去找管商業的小吏衙役……會面、交談、商議?
這等景象,光想想就夠驚世駭俗了!
真的發生,肯定能彪炳史冊——當然,是作為絕對的反面教材。
阿嬌翁主當然沒興趣讓自己以這樣的方式載入史書,所以先是很贊同地點點頭;
然後無語地審視經修改的名單好一會兒,抬頭瞅瞅路家小郎,愣愣地問路康是怎麼知道那麼多的?細致到這樣程度的信息匯總,他打哪兒弄來的啊?怎麼收集的?竟然隨便想都想,就默寫出來?
路康莞爾,提醒︰「翁主,康幼居于西市矣!」
哦,是啊是啊,
他是在坊間市集混大的土著男哦!
阿嬌頓時釋然,笑吟吟地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回答。
一眼就看穿了嬌嬌貴女的想法,路家少年的笑容更加和煦︰‘真……是個孩子啊!’
================================夏歷六月二十九,2013-08-05,周一,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