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一夢
紀梁女
記得小時候,我是非常非常快樂的。
那時候,
我有父親,有母親,兄長,
我有和睦的親情,富足的家境;我的生活中沒有匱乏,沒有哀傷,只有很多很多快樂。
曾經以為,這樣的快樂會一直一直繼續下去。
然後,
等我長大了,
就會和住在隔壁的堂姐姐那樣,于花信之年、帶著充足的嫁妝被同胞兄長扶上牛車,由經父母精心挑選的新郎迎往新的家庭——在那里,我將生兒育女,我將伺奉公婆,我將與自己的夫婿白頭偕老,在安寧中度過一生。
對女人來說,這難道不是理想的人生嗎?
可憐,童年的我並不懂——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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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母親生病了。
藥石無效!
沒多久,備受病痛折磨的母親就撒手人寰;留下正值少年的兄長,和還是個孩子的我。
听村里的老人們說︰「男兒有再娶之義。」
所以,對生活中出現一個繼母,阿兄與我都是有心理準備的。
但是,
然而,
老人們卻忘記預先提點我們另一句更現實更重要的古話——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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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美如玉。
可令人遺憾的是,美貌與善良往往是不共存。
短暫的相處後,阿兄和我很快領會到了沒娘孩子的苦楚和悲哀。
當面對繼母吹毛求疵的挑剔和責罵時,
當阿兄遭受莫名其妙的誣陷和冤枉時,
當發現親生父親非但不保護我們、反而為了懷孕的新婦對我們橫加指責時,我從兄長的臉上看到了絕望!
終于有一天,阿兄出走了。
走的時候,舀走了家中一半的積蓄——那些都是換成美玉和珍珠,藏在母親曾經臥房的暗格里的。
那天早上,父親咆哮聲在偌大的庭院中回響,
各種詛咒從他嘴里滔滔不絕地冒出來,其用詞之惡毒渀佛詛咒的對象不是與他血肉相連的兒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我從沒象那一刻一樣討厭過父親。
甚至于,我開始懷疑那個滿嘴髒話的男人並不真是我父親——記憶中,那個寬厚慈愛的父親——而是某個道行高深的狐妖野鬼冒充的。
家鄉老人們平時說的故事中不是有嗎?
山野的妖怪和野鬼經常會攝取人的靈魂,然後,披著受害者的人皮混跡于人間。
晚上躲在自己房間的房間里,我開心得睡不著;一遍又一遍為阿兄祈福著,希望母親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在外面一路平安,順遂。
沒帶上我,我一點不怨。
我家是商人,父親祖父都是從做游商起家的。自孩提時代就熟悉的家族發跡史讓我明白,風餐露宿的行商生涯艱苦而危險,顯然不合適攜帶女眷同行。
兩個月之後,
美艷的繼母生產了——是個男孩,一個健康漂亮的男孩。
父親興奮之極,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新生兒,整天抱著小兒子笑。
到這時,繼母在家族中的地位已不可動搖!
之前還會為我報一聲不平的叔叔伯伯嬸娘姑姑們,自此全都閉緊了嘴巴。
從這一刻,我以切身的苦痛弄懂了什麼叫——母憑子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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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親如一家人的乳娘被打發走了;
然後,情同姐妹的丫鬟們被賣掉了;
再接著,一箱箱綾羅綢緞從我的房間抬去了繼母的房間,很快變成件件華服,穿在後母身上,贏得父親無數的贊譽和更多的寵愛。
母親留給我的珠寶被沒收了,美其名曰‘代為保管’;可沒多久,就出現在繼母的發髻上。
我去找父親理論,卻只得到父親的責難,指責我不懂事不孝順——後母也是母;做兒女的向母親奉獻一些飾物,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我氣結,
大哭著回房,哭了通宵。
繼母知道了;
第二天,看著我哭紅的眼楮冷笑著道︰既然晚上睡不著,就干點活吧!
什麼活?
舂米!
沒去殼的谷物倒在偌大的石盆內,用又長又重的木頭一下下砸。
不能砸輕了,輕了,谷殼月兌不出;
也不能砸重了,重了,谷物會給壓扁,就不能吃了。
我從沒干過重活,當然不懂該怎麼做。所以,第一晚就耗損掉一半。
父親下令將我一頓好打,
用了一個絕對光明正大的理由——糟蹋糧食。
‘糟蹋糧食’在以農為本的大漢,屬于會遭萬夫所指的罪孽!任誰都挑不出理。
第二個晚上,還要舂米。
打了?
受傷了?
可活還是得干——否則,不給飯吃!
饑餓,是如此的難熬,
竟讓我在傷痛的情況下還能堅持著把米舂完——而且成績比第一次好了許多,這次,只損失了三分之一。
我進步了!
但還是免不掉一頓打,因為那個三分之一。
第三晚,四分之一。
第四晚,要舂的米量,多了一倍。
第五晚……
十天後,
當听到消息的堂姐急匆匆自婆家趕回、拉著我起滿了新繭的手放聲大哭時,
我竟能笑著反過去安慰她︰別哭,別哭。既然這麼艱難都熬過來了,以後的情況只會慢慢變好;至少,總不會更糟糕了吧!
听了我的話,堂姐含淚笑著點頭。
可生活以其猙獰的面目告訴我︰我當時——太樂觀了!
那年冬天,父親在模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腿上劃開一條大口子,又淋了雨,到家就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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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當看著父親的棺槨被抬出家門,我整個人都僵硬了。
明明是盛夏季節,我卻一直在打寒戰。
原以為對父親早已絕望,所以對他的離世應該不會多難受,
但待事到臨頭,才知道那種痛刻骨銘心——不管他後來待我多不好,我都無法象他對我那樣看待他;畢竟,他是身邊僅存的直系血親了。
身邊,年輕的繼母在嚎啕大哭。
可不知為什麼,
我覺得她哭得十分十分假。
她還如此年輕,如此靚麗動人,天知道能守多久。
她的兒子還小,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上頭又沒公婆長輩主事——這個家,已完全成了她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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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和所有族人吃驚的,正值青春的後母並沒忙著改嫁。
不過,很快整個家族都看出了其中的貓膩︰繼母娘家的兄弟子佷開始在父親留下的鋪子中出現。沒多久,甚至連田莊的管家也換成了繼母的親戚。
就算明知道不對,但我能怎麼辦?
兄長出走至今,生死未卜。父親名下只有小兒子一個繼承人。繼母作為繼承人的生母執掌家業,是天經地義的事。
而我,只能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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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
我愕然發覺無論我怎樣謹小慎微,怎樣吃苦耐勞,怎樣逆來順受,日子卻越來越難過了起來。
特別是繼母看我的眼光,總帶著厭憎和古怪。
我想不通。
如今,她已經佔盡了家業;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到底能礙著她什麼,以致于處處針對我?
這個疑惑放在心里許久,
直到有一年年末堂姐回娘家省親,借故將我叫到堂叔家才得以解開。
原來,是因為我的婚事。
大漢崇尚早婚,法律規定女子過齡不嫁,是要追究父母家族責任的,還要課以罰金。
我很難嫁嗎?
當然不是。
華夏大地上的人口比例永遠男大于女。所以,從來只有娶不起妻的男人,絕沒嫁不出去的閨女。
而且按照風俗和律法,嫁女兒的一方還能到手一筆聘金。
這就奇怪了,繼母還在為什麼惱火呢?
經過宗親們的解釋,我終于搞清楚了︰問題的癥結在于——嫁妝。
我並沒多少色,本就談不上搶手;
又因為幼年失母,父親的不重視,未能如那些得寵的女兒一般有機會學習才藝,接受良好的教育。
再加上父親與嫡親的阿兄都沒了,家里是沒血緣關系的繼母當家。所以,肯要我的人家必定不願付出高額的彩禮。而我們家族,對嫁女兒的陪嫁數額是有規定的;只許比規定的數目多,不許比規定的少。
于是對繼母而言,
我就成了個必然會影響她荷包飽滿程度的——賠錢貨。
說實話,
若繼母能完全做主的話,
為了省錢或者賺錢,多半會把我送給娘家的鰥夫當填房,或者嫁給外頭的有錢老男人當小妾。
可惜,她不能!
大漢地方官的職責中有一項內容是‘官媒’,專門監督地方上的婚姻狀況。
這當然不是說漢朝的官吏會隨意插手百姓的家務事,到處地亂點鴛鴦譜;而是指在某些不正常的情況下,地方官有義務強力介入,以維護華夏的公序良俗︰比如︰超齡的未婚女子,就會被地方官們強行許配嫁掉;當然,官府會免費提供些陪嫁。
還有些別的特殊狀況,官員也會干涉。
比如我這類失去雙親又沒同胞兄弟、在後母眼皮子底下討生活的孤女的婚事,就必須上報到縣里,由縣官派人來核定婚姻是否恰當——這也是官家對孤兒們的一種保護吧!
所以,我非但是個賠錢貨,還是個甩不掉的包袱——繼母即使可以打通族里的關節,也不可能將影響力延伸到官場上去。
知道這些,我稍微安了點心。不管怎麼說,我不用擔心後母會把我嫁給傻子、殘廢或土埋進半截的臭老頭了。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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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繼母將我叫去正屋,
然後用一種狐狸看小雞崽的虛假笑容向我恭喜︰說我馬上就要遠走高飛,去領略一番帝都的繁華,見識一把大漢皇城的巍峨壯麗啦!能伺候皇室可是無比的福氣,無上的榮耀,這可比單純嫁人有意義多了。如果運氣好的話,當上女官,也算為梁家光宗耀祖了。
收拾收拾吧,官府的車三天後就來接人,
我頓時懵了!
原來那年縣里正在征選宮女。
本來,以我的容貌和商家出身是絕對不可能選上的。但繼母讓她娘家的姨表兄弟出面,賄賂了具體操持此事的小吏,成功將我的名字報上去了。
送我進宮,
繼母非但可以省下可觀的嫁妝,還能反手掙進一筆不小的安家費——皇室給每個宮女的家庭提供若干錢帛,作為骨肉分離的補償。
沒人能阻止;
家族不能,也不會。
入宮,畢竟是一條正途。
雖然此去萬里迢迢,關山阻隔,不知此生此世是否還能有回鄉的一天;
雖然宮禁深深,服役操勞,不知能不能熬到活著出宮;
雖然凡是有點錢有點勢且疼愛女兒的人家,都會千方百計幫自家孩子逃避進宮……但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是得到榮寵,獲得高升,揚名立萬,最後幫帶整個家族雞犬升天!
現在當朝的竇皇太後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嗎?
想當初,當她哭著坐上漢宮的馬車離開家鄉時,誰曾想到一個無權無勢的鄉下丫頭能成為大漢的皇後,皇太後?!
看看現在的竇氏家族,一門三侯,名揚天下;
而其最初的發跡,不就是從運送普通宮女的簡陋馬車開始的嗎?
有這麼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那里,哪個家族能抵抗這樣的誘惑??
反正送去的又不是自家親閨女。
有成就,可以沾光;沒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何樂,而不為??!
于是,在家族宗老還有一堆叔伯嬸娘言不及義的嗦中,我登上為宮女們準備的大船,啟程去往帝都——長安。
坐在船上,與其她同伴們不同,我既不感到興奮,也不感到哀傷。
對煌煌帝都,我並沒有任何期待;而對傳說中天上神仙般的帝後皇家,我也沒有絲毫興趣。唯一讓我遺憾的就是︰如果阿兄回家,我們肯定見不上了。
阿兄會很難過的。
不過,回過頭想想,阿兄知道我去了京都長安,應該也不會太擔心吧!
雖然阿兄很有可能負擔不起去長安看我的費用——這是做夢!誰都知道,宮女們是絕不允許會親戚的——兄妹倆終是相見無期。
但
只要兄長平平安安的,生活幸福,我就——很滿足了!
=====================================癸巳年九月二十八日,上海蘇世居(2o13年11月1日,星期五,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