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朝堂 第八章

作者 ︰ 夏慕凡

三月三,上巳節。♀

春寒料峭,年輕的男女們已迫不及待月兌下厚實冬衣,換上輕紗薄裘,提著夜燈出游,成為長街上一道道惹眼的風景線。

「快看那邊,不知是誰家小姐這樣貌美!」

「嘖!不過爾爾,魏兄你看那位小姐才是真的貌比西施。」

「依我看,這大街上的女子長得都挺漂亮的。還是喝酒比較痛快……」

身邊不時有風流薄幸的年輕公子路過,嘴里毫不遮掩說著孟浪的話,惹得周圍女子們一個個俏臉緋紅,欲語含羞。

顧長留與納蘭明玉走在如織人流里,原本納蘭明玉的侍從一直推著他,後來被他打發走了,顧長留猶豫了一瞬,便接手過來,幫納蘭明玉推動輪椅。兩人邊走邊不時聊幾句閑暇時的話題,倒也愜意。

剛才隨著納蘭明玉一同出來後,顧長留才恍然今天是上巳節。

「這個倒是挺適合你的。」納蘭明玉隨手拿起路邊小攤上的一個面具。

顧長留探頭看過去,是個畫著豬頭模樣的面具。

瞪他一眼,顧長留在攤鋪上掃視一番,最後從最角落撿起一個畫著狐狸臉的面具,在他面前晃了晃,似笑非笑地道︰「依我看,這個比較適合你才對。」

整天無悲無喜,高深莫測的樣子,跟只老狐狸一樣讓人捉模不清。

听出她話中諷刺之意,納蘭明玉也不生氣,反而認同般的點點頭︰「既然如此,買下來吧。」說完自顧自拿過,往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微微挪開,露出半張臉看著顧長留,「這個如何?」

「真狠,把你同類都給戴上臉了。」顧長留嘖嘖嘆道。

納蘭明玉聞言,凝眸沉思片刻,然後默默的把那只豬臉面具遞給她︰「戴上看看。」

顧長留下意識地覆在臉上。

納蘭明玉端詳片刻,微笑道︰「顧大人你也不遑多讓。把同類也給戴臉上了。」

顧長留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著了他的道。

「刻薄!小氣!」她咬牙,俯子直視著他。

納蘭明玉淡淡一笑,如沐春風︰「多謝夸獎。」

「……」

顧長留猛噎了口氣。

從前與納蘭明玉相交並不深,只偶爾在朝堂上,不時針鋒相對幾句,但大體上也沒什麼仇怨,顧長留對他這人了解也並不深,此刻這樣與他同游,還毫無隔閡的談話,只覺得頗為新鮮。♀

「與你鬧著玩兒的。」納蘭明玉輕笑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

這個動作有些親昵過頭了,顧長留臉上一陣不自然,忙站直身子避開。

納蘭明玉瞧見了,卻當做未看到,側過頭面向那小攤的老板,遞過一些碎銀。「老板,這兩個我要了。」

「多謝公子。」老板雙手接過。

「前面挺熱鬧的,不如一起去看看?」一陣沉默後,納蘭明玉提議道。

顧長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擁擠在一起的人群。「好啊。」

離得再近了些,顧長留才看清,這里在猜燈謎。各種外形精美的燈籠掛滿了木架子,每個下面都用紅線墜著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謎題,付一點薄錢便可去猜,猜中那一道題就可帶走那一只花燈。

有人給納蘭明玉和顧長留讓了個空位,顧長留傾身過去,發覺都是些十分簡單的燈謎,正興致索然,抬眼卻看到掛在木架最頂端的一盞燈。那是盞精致的八角形琉璃走馬燈,輕紗覆面,上面繪著蝶紋,燈隨著風微微轉動,便映射出只只熒光色的蝴蝶。美輪美奐。

「老板,把最上面那盞燈取下來。」納蘭明玉忽地出聲道。

顧長留訝然看向他。

「公子,這燈的謎題今晚許多人都猜過,但是每一個能答上的,你確定要這個?」老板望了一眼掛在高處的走馬燈,勸道。

納蘭明玉懶懶垂眸︰「這樣說來,我更是非它不可了。」

老板拗不過,只好取下那盞燈的木牌,放在納蘭明玉面前,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字謎與其他不同,是個對聯。上聯便是「白蛇過江,頭頂一輪紅日」,公子不止要猜出謎底,還要用工整的對聯對出下聯。」

話語落下的同時,引來外面圍觀的人一陣嘩然。

猜出謎底也就罷了,還要用下聯對出來,這無疑是難上加難。

顧長留正琢磨著謎底,卻見納蘭明玉僅是用了片刻,就讓人拿來紙筆,提筆在紙上寫出下聯。♀

「烏龍上壁,身披萬點金星。」

有人輕聲念出他所寫出的下聯,卻對其中意思百思不得其解。

顧長留先是怔忪,爾後恍然大悟的牽起唇角。

那老板擰著眉看了半天,最後哈哈大笑︰「加上那上聯,謎底便是油燈和桿秤。果然答得工整,答得秒。」說罷起身將那盞掛在最上面的走馬燈取下,雙手捧到納蘭明玉面前。

「公子,這燈你拿走吧。」

納蘭明玉接過,略一頷首︰「多謝。」

後面猜燈謎的人越來越多,在被人群擁擠到前,顧長留果斷推著納蘭明玉趕緊出來。

今夜的京都大街上人實在太多,不論走到哪里都只看得見黑壓壓一大片人潮,最後顧長留沒什麼興致再往前走,納蘭明玉便提議到路邊的小攤上坐坐,稍作歇息。

旁邊是處面攤,顧長留他們過去時,正好有一桌客人剛走,也省得他們要等位置。

安頓好納蘭明玉,顧長留在他對面座位上坐下,舒了口氣︰「走了這麼久,正好也餓了。」

納蘭明玉淡笑著睇她一眼,不語。

老板很快端上兩碗面條,顧長留抬眸看了一眼對面,再看看自己的碗里,眉梢挑了挑,調侃道︰「納蘭公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人家老板了?」

同樣是面條,她面前的碗里明顯材料豐富,分量也更多。

「大概老板見顧大人瘦弱不堪,所以可憐……」納蘭明玉別有深意的看了看她單薄的肩。

「……」

顧長留一時無語。

嘖!這人真不是盞省油的燈。

再跟他說下去絕對是自己先敗下陣來,顧長留低下頭,十分明智的決定還是暫時別與他計較比較好。

平日里在府里雖說不是頓頓山珍海味,珍饈佳肴,但這樣簡單的面條顧長留真的很少見到,此刻與納蘭明玉坐在小面攤前,听著街頭此起彼伏的喧鬧聲,竟讓她有了種現世安穩的恍惚感。

「真是,想什麼呢。」

暗罵自己想太多,顧長留垂下眼,也就未看到納蘭明玉眼底沁出的寵溺。

***

吃完面條,又去護城河邊看別人放花燈,期間納蘭明玉從路邊買了兩盞燈,非要顧長留在上面寫下心願。

最後拗不過他,顧長留執筆隨手在花燈上寫下一句話,便看著納蘭明玉叫人將花燈一起放到河中去了。

「你在上面寫的是什麼?」

往回走時,納蘭明玉問她。

顧長留一抿唇,眸光帶了點孩子般的天真爛漫,笑吟吟地說︰「寫了希望能賺更多的錢,買更大的屋子,包下無數的美人兒……然後就此一輩子逍遙不羈。你看,多好。」

納蘭明玉側耳仔細听著,末了才微笑著接過話︰「是啊,很好。」眼前卻依稀浮現出,在顧長留那盞花燈放出前,他匆匆瞥見的那句話。

——伴君長留。

她的願望便是這四個字。只是那個「君」字兒是誰,他不願多想。

顧長留正奇怪他怎麼突然不說話,就看到他沖自己招招手示意她過去,嘴角的弧度在盈盈燭火下氤氳出那麼一絲絲溫柔繾綣的味道,把一直帶著的走馬燈奉送到她眼前︰「送你了。」

「送我?」顧長留有些驚訝。

「原本就是打算給你的。」

顧長留怔了下︰「你為什麼……」

「我相送,自然就給你了。這還需要什麼理由麼。」說完這些話,他抬眼對上她的目光,「就當是我送你的生辰禮物吧。」

顧長留又是一怔。

呆愣了好半晌,她才幡然醒悟過來,記起上巳節這天也是她的生辰。

「最近太多事,我自己都忘了。」顧長留慢吞吞接過那燈,失笑道。

忽然間想起剛才的那碗面,她後知後覺,了然道︰「原來那是碗壽面。我說怎麼與你的完全不同呢。」

納蘭明玉含笑以對︰「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該送你些什麼東西才好。」

顧長留一手撥弄著走馬燈,看它輕輕轉動著,盈盈光芒跳躍著彌漫開來,輕聲道︰「這樣就足夠了。」

忽然想起什麼,她詫異地看著他︰「不過,你怎麼……」她與納蘭明玉關系何時好到這種程度了。

納蘭明玉直視著她半晌沒說話。

就在顧長留以為他不會開口,他卻突然出聲︰「我真的做得這樣不明顯麼。」

他一瞬不瞬凝著她,溫溫涼涼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好听︰「我做這些,自然是想討你歡喜。難道你真的一點也未看出?」

顧長留心中一震。

***

她十四歲出仕,十六歲開始參政,在別的女子及笄後紛紛嫁得如意郎君,口中吟哦著情意綿綿的情詩艷詞兒,她看的是兵書戰略,想的是錦繡江山,作為傅少白的幕僚矜矜業業。

後來,終于傅少白登基為帝,她又開始出任右相,與朝中百官一同輔佐陛下。

她從十多歲,到二十歲,這麼多年下來不是沒想過那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美好,只不過……她想要的,是平常人所要不起的,所以她也就一直放在心底不說。

此刻在納蘭明玉如此直白的注視下,她忽然想起了夏瑾,想起了夏迎春,想起了這麼多年來的朝朝暮暮,最後想到自己心底那唯一的期盼……

這麼多年來,她付盡心血,百般蹉跎,不過是為一人。

可,她卻從來不敢承認自己歡喜著那人,也從未說與誰听,當做自己的秘密埋葬在心底。

後來被夏瑾毫不留情的戳穿,被他那樣揭露她的求而不得,所以她動了殺意。最後她也真殺了他。

再後來,是夏迎春。她罵她污穢不堪,說她滿手鮮血,注定這輩子都得不到想要的。

她站在原地,滿臉迷茫。

她始終想著伴君長留,可是卻忘了想一件事。

這般等待,到底值得不值得?

下一瞬,空中升騰起朵朵燦爛的煙火,璀璨美麗,照亮了整片夜空。顧長留听到納蘭明玉的聲音一點一點,慢慢傳入耳中。

「長留,不如我們……」

她看著他伸出手,那雙漆黑溫潤的眼楮背著光,分外柔和。

她突然間心口有些疼,窒息一般難受。

這麼久以來,她始終守著一個沒可能的期望,苦等著一個不可能的人,這一刻她真的覺得太累,太累……

指尖輕顫著,顧長留忍不住就要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納蘭明玉靜靜等著她,並不急著催促。

「嘩啦——」

又一朵煙花在天幕中散開。

顧長留的手指幾乎就要觸及他的了,前面突然涌過來一大群人,她錯愕不已,還未有所反應,手腕驀地一緊。

有人拉著她跑了出去。

待到煙火散盡,顧長留掙扎著睜開眼,終于看到面前人的臉。當下呆住。

「你怎麼……」

居然是他?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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