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金屋賦 第140章 木蘭秋菊

作者 ︰ 唐棣之華

()四邊都雕滿祥雲紋的小方案上,

一碟碟小點心被羅列成桃花形,

兩只精巧的雪玉高腳碗中,五彩粟粒粥散出陣陣清甜香氣。這些是吳女官剛呈進來的給兩位貴女的夜宵。

不過,城陽王主劉卻放著專門為她準備的藥膳不吃,抓著膠東王帶進宮來的燒烤大嚼特嚼。不多一會兒功夫,不大的烤野雞就去了一半。

嬌嬌翁主端著自己的粥碗,頗有些糾結地看著城陽王女,不確定是否提醒表姐依她如今還在養傷的狀態,不該吃很多燒烤類食物。

「嗯……美味,」

城陽王主放下餐具,戀戀不舍地盯了盤子里還剩下的烤肉好一會兒,才意猶未盡地吐口氣,發表意見,沒想到野雞的味道這麼好。不知是不是長安這里的做法特別,記得她在城陽王宮時可沒覺得烤野雞肉比其他烤肉美味到哪里去。

‘那是因為你這段時間按太醫要求限食,吃得太寡淡了!’

館陶翁主暗暗嘀咕,捏起只翅膀看看,旋即又放了回去;目光凝注在房間大門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知道祖母會怎麼發落劉徹?

膠東王表哥運氣真不好。章武侯又病了;皇太後祖母心懸弟弟的病情,這兩天心情嚴重不佳。劉徹不早不晚正撿著這檔口撞上來,弄不好直接成了出氣筒!

「阿嬌,阿嬌?」

叫了兩聲,發現陳表妹反應緩慢,王主靈機一動,就想到了答案︰「阿嬌所憂慮者,乃……膠東王?」

城陽王主的思考點顯然和嬌嬌翁主不同,立刻興致勃勃地打听起長安帝室的教育方法來︰竇皇太後平時是怎麼教訓孫子噠?據說……皇帝陛下在皇子的教育上十分嚴厲,能有多嚴?會拳打腳踢、棍棒齊上嗎?

阿嬌翁主莞爾一笑,沒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頂了回去︰不知城陽王姑父平素是怎樣教育諸位王子的?是不是拳打腳踢、棍棒齊上?

「王父呀……」王主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歡歡樂樂地吐槽,她家父王倒不喜歡體罰,不過,愛搞區別對待,具體來說,就是‘嫡庶有別’‘長幼有序’。

「善,大善!城陽王……知禮!」

嬌嬌翁主贊同地直點頭——一個家族如果能做到讓嫡子庶子哥哥弟弟之間各安其道,絕對是最恰當的做法。

王主听了翁主表妹的評語,「噗」地一聲笑出來;到後來,更是仰起頭笑得花枝亂顫︰「嘻,哈哈……哈哈!」

「哎呦!」

笑得太歡,動作幅度偏大,劉王主的腦袋一個不小心頭踫到放在身後的檀木漆金矮屏,還正觸到頭上的腫包,猛倒吸口冷氣,雙手捂住腦袋直哼哼!

「從姊?!」阿嬌被表姐打敗了,趕緊讓一側伺候的宮女莫愁去到外間,召醫女進來照料。

莫愁動作足夠快,醫女進來後打開繃帶,檢查傷口,重新綁扎……

趁著劉表姐正忙著,阿嬌想了想,還是叫了小宮女葉子去竇太後那里探看探看情況。

王主等醫女重新包扎完了,就毫不忌諱地和阿嬌妹妹介紹城陽王室現行的教育方針︰他們家所謂的‘嫡庶有別,長幼有序’,講白了就是——只要嫡子和庶子發生矛盾,肯定是嫡子挨罰;如果兄弟之間吵起來了,永遠是年長的那個倒霉。

「呃……何出此言!?」

館陶翁主阿嬌驚叫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算神馬?哪有這樣不問是非胡判的?

王主抿起嘴,幽幽冷笑,才要詳加細說,偏這時小宮女葉子回來了,一開口就是濃重的吳腔︰「翁主阿……皇太後還麼困覺,楚太後來勒蓋陪伊……綱山五……」

城陽王主听了,頓時瞠目結舌——怎麼這小妮子說的話她一個字都听不懂?

王主︰「呀?阿嬌,此女言甚?」

「阿吳……來!」

阿嬌招手,叫吳女官過來給城陽王女解釋,自己則起身,請表姐先坐著,她得去竇太後那邊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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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太後這里果然還燈火通明。

外頭走廊里的內侍宮女們站了一列又一列,靜悄悄的仿佛是一行行人形的柱子。

看館陶翁主過來,領班的宦官就要通報;阿嬌貴女急忙做手勢阻止。

瞥眼間,看到竇表姐的乳母也在侍從隊列中,館陶翁主愣住,叫過領班內官問怎麼回事?乳母不是該在章武侯官邸陪著竇貴女伺疾嗎?

領班宦官挑挑眉,很無奈地告訴阿嬌翁主,乳母被章武侯那邊斥退了!具體原因有點說不清。由于章武侯最近在病中,竇太後非常擔心,所以宮里這頭也沒多問。

嬌嬌翁主听了,凝眉「哦」了一聲。

繞開竇皇太後的套房,阿嬌先拐去邊上側室的小門,掀開簾子向里張張……里頭,劉徹正跪坐在一張小小的木案前,悶著頭抄寫什麼。

‘還好,還好!看樣子這次是罰抄書……’

阿嬌眯起眼楮,遠遠地看著正在和書面工作做斗爭的劉徹表哥︰‘不知是五十遍,還是一百遍?是《道德經》,還是《周禮》?可憐的徹從兄……最討厭這兩部書了!’

仿佛心靈受到感應,劉徹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看過來……待認清門邊的表妹,立時一臉大喜,放下刀筆,做拱手狀連連作揖。

「噗嗤!」

阿嬌掩口低笑,沖膠東王表哥微微點個點,放下簾子,回身走向竇太後的套房。

~~.~~.~~.~~

~~.~~.~~.~~

羅襪,勝雪;

雲裳,委地;

縴縴細步……

「阿嬌呀……」

進了門,才沒走幾步,竇太後就向孫女來的方向伸出一只手,示意阿嬌坐到身邊來——惹得一側陪坐的楚王太後嘖嘖稱奇。

「唯唯,大母。」

阿嬌先向楚王太後微微鞠躬致意,然後才緊挨著竇太後坐下。

「阿嬌于皇太後……誠不同也!」

楚國王太後闕門氏看著依偎在一起的祖孫倆,晃著腦袋連發感慨︰瞧瞧,瞧瞧,這一沒有通報,二沒有自我介紹,皇太後竟憑這幾不可聞的幾下腳步聲就听出是阿嬌來了。

阿嬌,果然不同!哪象她呀,進宮看姨母,經常被晾在邊上半天沒人搭理不說,就是走到面前問候,有時還會被听成路人甲乙丙丁。

——看闕門王太後那個架勢,就差找個槌子擂鼓鳴冤了。

竇太後撫著孫女的頸背,呵呵笑罵闕門氏沒事發哪門子神經,誰讓她兩個月前染傷寒啞了嗓子,被听錯也很正常嘛!竟然一直念叨到現在。也不知道體恤體恤老人家本來就耳背!

闕門王太後嘻嘻哈哈,含混過去。

「阿嬌此來……為劉徹求情?」

編排完楚國王太後,竇皇太後轉而問孫女的來意。

「否啦,大母!」

嬌嬌翁主否認得又快又順溜,

「膠東王嘛……屢教不改,實屬罪有應得。何惜……之有?嬌嬌此來……」

嬌嬌翁主邊說邊歪到祖母懷里,脆生生笑著套到老祖母耳邊嘀咕︰她呀,是專門來看劉徹笑話的!這家伙平時人前裝模作樣,充斯文;人後專門張牙舞爪看,七橫八豎。難得今天困在一方小案之間,和刀筆竹簡糾纏,真是怎麼瞧怎麼解氣!

最好祖母罰他加上《連戰國》,都抄上五百遍,弄個通宵。等明天落得頂兩只熊貓眼圈在宮里顯眼,那才叫好玩呢!

「阿嬌!」

竇太後在孫女細腰上拍一把︰「胡雲!劉徹……乃大漢藩王也!」

可是話沒說完,竇太後自己就撐不住先笑了起來。熊貓長得實在太滑稽了,一雙夸張得不得了的倒八字黑眼圈,提起來就讓人止不住想笑。

闕門氏其實听不清阿嬌說了什麼,但見竇太後這麼高興,也湊趣笑了起來。

可只片刻,楚王太後就忽然斂去了笑意,幽幽深深嘆口氣。

「蔓……奴?」

竇太後听到了嘆息,愣了愣,狐疑地問︰好好的,嘆什麼氣啊?

「皇太後,」

楚王太後先告罪,接下來才解釋,她只是見皇太後和嬌嬌佷女祖孫和樂融融,一時觸景生情,想起竇十九娘,突然感懷人生殊途,各種無奈。

「十九娘?秋英?」

竇太後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家族中的某個佷女——不是嫁到魯國朱家的那個十九娘竇秋英?

闕門氏點頭︰「然也。」

阿嬌發覺自己從沒听說過這個談資人物,好奇地問了︰「大母,十九娘誰人?」

「十九娘,吾從弟之子,字秋英……」

竇太後緩緩說道,十九娘的父親是與自己同一個曾祖父的堂弟,所以,算起來竇秋英是現任南皮侯竇彭祖的族妹。

似乎又想到什麼,大漢皇太後輕輕加了一句,在和竇彭祖同一輩的佷女中,十九娘是最小的,也是最美貌的。

出嫁前,十九娘竇秋英和其他竇氏族人住在長安城,曾進宮給皇後姑姑請安。那時竇皇後的眼楮還沒有失明,所以清清楚楚記得這個佷女的相貌和舉止︰「秋英,秋英……不負‘淑美出眾’四字。」

闕門氏聞言,一疊聲嘆息,可是誰又曾想到,就是如此一個‘淑美出眾’的佳人,後面的命運竟如此坎坷,多災多難。

「蔓奴,何如?」

竇皇太後稍楞,坐直了身子,不解地追問︰「其惡夫……十年前病卒!」

「大母,何……惡夫?」

阿嬌大奇,她極少從她家雍容淡然的皇祖母口中听到這麼糟糕的評語。

竇太後抿緊了嘴,不答。

闕門王太後連忙代皇太後為阿嬌貴女解惑︰十九娘秋英嫁錯人了!家族給她安排的婚姻十分不幸。

朱家雖然有錢有勢,在魯國算得上是實力排前五位的世家官宦,但女婿本人的品德卻非常惡劣。此人非但吃喝嫖賭無一不沾,侍妾孌童養了百多個,還對結發妻子動輒打罵,蓄意虐待……

「呀?如此惡行……大母?」

嬌嬌翁主驚詫莫名,想不通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朱家哪來的一點都不顧及竇家,絲毫不顧及椒房殿里的竇皇後?

「阿嬌,阿嬌……」

闕門氏看看少年貴女,又看看皇太後表姨,感覺無言以對。

那時候的竇皇後,涂有表面風光;

實際,上有文皇帝生母薄太後的威壓,下面得寵異常的尹夫人逼迫。

為了保住竇皇後的後位,竇氏家族廣結善緣都來不及,哪里敢輕易為女兒得罪親家?無論怎麼說,朱家小子到底沒休掉竇十九啊!

故意跳過孫女的問題,竇太後沉吟地問楚王太後,她記得听南皮侯竇彭祖提過,自從朱家那個混小子奔馬出了意外、從馬背上摔下跌斷了脖子後,秋英就遣散姬妾,關起門來專心撫養兒子。關于這個佷女,皇太後得到最後的消息是︰秋英的兒子與其父截然相反,循規蹈矩,忠厚孝順。加冠後入仕當了,娶親,生子,都很平順……怎麼,現在又有事了?

「皇太後,汝不知……」

楚王太後說道這兒,眼圈徑自紅了︰「七月之前,秋英之子之孫……盡殤。」

「呀?!何故?何故?」

竇皇太後震驚,幾乎從座位上直直跳起來。阿嬌嚇得急忙扶穩祖母的身子。

楚國闕門王太後帶著哭腔敘述,兒子孝道,兒媳乖順,相繼出生的兩個孫子更是人見人愛,十九娘秋英本來的確是苦盡甘來。可沒想到,去年兒媳的老父七十大壽,兒子帶妻兒去給岳父拜壽,過江時不知怎的渡船翻了。一船的人溺水j□j成,秋英兒子全家竟一個都沒能幸免!

「一世心血……皆賦……流水,」

闕門氏長吁短嘆,可憐的十九娘,初婚時第一次懷孕被那混蛋男人打流了產,又是吃藥又是調養,直到中年才僥幸又懷上。一朝禍從天降,兒孫皆去,只落得膝下空空,滿目悲涼……

竇太後听了,沉默半晌才喃喃地問,家族中出了這樣的慘事,怎麼就沒人和她說一聲?竇家上上下下,出入長樂宮何其頻繁,竟連一個提到的都沒有。

「從母,」闕門氏剛開口,就被竇太後阻止了。

竇皇太後擺擺手,慢悠悠輕道,什麼都不用說,她怎麼會不懂呢?

竇秋英,只是竇氏家族中旁支的女兒;嫁到外地,夫家談不上顯赫——相對于京都的貴族豪門而言——再加上其父兄本身也沒什麼地位。處在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被京城中位高爵顯的親戚們忽視,再正常不過了。

長長吐出口氣,竇太後緩緩問道︰「如今之秋英……何如?」

闕門王太後回答,去年她听到消息後,就派了自己手下去魯國探望。家臣後來飛書匯報,說發現竇秋英的處境相當艱難。

皇太後竇氏︰「嗯?」

「從母,從母,豈不知財帛……動人心啊!」

楚國王太後直指核心。秋英男人雖然混賬,卻是個理財高手,身後留下異常厚實的家底。之前秋英有親生兒子在,朱家族人雖然有想法但沒理由。如今兒子孫子都沒了,這一系斷了嗣,朱氏家族怎麼可能放在眼前的龐大家財不插手?!

當然,如今的竇氏家族不必十年前,一門三侯,  赫赫。

所以朱家在明面上也不敢太過分。但種種小動作總是不停,非常擾人。

竇太後一听,就皺了眉頭。

「蔓奴幼時失母,寄居竇氏,秋英常加開解……」

闕門王太後半陷入對往事的回憶,十九娘是竇氏家族的表姐妹中對她最好的,她實在不忍心看與自己自j□j好的秋英表妹晚景如此淒涼,就讓家臣以走親戚的借口將人先接出來。昨天得到確切消息,大約到後天下午就能到京了。

竇太後問︰「入京?」

「然……」

楚王太後絮絮叨叨地表達想法,她尋思著為長遠計,還是請秋英表姐和自己一起搬去楚國王都居住,這樣方便以後照顧。

「不!」

竇太後突然斬釘截鐵的否決,嚇了阿嬌和闕門氏一跳。

「楚國濕熱,非宜居之地!十九當歸京中。」

皇太後竇氏直接吩咐道,以前是不知道,現在既然知道了,自然沒袖手旁觀的道理。魯國是傷心地,離開也好;長安城雖非竇氏祖籍,卻是故地,親友眾多,還是回京城來住吧!她會讓竇彭祖給安排個和長樂宮緊鄰的宅子,以後呢,也能經常入宮來聊聊天……

「從母仁慈!」

闕門王太後大為高興。如果竇太後肯出面,秋英表姐的余生就徹徹底底無虞了。

「竇氏諸女佷中,秋英最少;性柔,溫良婉慧。奈何……子孫俱殤,孑然此身!?」

大漢皇太後回想著記憶中的這個佷女,越想越唏噓——為何這麼個美玉般的女子,卻有如此艱辛的人生?

她作為姑姑的,即使能保佷女後半世的平安,卻又如何去安慰一顆孤獨哀傷的心?

「唉!」楚國王太後陪著搖頭。

竇皇太後正和闕門氏你一言我一語的傷懷人世的無常,耳邊突然飄進阿嬌軟糯甜美的聲音︰「大母……」

「……出繼子夫從姊于竇十九娘,何如?」

=====================================癸巳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蘇世居(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陰雨)

上次匆匆,忘了貼,現在補上︰

今冬上海大霧靄,誘發上呼吸道感染,後又染風寒,于是悲摧地造成宿疾復發。所以停了許久。現在大致康復,接著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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