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2)
傍晚時,薛寧炒了幾個菜,宋翩翩照例吃得很多,薛寧卻比平時吃地少了。
她不敢提起白天的事,等她洗完了碗,拉著她出了門。
夕陽已經西陲,寬廣的林蔭道上三三兩兩往來著一些飯後散步的人,不遠處的英式草坪,被微風吹上幾片金色的葉片,安寧中更添幾分幽靜。
宋翩翩踮起腳尖給她套上圍巾,倒著走看她,「笑一笑嘛,你總是這樣,讓我很不高興。」
「你又有什麼不高興了?」
「每天,房東太太都要來催房租,除了專賣店的活,我們每天還要打三四份零工,累得和死狗一樣,你說我能高興嗎?」
「可你看著每天都很開心啊。」薛寧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宋翩翩一手打開她,「我只是為了讓你高興。」
「還是我的不是?」
「就是你不對!」
薛寧淺笑,神色卻忽然變了變,等不及拉宋翩翩,她已經倒著撞了上去。
兩人摔到地上,沾了滿身的落葉。宋翩翩扶著腰,連忙轉身把被她壓著的女人拉起來,一個勁地道歉。被撞的是個年輕的華裔女孩,燙著卷發,穿著蘇格蘭的棗紅色短裙,散發著清新甜美的氣息。
薛寧發現,她就是白天在grave專賣店見到的那個女孩,華倫夫人的助理瓊珊。
瓊珊是個活潑,善解人意的女孩,並沒有怪她們。薛寧熟稔地用法語和她交談,兩人的關系頓時拉近了不少。
她注意到瓊珊的小腿磕傷了,正汩汩滲出鮮血。
「你的傷口需要處理一下。」薛寧蹲下來,用干淨的帕子幫她按了按。
瓊珊嘶了一口氣,打趣道,「可能要瘸上段時間了。」
薛寧站起來,認真地看著她,「你住哪兒,我們送你回去。」
瓊珊怔了怔,半晌,綻開一絲微笑。
深秋的遠山,罩著層薄薄的冷霧。♀灰綠色的尖頂透出繚繞的雲氣,被夕陽暈地暖紅,遠遠望去,那是一帶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別墅群。
「本來我們會住酒店,不過,夫人的朋友不喜歡人多,臨時搬到了這里。這是他的私人住宅區,我和夫人這段時間都在這里。」瓊珊笑著對她們解釋。
山路修建地很平整,路途卻很遙遠,走到一半才看到黑色的鐵柵欄。管家接到訊息,派了人來接她。
「葉先生。」瓊珊對穿著黑色西裝的冷漠青年微笑。
葉平之對她點頭,眼神緩緩落在薛寧身上。薛寧垂著頭,似乎沒有看到他的眼神。兩人之前的氣氛有些詭異,瓊珊也注意到了,她笑著一拍葉平之的肩膀,「葉先生也覺得薛小姐美艷動人,令人側目嗎?」
葉平之面無表情地撥開她的手,「瓊珊小姐,夫人很擔心您,下次出門前,請和我或者葉管家打聲招呼。」
「你真無趣!」瓊珊跺了跺腳,轉身上了山坡。
跟來的兩個僕人連忙跟上,架住了她。遠處傳來她的咒罵聲,死命梗著脖子回頭,對薛寧揮手,「記得來找我啊,老師很喜歡你!」
一般而言,調香師助理還是調香師的徒弟和傳人,瓊珊就是華倫夫人的弟子。
薛寧微笑著,揮手和她道別。
山坡上的園地里種滿了淡粉色的榆葉梅,奼紫嫣紅中坐落著一撞幢灰綠色的洋房和閣樓。隱隱約約,陽台上有人站著,目光和她隔著幾十米短暫交接,很快沒了人影。
薛寧心里發冷。
葉平之忽然開口,「薛小姐,好久不見。」
薛寧低著頭,聲音听著很平淡,「好久不見。」
葉平之頓了頓,然後說道,「我可以佔用你幾分鐘時間嗎?」
夕陽落到地平線以下,天邊只剩昏黃色的一圈半弧形光波。
別墅坐落在花園里,外面圈著白色的柵欄。葉管家派來的人帶著她踏過冗長的碎石小路,在林蔭間穿行,夾道的二橋牡丹開得正是爛漫。♀
進了別墅,抬頭就看見深褐色的旋轉樓梯上,管家緩緩走下來。
「瓊珊小姐,二少要見你。」
瓊珊奇異地看著他。
這還是葉瑄第一次提出要見她。
幾年前,他已經是時尚界最耀眼的明珠,留學法國,在巴黎上層的圈子里頗有聲望,是有名的華裔「鼻子」。後來,不再調制香水,他隱居人後,成了偌大家業的繼承人。有人為他舉辦了展會,展出他以往所有的設計作品。
這個圈子更新很快,大家都不再關注他。他變得深居簡出,只是偶爾代表葉家出現各大名流盛宴。
他是她師父華倫夫人的忘年交,不過,她還沒有見過他。
在門口換了鞋,女佣領著她穿過大廳,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這是座歐式風格的屋子,裝潢顏色卻極清淺,青銅鏤空的座椅、大弧形的白色皮質沙發;走廊右邊是一帶空地,緊挨著的幾扇玫瑰窗內透進傍晚的霞光,灑在棕紅色的地板上。
一只圓桌、兩張藤椅,透明的長頸瓶里插著支鮮艷欲滴的紅玫瑰。
有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坐在那兒,低頭翻著本財經雜志。室內打著暖氣,他只穿著件淺灰色的圓高領衫。瓊珊和一干下人候在一旁,只見他十指尖尖,翻著書頁,側對著她的眉目寧靜高遠,像是萬里藍天下寂寞的那抹白雲。
管家把人遣散,只留下她。大約六點時,管家上前提醒了句。
葉瑄沒什麼反應,望著遠處白雪覆蓋的山峰出神。
管家識趣地繼續等著。
等到完全日落西山,時候實在不早了,他面色躊躇,瓊珊已經上前一步,「前輩,您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葉瑄仿佛沒有听到她的話,長廊里安靜地只有雜志翻頁的聲音。
「啪」的一聲,她合上了他手中的雜志,拿到了手里,「太陽落山了,再看會傷眼。」
管家驚愕地看著她,大氣不敢出。
出乎他的意料,葉瑄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出神。
瓊珊模模自己的臉,「我臉上有花嗎?」
葉瑄垂下眼瞼,微微搖頭。他似乎很疲憊,蒼白的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
客廳很大,簡潔雅致,向南一面安了整排的落地窗。
從這里望出去,這片私人別墅區寬廣無邊,被茂密的叢林和奇花異草覆蓋。別墅主屋和尖頂的閣樓、工房、玻璃房錯落有致地佇立在一起。落地窗外一片郁郁蔥蔥的草坪,更遠處低矮的地方有個開鑿的人工湖,臨湖建著灰綠色的洋房,兩三只紅黃小船悠閑地飄蕩在湖面上。
「真漂亮,前輩的品味很獨到啊。」瓊珊收回視線,在偌大的屋子里轉悠,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她看著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笑起來爛漫又純真,還有點肆無忌憚的小性子。
葉瑄靜靜地靠在金絲絨的大弧形沙發中,疊著修長的一雙腿。古樸的顏色,繡工卻很繁復,凸浮的花瓣仿佛在他身後綻放,莫名有了點奢華頹敗的感覺。燈光暗影遲重地在他蒼白的臉上搖曳,忽明忽暗,說不清是寂寥還是朦朧的意味。
「您想問我關于那個漂亮姐姐的事情?」良久,瓊珊還是有些疑惑。
葉瑄不置可否,單手支著額頭。
瓊珊是個話癆,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那個姐姐真的很漂亮啊,在grave專賣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簡直是仙女。老師也很喜歡她,私底下告訴我,她身上用的香水很獨特,是她以前都沒有聞到過的。」
「她還送我到這里,心腸也很好。」
「呀!我的傷口還沒處理呢。」她這才叫起來,捂著小腿,神情痛苦。忘記的疼痛一想起來,那可比剛受傷時還要命。
她在那兒慘叫,葉瑄望著玻璃台幾默默出神,長長的睫毛交織成一層模糊的陰影。不刻喚了人,起身離開了客廳。
不一會兒,約翰醫師就來了,細心地幫她包扎。
夜色沉沉。
法拉利車停在13區的道路旁。
葉平之下了車,和她一起走在安靜的路上。道路兩旁的店鋪有不少打了烊,看起來有些冷清。
「薛小姐,想不到這麼多年後還可以見到你。」葉平之的聲音像當年一樣古井無波。
薛寧的聲音也變得格外安靜,「見到你也很意外,葉先生。」
葉平之道,「原本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你。薛小姐,說清楚你的來意吧。」
因為他這句看似平淡卻帶著點猜忌的話,薛寧停下腳步。
兩人在昏黃的路燈下對視,彼此眼楮里都帶著點對方看不懂的神色。這一刻,他們忽然都明白了。
「你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我啊。」薛寧側過頭,掀了一下眼簾,似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葉平之見她眼波轉動,嫵媚非常,似乎又回到當年的樣子,臉色也有些變化。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薛寧笑道,「難道你怕了我?」
「我怎麼會怕你?」他收了心神,臉色冷漠。
薛寧道,「是啊,你怎麼會怕我?你只怕葉瑄,只听他的話,你呀,就是他養在身邊的一條狗,和他養的其他奴才沒什麼兩樣。高興時招招手,不高興的時候,就一腳踹出去。我說得對嗎?」
葉平之覺得難堪,「你還真是死性不改。」
「……這話,以前你家主子老是這麼和我說的。」薛寧的笑容平靜下來,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她安靜的樣子分外美好,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錯覺。
「你到底想干什麼?」葉平之疲倦地問。
他以為自己是非常討厭她的,可是看見她以後,似乎厭惡也並不是那麼強烈。可能是因為她變得有些不像她了,彼時那個渾身都是刺的小姑娘慢慢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彎彎的卷發變成了順直的長發,不說話的時候,還真的有那麼幾分淑女的味道。她的尖酸刻薄,也不像當年那麼渾然天成,多少被歲月磨去了幾分稜角。
「我一點也不想看見他。」薛寧說,「我要是想見他,就不會躲著這麼多年了。」
「那你現在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當成一個意外。」薛寧瞥了他一眼,「我不會去找他,更不會趁機勒索你們,這一點,你可以放一萬個心。」
夜風涼涼地吹在身上。
半晌,葉平之听到自己這麼說,「我希望你可以離開這里。這對你,還有二少,都比較好。如果你想要錢,可以找我。」
然後,他留下了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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