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洗禮,天氣還是有點降溫的,只是這日子卻越發變得日倦天長起來,到了傍晚時分天氣又漸漸的變得燥熱起來。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她向來淺眠,只是無奈最近傷神傷的尤其厲害,瞧著黛藍口中將來前來拜訪的女眷還未前來,她趕緊又蒙上被褥,好生的沉沉睡了一覺,待得醒來日已西斜。床邊的矮凳上早已擺好了層層疊疊的錦衣,完全是簇新的顏色,一看便知是針繡坊精制的時新春衫。買得起京城第一繡坊衣服的人非富即貴,單就她這眼前這一件鵝黃蠶絲制的外袍而言,就得是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費。可即便是再好的美衣華服在她眼里都像是一個累贅,一個困住她的「牢籠」,因為越是名貴的東西就越是復雜,而且你為它所需要投入的時間與精力往往是超乎你想象,總之概括起來就是一個字︰「煩」。
她向來沒有使喚別人的習慣,自己取了早已燻香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柔和的清香四散開來,很快的就淡得嗅不出來了。夕陽的日光打下來,春風帶著夏初的暖流,吹拂垂著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著輕薄蝶翼。她的心底突然涌起那些敏感不能觸及的思緒,一切都清晰得浮了上來,生活無非就是這樣,你在鬧,他在笑,如此溫暖過一生。只是他們,有緣無分。
「原來姑娘醒了。」很清脆的嗓音,旭笙懶懶地回首一看,原是臨時派給她的上官丫鬟,名叫歡心。旭笙獨來獨往慣了,本來是想要拒絕的,想想也不能拂了主人的面子,只能自己胡亂挑了一個。只是不想卻是挑了這樣的一個貨色。
「小姐,二少爺又叫我給您帶來一副上好的黑玉步搖來。您看看呢,這黑玉多稀罕多漂亮啊。」歡心心不在焉的將清水倒出,一雙眼掃向桌上放置的那副步搖,想著昨日上官府的少爺們為這位旭笙小姐添購的數十萬兩首飾,心中殷殷渴盼著自己也有那麼一天,有那麼一個有權有財的男子給她穿用不盡的珠寶綾羅。只是有一點她真的不懂︰這位小姐為什麼從未留意過這些,始終是意興闌珊,冰冷至極的模樣,好像與周圍的人建起了一道厚厚的隔膜,將所有的人都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不過,這樣也好,那些少爺們紛紛不敢前來送禮,都要派人來千拜托萬囑咐她這個小丫鬟,不能說這確實是極大的增強了她心里的滿足感。
歡心將帕子從水里撈起,擠好了遞予她,好讓她勻面。剛剛起床的旭笙,看著黃銅鏡中的自己,渾身散發著一股嫻靜慵懶的風韻,不見了半分當日的鋒芒畢露與神采飛揚。那個堅強冷血的旭笙不見了,鏡中平靜溫柔的人竟是現在的她了,歲月無聲,半年早已過去,自己也改變的太多。
歡心在為她打扮,生活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身陷在這樣極為繁瑣的禮節里,她的心里是止不住的繁燥,而更讓她頭疼的是,身邊更有一個極其聒噪的僕人。
「小姐啊,你看大少爺送過來了的這對玉玲瓏真是好,奴婢雖是侍候過玫瑰園的主子人,都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膩白細致,雕刻精美的羊脂玉呢。」
旭笙並不言語,舉手輕揚,不待歡心驚呼出口,眼睜睜瞧著她已將那對玲瓏擲出窗口,歡心和身去搶,哪里還搶得到。只听清脆的一聲輕響,羊脂窗外堅硬的青石磚上摔了個粉碎。這樣的無價之寶,肯定是少爺們好不容易才淘來的寶貝貨,誰知她就這樣隨手如拋廢物,毫不惜之。歡心一時驚駭得連話都不敢多說。旭笙看她啞然的樣子才終于有了些笑容,低頭在匣子里翻找著,歡心怕她又要找什麼扔了出去,連忙走到窗前,想要關窗,遠遠的就瞧見一大幫的女人從玫瑰園而來。
「小姐,有客來了。」歡心掉頭向旭笙說道,口氣里盡是畢恭畢敬,再無先前的輕浮姿態。
「是誰?」她的客房是極其偏僻,也真難為他們一趟一趟地跑來問候。她起身走到窗畔,隔著綃紗簾幕,可以清楚的望見一幫子男男女女急匆匆趕來,若是她猜的不錯的話,領頭的就應該是名噪一時的天羽樓頭牌吧,她听過黛藍曾調侃過這些各個樓宇間混跡的男男女女們,笑得她半天直不起腰來。歡心見她望著那玫瑰園的女人們出神,忙陪笑道︰「小姐天仙絕貌,上官府里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見您一面呢。」
若只是為了單純的見她一面,用得著這麼大的架勢?她心里暗笑不語,看來這幫女人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了。
「歡心,備墨。」
周粵和黃玉琴都是住在園子的西北角佳人,算起來距離客房不遠,可上官府的人都知道,西北方向的樓閣就是給那些失寵的女子住的。新人鶯鶯的到來,已然讓這兩人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今因為旭笙的緣故,她們更是寢食難安,說什麼也得會一會這位神秘的佳人。歡心看著這兩人帶著一幫子的隨從浩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心里反而惴惴不安起來。平時不知是何事,惴惴不安道︰「主子在屋里看書呢。」一面打起簾子。
周粵見屋中處處敞亮,進得殿中,本極是敞亮,新換了雪亮剔透的窗紗,透映出檐下碧桃花影,風吹拂動,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十分潔淨。寬大的書房里放了一張梨花大案,旭笙穿著針繡坊的昂貴春衣,只是這頭上卻一色珠翠俱無,只簪著一枝碧玉扁方,將那烏沉沉一頭秀發綰住。正低頭寫字,听見腳步聲也不抬起頭來,只是專心的寫著自己的字。
「小姐,周粵小姐和黃玉琴來拜訪您了。」旭笙的心里暗笑,只是面容上還是全無意外之色,听到歡心的通報亦不擱筆,只抬頭看了她們一眼。
只這一眼,就叫這兩位主子驟然心頭一震——旭笙並不是如她們想象中的出奇美艷妖氣,就像是走了另一種極端,她的姿容似雪,眸光如冰,竟有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神光離合,總教人也移不開目光去。黃玉琴在心里想,單就靠這一雙眸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早就應該不計其數了,而對她們而言,這樣的人更加是容不得,亦或是說出現在上官府里的任何女人都是她們的假想敵。
周粵到底比黃玉琴要年長一點,雖然旭笙完全沒有待客的禮數,但自她甫進門便笑道︰「姐姐安好?今兒看姐姐穿這宮紗襯得氣色真好,今天妹妹也給您帶了幾匹過來,還望姐姐笑納。」她轉頭將僕人手中的衣料拿來,皆是五光十色、光彩流離的綾羅綢緞,直晃人眼。
旭笙也不道謝,沒沒有命人去接,單單是哼了一聲殊無異色。仿佛那綾羅綢緞,看在眼中便是素布白絹一般。只是歡心顯然更為興奮,喜孜孜的對她說︰「主子您瞧,這些都是今年蘇州織造新貢的,這繡活比湘繡、蜀繡,更靈巧鮮活呢。」
「難得你這個丫鬟這麼識貨,這可是二少爺賞給我的呢!這個衣料啊……。」正說的熱鬧,鶯鶯挑簾進來,俏生生地笑道︰「這麼多衣料啊,乍一見著,還以為姐姐是要開綢緞鋪子呢。」
旭笙听到這嬌俏的嗓音,難得抬起頭來,只驚鴻一瞥便知道這鶯鶯絕非周黃兩人所能比過的等閑人物。先前黛藍早已將她的家底述諸于她︰傳聞在她還是青倌的時候,就已經是整個池園的話題人物,紅極一時,而老鴇能處處容忍她的囂張跋扈,也因為她是一顆搖錢樹,就連丫鬟的一衣一食都是她賺來的。
作為一個天生就是為了取悅男人而生的女人而言,當然需要的是高雅的行頭,就像是作家需要研墨一樣,如果穿的不夠得體,自然就更談不上風韻婀娜。但是這位名叫鶯鶯女子,她的氣質則像是渾然天成一般,容貌也是生的極美,也難怪她這麼得寵,竟然會讓兩大少爺為她大打出手。
一雙丹鳳眼騷氣十足,就像是傳說中才有的妖姬,只憑一個眼神,就能讓男人駐足。紅唇妖冶,豐滿的胸圍呼之欲出,配上挺翹的雙臀,真是一個噴火的嬌娃,一笑更是靨生雙頰,雪白的皮膚襯著正紅色的華袍,當真是美艷的不可方物。相比之下,周粵和黃玉琴則小家子了許多。
周粵和黃玉琴本來就不喜她,冷笑道︰「今兒倒巧,像是約好的似的。」鶯鶯已經走進來,只听她看著這些琳瑯滿目的布匹,忽然哧的一笑,也不待旁人問,自己驀的答道︰「姐姐真是好沒見地,此等方物也敢送的出手。若是我猜的不錯,這應該是三少爺在床上賞給你的吧。」
府里人都知道周粵雖是大少爺的女人,但她不安其室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也難怪與她素來不和的鶯鶯會直接挑破這層窗戶紙。周粵不由動氣,只是這府里的女人都是一雙勢利眼,全是欺軟怕硬的貨。她礙著鶯鶯得寵正盛,兩人又同侍一主,等閑不敢招惹,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勉強笑了一聲,道︰「妹妹這張嘴,真真厲害,只是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也不分辨什麼,相信少爺會還我一個公道。」
「公道?就你這種女人還要什麼公道,我明個就和大少爺說了,看你還有臉在上官府里混。」
一直悶聲不言的黃玉琴已經陪笑道︰「請姑娘恕罪,大家同時玫瑰園的姐妹,何必鬧得這麼不愉快。」
鶯鶯听到黃玉琴說話,不覺冷笑,黃玉琴是三少爺的明媒正娶的妾室,卻又迫于周粵的婬威而不得不為兩人的媾和暗中牽線搭橋,真真是窩囊至極。她不由又冷笑了一聲,道︰「你算什麼東西,我和大姐說話也輪的上你插嘴。」
黃玉琴氣得渾身發顫︰「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好歹也比你老幾年資歷,你竟然這樣說我?這個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了你這個妖孽。」
「喲?還要治我。」回頭命隨侍的小廝︰「快去拿二少爺的馬鞭來,將這賤婢拖下去抽打半個時辰,看她還敢不敢治我。」
小廝們動作麻利,作勢就要出去了。眼看著前來訪客的三人就要從吵變為打起來了,旭笙只得從容地擱下了筆。本想著就由著這幾個沒腦子的鬧,但潤白有了交代,她只能照做,即便自己的耐心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她懶懶地抬頭,望向這三個爭風吃醋的女人。她的聲音本來就很清亮,音調聲量不大,吐字卻清清楚楚,正好讓這里里外外的人全都听見,漫不經心般道出一個字︰「滾!」
鶯鶯身側的僕役听到她這樣說有辱主子的身份,開聲呵斥︰「賤人,你可知道,我們小姐可是整個上官府最得寵的人,只要她的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地讓你掉腦袋。要不是看在滕少爺的面子上,你以為我們小姐會屈尊來看你,沒想到你竟然這麼不識相,可真是活膩了?」。
听到一個丫鬟如此口出狂言,旭笙眸中寒光一閃,雙手一緊。可即便是這樣,看在歡心的眼里,只覺她平和安靜,似乎簾外春光明媚、面前的雜亂吵鬧皆若無物,對著她,就像是對著一潭秋水,靜的波瀾不興,直到把人深深的吸進去。
「小魚,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快跪下向滕小姐賠罪。」眾人都很驚訝于她態度的迅速轉變,但凡是上官府的人都知道,鶯鶯小姐自從進了府就從來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服軟過。
「旭笙小姐,剛剛的話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大人不計小人過。」這名叫小魚的丫鬟倒是也靈活,不用主子多說什麼自發自動的賠禮道歉道,別人都已做出如此的讓步,旭笙也不好把這局面干僵在這兒︰「沒事沒事,這種小事,我又何須計較。」
「說的也是,來著是客。今日我在玫瑰園設酒,不知姐姐可否賞光?」
一听到又是酒宴,旭笙心里大叫不妙。「這就算了吧,你也知道我來此地是身負重任,實在是月兌不開身啊!」
因為尋找的困難,有礙于她的身份特殊,找若蘭的任務一直是交付給潤白負責的,她這幾天光忙著應付這府內的事就已經是分身乏術,焦慮難安了。這不剛睡覺起來,就練著書法,磨磨性子,這還是歐淨琛教她的方法,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用著這個平復自己的心緒。
鶯鶯見著旭笙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既不識得,更不知什麼叫簪花小楷,只覺得整齊好看而己。不由地問道︰「姐姐,你這寫的是什麼?」
旭笙答︰「是李白的《怨歌行》」知她並不懂得,稍停一停,便將所寫的詩詞讀出︰「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旭笙十分「好心」得讀了出來,其實詩寫的是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不過這個秘密她是絕對不會告訴她的,一個大小眼做的如此明目張膽的人,她知道她的目的。
「听姐姐這麼一說,真是一首好詩啊。」作為花魁,鶯鶯在青樓里是受過訓練的,可那也只是最為基礎的東西,而這種傷感悲涼的東西更是不能學也是不能有的。就像是她的人生,完全是由旁人來操縱,即便她已經費盡千辛萬苦爬到這麼高的位置,她還是會身不由已。
而潤白出現就像是一道曙光,那是她第一次真心想要的人,不是像從前一樣為了找一個年紀較大但財力雄厚的金主,只是因為她的內心告訴她,她愛上了他,為他的風華絕代而傾倒,只是一眼便驚為天人,仿佛這世上再多的男人也入不了她的眼。她在心里暗暗的發誓,一定要得到潤白,而旭笙正好是她的一塊基石,她必須要賄賂的對象。
听到鶯鶯這麼以說反倒是讓旭笙失了捉弄她的興致。她學習知識,但從來都沒有想過是是用來取笑他人的工具,而其中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哪個女人是真正想要成為妓女的?當前身份為藝妓的鶯鶯是妓女嗎?亦或是說︰誰是誰非?什麼是偏見?什麼是真相?鶯鶯說話雖然囂張,但語氣一听就知道是經受過嚴格的訓練,她知道如何利用言語進行攻擊,當然也懂得如何迎合客人的喜好,察言觀色,並能維護客人的自尊。那日在宴會上,黛藍曾親眼目睹她在眾人面前,美艷柔情、服飾華麗、知書達禮的模樣,想來各種歌舞琴瑟,她耍弄起來更是不在話下。旭笙的偏見蒙蔽了她,與鶯鶯的這些長處相比,顯然她才是那個更需要嘲弄的人。
對于自我的深刻反省,讓旭笙感到一陣陣的心累,「我累了。請恕我招待不周,各位請回吧。」只是她這話說的客套,不過也是事實就是了,最近她越發覺得體力大不如從前了,走神發呆也變成了家常便飯。
「既然姐姐不舒服,那我也就回去了,等來日我再來拜訪你。」這鶯鶯的確是識相,而周黃兩人言語上已然輸了陣勢,出門訪客一口水沒喝著眼看著就要被人趕出來。心有真是有大大的不甘,正要發作之時,門外忽然喧鬧一片,旭笙心中一浮,驀然回首,果然,這上官府從來就不是一個安穩之地,她六歲之前是這樣,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這趟渾水被這些後輩攪得越發渾厚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