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修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事實上,他認為在懲罰這方面,烏茲羅克大概是看在他還是個新人面子上手下留情了的——在他把自己變得更加狼狽之前,他干淨利落地失去了意識,而在這時候,對方居然並沒有像是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用更加粗暴的手段強迫他重新清醒過來。♀
羅修只記得自己最後落入了一個溫暖卻並不柔軟的地方,在那溫度的環抱之中,他安心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當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是什麼人緩緩地拉開了圍繞在他身邊的舞台幕布,當被烏雲籠罩的天空再一次出現在羅修的頭頂,看著身邊奔跑著的人群,夾著尾巴狂吠著顯露出自己的恐懼的寵物狗,羅修並不困難地意識到,他似乎夢見了之前那個驅使他來到浮屠羅門的夢境的延續。
夢境,真是個令人惱火的東西。
一切就像是老舊電影被什麼人使用了倒帶技術,羅修再一次看見那冰藍色的小球從惡魔的掌心掉落,無數藍色的碎片從一個完整的球體碎裂四濺開,羅修無法控制自住自己的行為使得下意識再一次抬起了手試圖去遮擋,並且這一次,他依舊沒能朱擋住那冰藍色的碎片扎入他的眼楮下方——
擁有淚痣的那個地方。
上一次的夢境到這兒羅修就幾乎已經要醒來了,然而這一次,黑發年輕人卻絕望地發現夢境要從這里開始延續下去,他刺痛的感覺那麼生動立體,他捂著自己的眼楮彎下腰,腦海之中仿佛有什麼人在用他完全陌生的語言在叫囂著什麼,他頭痛欲裂,幾乎想要從自己口袋中將那把西瓜刀抽出來剁掉自己的腦袋以求解月兌——
他感覺到魔王在看他。
那個惡魔,並沒有像是上次那樣轉身飛走,這一次,他停留在了半空,安靜地看著他。
與此同時,地面在羅修的腳下坍塌,那是以他為中心裂開的一個巨大深坑,羅修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揮舞了兩下,卻在只是空手抓住了幾塊碎石之後立刻意識到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他在墜落,墜落進一個深淵,他能看見周圍的岩石縫隙之中有類似岩漿的金黃色液體在在流動,而奇怪的是,羅修卻一點兒沒有感覺到任何灼熱的氣息——
直到他眼前一亮,幾乎沒有什麼辨識度的岩石忽然變成了漆黑的夜空——黑發年輕人只覺得自己的下落姿勢忽然猛地一頓,緊接著,他落在了一個濕潤的、具有泥土腥香味兒的草地之上……羅修被摔得呲牙咧嘴,在地上面躺了一會兒,仰頭看著頭頂上的這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見星星。
只有帶著一股水汽的風吹來時,羅修感覺到身邊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吹拂過來瘙癢著他的臉。
黑發年輕人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一朵被放大映入眼中的石蒜花——火紅的、長條的花瓣微微蜷縮向後開展卷曲,邊緣呈皺波狀,長長的、光果的根睫連接著花朵,這種植物花開時看不見葉,有葉時看不見花,因此才有「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生生相錯」的說法。
在東方的《大乘妙法蓮華經》中有記載,石蒜又名曼珠沙華,是佛經中描繪的天界之花。
而在西方的傳說里則恰恰相反,人們通常認為曼珠沙華是神魔之血混合後誕生的花朵——听說曼珠沙華正好是那位很有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的大齡中二患者路西法的化身,所以在路西法墮天之後,這個大齡中二患者一邊發展地獄,一邊沒忘記在冥河邊種滿了這種花。♀
羅修想了想,最後覺得,放眼古今中外,大概再也找不到比路西法更加自戀的君主了。
羅修伸出手,隨意地用手指整理了下自己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柔軟黑發,然後他從地上面爬起來,先不看腳邊那在風中「沙沙」地搖曳著的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黑發年輕人抬起頭便發現自己似乎落到了一個熱鬧的碼頭旁邊的草地上——
在他不遠處的碼頭上,有各式各樣長得奇形怪狀的生物在來回走動著——那些人有的長著像是犀牛的角,有的上有帶著倒刺的長長的尾巴,有一些看上去壓根就沒了人形,就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母牛,那些生物來來去去地在碼頭上來回搬運著看似沉重的箱子,偶爾會低聲交談著什麼,但是,他們卻似乎沒有一個生物對羅修這個忽然從天空中落下的「人」感覺到有一絲一毫的疑惑。
地獄?
……那個魔王自己到了現實世界,送我來地獄一日游?
羅修愣了愣,微微眯起眼,這才發現在他不遠處的碼頭上,那些什麼似乎在一箱一箱地搬運著什麼貴重的石料,他們將那些石料搬運到了一艘停靠在碼頭邊上的巨大船只上,隱隱約約還可以听到船只上傳來什麼人吆喝以及皮鞭抽打的聲音。
這時候,羅修的注意力又被一個長著馬臉,背後卻有一雙蝙蝠翅膀的生物赤.果著上半身,吭哧吭哧地扛著一個箱子的奇怪生物吸引去……羅修發現這家伙力氣很大,他不僅扛著這箱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東西看上去毫無壓力,甚至還有力氣還擰過頭跟身邊的那個臉上長滿了毛茸茸的毛毛像是貓但是卻一點也不可愛的生物聊天——
馬臉︰「你說那位大人為什麼心血來潮要建築雕像啊?」
貓臉︰「自戀唄。」
羅修︰「……」
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誰,但是黑發年輕人卻發現自己無法抑制地「噗」地笑出了聲來。
還好那一對動物沒听見,他們還在繼續他們的八卦——
馬臉︰「听說大人們為了雕像的擺放順序鬧得不可開交,那位大人已經為此煩不勝煩,眼看著開工在即,圖紙卻到現在都還沒有定下來。」
貓臉︰「那可不是,我有一個發小的哥哥的妻子的閨蜜的隔壁鄰居家的兒子在潘地曼尼南當差,听那個人說萬魔殿的大門已經連續關閉幾日了,可以看得出那位大人是確確實實因為這些事情不高興了的。」
馬臉︰「……可是心血來潮要修建雕像的人不就是那位大人麼?」
貓臉︰「咦,好像是啊?」
馬臉︰「我听說的版本是那位大人想把另一位大人的雕像擺在自己的雕像的旁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另一位大人不同意他這麼干來著?因為二位大人僵持著,所以圖紙才一直沒畫出來,為此英靈殿鬧了好幾天啦,潘地曼尼南連續下了好幾場連綿不斷的雨,到處都潮濕得要命,城市里的大人們都在抱怨翅膀和尾巴都沒有地方風干呢。♀」
「……」
羅修跟在他們身後,越听越覺得離譜,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在自己終于被「那位大人」和「另一位大人」弄暈乎了之後,他終于伸出了手,拍了拍那個比他幾乎高出了兩個腦袋的馬臉怪的後背——其實本來他是想拍對方的肩膀的,但是奈何身高不夠。
那個馬臉怪轉過頭來,卻在這個時候,羅修發現這個馬臉的表情還挺豐富的——總之他在看見那張馬臉露出了個震驚的表情時,他也跟著震驚了。
「你們在說什麼?」羅修問。
他發誓自己是很友善的語氣。
但是對方卻給他擺出了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很不禮貌地說一句,明明相比下它才是在形象上更接近「鬼」的那一個。
那只馬臉怪和貓臉怪紛紛放下了手中抗住的箱子,他們就好像是真的害怕羅修似的飛快地說著什麼——但是此時此刻,羅修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听不見了,對方就好像是在表演沉默的啞劇,他們動著嘴,羅修听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緊接著,不僅僅是他們的說話聲——
不遠處的河水流淌的聲音消失了。
船只上謾罵吆喝,揮舞皮鞭的聲音消失了。
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曼珠沙華的聲音消失了。
最後,就連風聲也消失了。
馬臉怪的臉開始變得模糊,就好像是膠帶已經揍到了盡頭,周圍的一切暗了下來,羅修只感覺到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抓著他,將他重新拖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什麼人將那剛剛被掀起來的幕布重新拉好,無盡的黑暗之中,黑發年輕人的眼皮跳了跳,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恐懼,就在他開始幻想自己是不是即將永遠沉寂在這樣沒有任何色彩完全虛無的黑暗之中時,卻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面頰似乎踫到了一個溫暖干燥的東西,緊接著,那似乎還有些粗糙的東西在蹭了蹭他的臉頰之後,輕輕地拍了拍他。
羅修覺得自己仿佛是在黑暗之中抓住了一束光。
他閉上了自己的眼,努力地讓自己那接觸著那溫暖觸感的面頰變成渾身上下最具有存在感的地方——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緊接著,他懷著像是聖誕節即將要打開自己禮物的小孩子似的,重新睜開了自己的眼。
……
躺在床上的黑發年輕人猛地睜開了自己的眼,窗外刺入的陽光讓他在片刻的怔愣之後,又猛地閉上眼楮。
當那薄薄的眼皮,完全適應了照入的陽光,他這才再一次緩緩睜開——溫暖的陽光從窗外撒入照射在床上,羅修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柔軟舒適的床鋪中央,在他的右手邊處,柔軟的床塌陷下去了一塊,而一個高大的男人此時正半壓在床上,那張英俊的臉,就懸空在羅修的正上方。
「……」
在思考了三秒之後,羅修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腳,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快很準地,一腳將他踹下了床。
床下傳來「咚」的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
黑發年輕人面無表情地從床上爬起來——這時候,他卻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混上了一套新的唱經袍,他沒穿襪子,光果的腳被蓋在舒適柔軟的羽絨被下,不疼了,之前被電極時候,從骨子里散發出的不適感也已經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這樣的舒適環境之下,不知道為什麼,羅修卻覺得很疲倦。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張小桌子被放到了黑發年輕人的面前,緊接著,一盤堪稱豐富的早餐,被放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黑發年輕人嗅了嗅鼻子,轉過頭無聲地看著從床底下爬起來的高大男人,後者低著頭,看著他微笑︰「這麼暴力,是做噩夢了?」
「……」
那是噩夢嗎?
……大概算是吧。
這麼想著,黑發年輕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夢見了什麼人?」
「……」羅修搖了搖頭,表示不想說。
「先吃早餐,」烏茲羅克也不逼問,看上去十分好說話地指了指羅修面前的那些食物,「然後我可以借浴室給你用——昨天用過電椅之後,你睡得很死,我叫不醒你,只能勉強幫你換了一套衣服就讓你繼續睡了。」
「謝謝。」
在惜字如金的吐出二字之後,黑發年輕人再次陷入沉默,他垂下眼,看了一眼面前的餐盤——顯然新鮮出爐的烤面包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雞蛋女敕黃,鮮紅的火腿肉切得極厚,餐盤上散落著一些香草葉,旁邊擠著一坨可供選擇的番茄醬……羅修模了模自己的肚子,發現自己早就餓得底朝天了,可嚴重的是,黑發年輕人卻發現自己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身邊原本站在的那個男人在床邊坐了下來——這一次,羅修沒有把他踹下床,只是不怎麼習慣地自己往旁邊挪了挪……呃,順便再強調一下,不疼的感覺真好。
羅修看著男人伸出手將擺在他面前的那個小餐桌穩穩地拿開,然後對方寬厚溫暖的大手模上了他的額頭——羅修往後閃了閃,卻沒能躲開,抬起頭,卻不小心地對視上了一雙漂亮的異色瞳眸——那金色,仿佛吸進了所有從窗外撒入的光輝。
羅修愣了愣。
烏茲羅克微笑著,並沒有提醒面前的黑發年輕人他已經錯過了清晨禱告的時間,修女已經來找過幾次,都被他直接擋了回去,他只是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地,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挑起面前的黑發年輕人顯得有些尖細的下巴——
他發現這個小家伙似乎比昨天剛進浮屠羅門的時候更加蒼白了一些。
陽光之下,幾乎可以輕而易舉地看見他眼底下淡淡的青色。
「如果你沒胃口,我們就來說說你的噩夢。」
「……」
「昨晚,我似乎听見你提到了倫德爾。」
男人話語一落,就明顯地感覺到了手中的黑發年輕人微微地顫抖了下——良久,他感覺到顯得有些冰涼的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那根挑著對方下巴的手指,冰涼卻異常柔軟的五根手指,鄭重其事地抓住了他的手指,將他的手指拿開。
烏茲羅克挑了挑眉。
卻在這個時候,這個變得異常沉默的黑發年輕人卻開口說話了,他就像是對什麼東西妥協,又及其抗拒著什麼似的,先是說了一句「別踫我」,緊接著又說——
「我在夢中殺了人,」羅修掀起眼皮子,麻木地看了眼面前的英俊男人——在他發現對方似乎並沒有什麼反應之後,皺了皺眉,補充,「那個人就是倫德爾。」
「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烏茲羅克嗤笑,與此同時稍稍從黑發年輕人的身邊推開了些。
對方的離開讓羅修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他坦然地看著面前的男人,淡淡地說︰「我曾經懷疑,你是控制我夢境的那個惡魔。」
「哦?」
「其實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懷疑,」羅修皺了皺眉,坦白得簡直過分地繼續道,,「所以你不要靠近我。」
「不得不提醒一下,愛麗絲,」烏茲羅克涼涼地說,「昨晚你在我懷里睡了一晚上,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倉鼠——而你現在依然健在,所以恕我不能接受你的指控。」
「……」
「我不想再做噩夢了。」
「這是個難題,愛麗絲,」男人笑著說,就好像在對安撫任性的孩子,「人們永遠不可能選擇自己的夢境內容。」
羅修看著烏茲羅克。
英俊高大的男人微笑著回視他。
良久。
當羅修听見窗外再一次響起了鴿子的叫聲,以及從禮堂後面傳來的沉重鐘聲,他嘆了口氣,掀開被子從床上站回了地面上——黑發年輕人並不知道當他白皙的雙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讓那些毛茸茸的短毛從他的腳趾縫中露出來時,在他的身後,男人目光變得深邃了一些。
羅修赤著腳,直接接受了烏茲羅克之前慷慨的「許諾」,轉身進了男人那相比之下簡直華麗的浴室。
黑發年輕人月兌掉身上的衣服,打開水,讓溫熱的熱水傾灑在自己的臉上,當浴室中響起了嘩嘩的水聲,羅修站在蓮蓬頭下,嘆了口氣,近乎于自言自語地說」這其實壓根不是難題一一只要不睡覺,自然,也就不會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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