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昏睡去數月,但覺腿腳酸軟得越發不利落了,身子大致無恙後,我便開始尋思著去屋外四處活動活動。
這里是黃子睿在京郊鶴嶺鎮上的一處別院,院落不大,卻還整潔雅致。叢叢綠瑩瑩的修竹自磨磚對縫精致的牆外探進來,稍低的竹梢幾乎垂到屋檐。天光自竹影間瀝落,一路走過,仿若踩碎一地斑駁的光影。堂前自花架上攀出成片的薔薇,帶著朝露後暈透的芳韻,成就了枝頭驚心動魄的絢麗璀璨。
順著抄手游廊再往前,一座看似亭榭建築的方形小屋赫然眼前,及到近處我才辨識出這便是傳說中中柱穿枋上懸著兩根垂蓮柱的垂花門。舊時有深閨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法,二門指的即是這道垂花門。
我放緩呼吸側耳听了听,外宅似乎很靜,小蝶這丫頭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時起了玩念,所幸直接忽略去那緊閉的四扇綠色屏風,悄然移步外宅。屋脊兩端的神獸、抱鼓石的石雕、門簪、雀替、花板、垂珠、白粉牆上的燈窗……樣樣渲染著古樸靜謐之美。
外宅的院子里散落著一些零星的谷子,兩只追逐的雀子相繼飛落下來,歡快啁啾著覓食果月復,靈動的舞姿使得這麼一個秋陽的午後溫馨唯美到極致。
只可惜越是美的東西越不得長久,雀子的啁啾聲很快引來了另一只灰毛雀子,先前的一只便很快棄下他的同伴拍拍翅膀遠去了。獨留下的那只,失卻了同伴的伴護,歪著腦袋惶恐地拾掇了點余下的谷子便也拍拍翅膀飛離開。
心,出其不意地被突如其來憂傷牢牢攥住,周遭的一切驟然間失了顏色。頹敗地繞過垂花門,周身忽起了寒意,我抱緊雙臂,將臉無力地埋在膝蓋間。在青石台基上獨坐下來。
很久以前听說過只要把頭抬起來,眼淚就不會掉下來。可,望天,鼻子依舊還是會酸,鼻子酸了眼淚便很難不掉。唯有把頭埋下去。才不會讓人瞧見心碎的悲傷。
‘身子才好些。怎好又跑風口里坐著?‘
听到黃子睿的聲音時,他已疾步穿過抄手游廊下到院子,徑自來到我面前。
臉上的淚還未及干透。我無意搭理他,蹭了蹭身子復將頭埋得更深了。
數秒冷場後,黃子睿干脆效仿我的模樣,一抻衣袍,在我身側抱膝坐下。
‘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神情黯淡下來,語調中隱著讓人不容小覷的執著。
那是在一個悠揚的馬頭琴古曲飄蕩的地方,天邊的草浪翻滾著火一般的灼熱,同一批牛羊的乳汁孕育出傳承著同樣血脈的一對草原兒郎。由于兩個小家伙同一天出生,兩家的蒙古包緊挨在一處。關系自然比別家走得近,經常是一家蒙古包上的炊煙剛剛升起,另一家便送來了精壯的羊腿和上好的乳酪。
草原上的草亦枯亦榮,走過寒暑。兩個小家伙飛速地在成長,他們曾一度從草原翻飛的山坡上滾下;也曾在陽光刺目得睜不開眼的午後,撒開腳丫子在草原上放任的奔跑。而後月兌得赤條精光地縱身躍入湛藍的湖泊。
風感覺雲飄動的日子,馬頭琴悠揚的琴聲,從這座敖包飄向那座敖包。他們一起入了學堂,因都看不慣同班惡霸欺凌家境貧寒的剪羊毛弱女,便揮起拳頭仗義出手。之後被罰一道去後山飲馬牧羊的他們卻禁不住開懷大笑。
後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已不肖去看草原數十載如一日的日升日落,不肖在晚風中立盡斜陽,不稀罕什麼風起雲涌,更無心一塊兒默數天幕上的星子。他們渴望像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鷹,自由地馳騁著駿馬去看看草原以外的世界。于是,他倆搭伙干起了販馬的行當。
販馬路途艱辛,客棧條件亦差,他們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充足。做了三五年,販馬生意開始有了起色,他倆開始捎帶上錦棉、絲綢、布匹、食鹽,甚至土特產等進行往來交易。
再後來,靠著他倆的努力各門生意都做得風生水起漸入佳境,他倆便干脆月兌離了馬幫,在關內安定下來,各自娶妻成家。來年開春兩家相繼抱了娃,一家喜得千金,而另一家誕育貴子。
兩個娃在兩家人頻繁往來和密切關注下飛速地成長起來,待到千金及笄,兩家孩子反倒因這種兩家人猶如一家人存在的關系,失了男女之意。後來千金進宮入選,冊了婕妤,深得聖寵,而後接連進位,不肖半載又有了身孕,冊為懿妃,位次直逼中宮。
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商既是排在最後的,地位自然最低。千金既貴為懿妃,又孕育著龍脈,國丈便不可僅僅屈居商位,憑借著自家女兒的關系,入仕便得了個侯爵兼皇家采辦的肥缺。
皇商和商人便是大不同,以往他買地建種桑養蠶織錦,園子建了不少,但都是些個使用權,並非所有權,每年的租稅卻是不得少交。而皇城根下的土地,本就不是你有錢就賣得起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家是最大的地主,上位者會把地分給自家兄弟子佷和親信,再由那些人把地分給自己的子佷和親信,轉而租賣出去,其實就是賣個使用權,坐等收租便可。有地便等于有錢,沒地,生意做得再好,也是流民商販,為人所輕賤。
國丈錢權兩握,成日里被那些觀望後宮,可著皇上喜好的人捧著、哄著、供著,日子過得自在逍遙。
與此同時,國丈的金石之交卻沒這般好命,失卻了生意場上昔日一貫的合作伙伴,終日郁郁不得志,勉力硬撐了幾年,沒多久,便家道中落了。
國丈顧念他模爬滾打一塊出身摯友的多年情分,靦著張老臉當著女兒的面老淚縱橫細數往日兩家點滴情深,左右央求,最終求得懿妃應允為師叔請旨,冊為御食原材的皇家宮外采辦。師叔年邁。每月上中下旬固定時日內由其子(暫為小賀)憑著腰牌出入皇宮無禁。
日子相對安穩地過了些時日,懿妃順利地誕下了龍子,皇上愈發百般寵溺,原先耿氏的中宮之位搖搖欲墜,隨時有換主易位之嫌。而小賀也在宮外富足安逸之中。娶妻生子。很快小賀一家猶如眾星捧月般地亦捧到了小小賀。倆孩子落地見長,轉眼到了4、5歲的年紀。
正所謂樹大招風名高引謗,懿妃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落在後宮的諸宮眼底無異于恃寵而驕。于是便有了中宮跟瑤妃心照不宣的暗下聯手。探明懿妃與小賀兩家相交至深,便在一次小賀進宮運送食材時設局酒宴小賀,小賀中計昏醉不醒,留宿瑤妃內宮,一覺醒來,便被莫名擔上睡了皇上女人的性命之罪。
瑤妃誘騙小賀說,現如今懿妃的勢力在朝堂上氣焰太過囂張,前些日子濟陽東關那處鬧饑荒,聖上布旨開倉賑糧。妾叔父身為東關縣令無非在放糧的過程中克扣了些僅夠自家果月復的糧食。這事不知如何竟被懿妃那伙人探得,懿妃更是催逼著皇上下旨,妾叔父非但被罷黜了官位,還被遠發至東北。事已至此,只是冀望借采辦綿薄之力從旁協作,替妾身扳回一局。好讓叔父尚存一線回轉生機。至于昨夜之事,妾身自會上下打點,讓整個逍遙宮宛若銅牆鐵壁,絕不會外泄一個字,並當負責賀家日後吃穿用度的一切開銷生計。
小賀歷事未深。哪里受得住女子如此哄騙?擔心事情一旦敗露難以苟活自家性命,竟糊里糊涂地答應下來。在指證國丈賣官蠰爵、縱令需索的上書彈劾狀上畫了押,被逼附上自家如何得到皇家宮外采辦一職的前後經由。
結果,事情遠比小賀想象得要嚴重得多得多。皇家一旦定了罪,龍顏瞬間便轉了顏色。一夜之間,國丈府被籍,向來受人尊仰的國丈被革職,逮下獄,含恨而終。懿妃肖塵亦因此受到牽連,稱其德行有失,褫奪封號,禁足冷宮。
而中宮耿氏見懿妃大勢已去,很快踢開瑤妃,將瑤妃色誘外臣一事告發了皇上。瑤妃非但沒能將他的叔父從遙遠的東北搭救回來,還被賜鴆酒一杯,從此香消玉損。這然後耿氏又接連掃除了皇上身邊最具競爭力的幾名女子,幾乎做到獨霸後宮的境界,不消數月,便如償所願地懷上了龍嗣。
而小賀眼見自己輕率之舉給師伯一家造成的滅族之災後,痛悔萬分羞愧難當,自提了劍,砍殺死賀家上下以為師伯陪葬,臨了舉過腦袋的劍唯獨對稚子小小賀不忍毒手。無奈自殺謝罪前提了小小賀跪拜至肖塵面前,聲稱這娃要殺要刮听憑她處置,言畢便舉劍了解掉自己性命。
肖塵縱是對小賀百般憤萬般恨,亦只得隨著兩家的相繼敗落而隱忍不發。望著眼前那麼丁點大瑟瑟發抖淒淒楚楚的小小賀,跟自己皇兒髓一般大小的年紀,卻要用來背負大人間恩怨情仇的泄憤工具,肖塵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將小小賀留在髓的身邊,做了髓的陪侍。
髓8歲那年,冷宮中的肖塵愈發消沉,周遭孤僻清冷的環境迫得她反復憶起當年的家族慘劇,終日以淚洗面郁郁寡歡,有一日便忽然病,含恨撒手人寰。
依照宮中規矩,但凡皇子的母妃英年早逝,膝下存有皇族血脈的,公主抑或皇子須交由其他宮平階或高階的嬪妃認養。肖妃仙去後,中宮耿氏名義上假借顧念姐妹之情,在皇上及眾嬪妃面前很大度地將髓地教導撫養重任接管過去,然,私下里僅髓自己知道,那只是漫漫經年中耿氏對其實施精神凌虐的開篇。
故事說到這,黃子睿忽然頓住了,眸色有些怔忡地虛望遠方,虛虛浮浮失了焦點。而迫切想要知曉結局的我,不禁微側了腦袋,全然忽略去臉上原先的淚痕,用不耐的期許之色邀約著他的繼續。
須臾,他復回轉過來,嘴角掛著一絲無奈。
‘嫣兒,可還想听下去?‘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他才勉力地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