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吱呀一聲門響,竺飲清原本凝著的眸珠微微一動,偏了頭往門口看去。♀
只見兩個少女輕步邁進門來,其中一人著一身淺杏色裙服,手中端著藥碗,另一人穿著深青布裙,手中端著魚洗盆。她們二人徑自走到房正中的花梨木桌前,將手中的物事放于桌上。
其中一個姑娘眼尖,微一瞥眼,便先望見了榻上的女子已經睜開了眼楮。
她似乎有些驚訝,與竺飲清的目光對接了一瞬,眉毛抬了抬,隨即拉了拉身邊的少女,兩人往床榻邊走來。
竺飲清右手按上榻木,支著身子欲坐起身來,卻沒有成功,只覺得心口的隱痛驟然加劇了些,她趕緊停了動作,抬手撫上心口,微微喘息。
「姑娘還是躺著吧!」杏裙少女加快了一步,已經走到了榻旁。她的聲音很是清婉,一入耳便令人不自覺地听進心里去。
竺飲清抬起眼眸,朝她看了一眼。
眼前的少女雖非絕艷之色,然而烏眸白膚,相貌很是清秀,偏生那一對平直黛眉卻又添了幾分英氣,教竺飲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發現此時她臉上並無一絲笑意,細細看來,唇側竟有幾分涼意。
這樣的女子總不會是雲隱山莊的丫頭吧?
不像!
竺飲清心下疑惑,一直看著她,一時間竟忘了說話,直到被一旁的青衣少女一句話驚了思緒。
「雲書姐姐,姑娘醒了,我是不是該去告知公子?」
那被喚為雲書的杏裙少女淡淡道︰「雁秋。公子此刻還在靈素齋,必定無暇見你,待會兒再去!你將藥端來,先讓姑娘服了吧!」
「是!」雁秋順從地轉身去端藥。
竺飲清望望那背影,又將目光移回來,看向眼前那位雲書︰「請問這里是……雲隱山莊嗎?」
雲書微有一愣,隨即淺淺一笑︰「沒想到姑娘連著睡了這麼久。頭腦倒還挺清楚的!」
這話她雖是笑著說的,然而竺飲清卻沒有望見那笑容中的和氣,只有淺淺淡淡的涼。
「是孟公子救我的?」她不願就那笑容多作琢磨,努力將身子往上移了移,頭靠上了床欞。
「是啊!」雲書答了一句。隨即轉身接過雁秋手中的藥碗,坐到榻上,「姑娘喝藥吧!」
「哦,謝謝……我自己來!」竺飲清抬起右手,準備端過藥碗。
「你這傷可不輕,還是讓雲書服侍姑娘吧!」她仍舊是那般柔婉的語氣。端著藥碗的左手微微一撤,避開了竺飲清的右手,隨即舀了一勺藥湯送到竺飲清唇邊。
「那……有勞雲書姑娘!」
竺飲清心中雖然不大自在。但也不知如何反應,只好順從地喝了藥。
這般別扭地喝了兩口,便听一聲急促的推門聲。
竺飲清抬眸一看,那白袍翩翩、卓朗無雙的身影。不是孟隱又是誰?
他似乎怔在了門口,沒有跨進門檻來,也沒有言語,如白玉雕琢而成的俊美面龐上甚至沒有什麼變化,唯有那雙鳳眸在望見她的那一霎飛出皎月璨星般的光芒。
然而,也只有那麼一霎那。
孟隱微微抬首,雲淡風輕地問候榻上的人︰「醒了?」
「公子!」
雲書見他踏進屋來。從榻上站起了身。
雁秋見他走到榻邊來,往邊上退了一步,空出位置來。
「藥給我!」孟隱朝著雲書攤開手掌,然而目光卻一直盤桓于榻上那人身上。
雲書的眼神幾不可察地變了變,隨即輕輕地將藥碗放于他手中。
「你們出去吧!」孟隱往前一步,撩起袍裾,坐到了榻上。♀
雲書的身子僵了僵,隨即復歸如常。她喚了雁秋一聲,兩人走出了門。
「發什麼呆呢?」孟隱將一勺湯藥送到竺飲清面前。
竺飲清眼眸一眨,看清楚了面前的面龐,她忽然覺得脖子有些酸,便又撐著手肘要起身。
「別亂動!」孟隱將湯勺放下,扶住了她的左肩。
「不舒服……」竺飲清低低地說了一句,仍舊執著地要坐起來。
一陣清幽的檀香氣息沒入鼻端,柔軟無力的身子被他的右臂攬在懷里,再被他輕柔地往上一提,她便坐了起來,身體倚在了榻稜上。
太親近的接觸,讓竺飲清怔了怔,待她反應過來,他已經松開了她。
「這樣呢?」他低眸看她的臉色。
「哦……好多了……」她低下了頭,覺得耳廓有些熱,很快又抬起臉,「謝謝你!」
微帶澀意的嗓音,語氣有些沉,然而卻是她真誠的道謝。
孟隱面色平淡,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淡淡道︰「喝藥吧……」
「先等等……」竺飲清眉心微蹙,抬高了聲音,「你可否告訴我西定門一變如何了?」
「什麼如何了?」孟隱眉廓一抬,儼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樣。
竺飲清面色一滯,看了他一瞬,嗓音低了些︰「澹台……澹台將軍怎麼樣了?」
果然……
呵,你要問的果然是他……
心中已然翻起了漣漪,然而面上仍舊聲色不動,孟隱頷首垂眸,拿起碗中的湯勺攪了攪,悠聲丟出一句︰「死了……」
尾音還在口中飄著,手中的藥碗卻翻了,一碗棕黑的藥湯潑到了他的腿上,淨白如雪的袍褲瞬間彌漫一片污跡。
孟隱驚怔地看著她死拽在他腕上的皓白縴手。
她在發抖。
眼前那張蒼白的臉龐此刻變成了慘白。
「死……」一線低音從她的唇縫間鑽出來,不完整的一個字,打著顫的一個字。
他從她驟然瞪大的純澈眼眸中看見了自己,可惡的自己,可悲的自己。
「開個玩笑……」他勾唇一笑,笑得眼角微彎,將眸中所有的自嘲和惆悵掩住了。
「什麼?」她眸珠一跳,將他拽得更緊。
「他活得好得很,比你好多了!」
「真……真的?」竺飲清密睫亂顫,眸光在這一刻陡然清亮起來,如同拂曉的第一縷陽光,然而卻讓孟隱看得眼楮生疼。
「若是我說假的,你是不是要把我這只手捏斷了?」孟隱眼尾一垂,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竺飲清低頭一看,連忙松了手,望望他手腕上十分明顯的紅印,有些窘迫︰「對不起啊,我方才一時情急……」
「一時情急……」孟隱彎起唇,自顧自地重復了一句,隨即目光一閃,直直地望定她,「你如今這副半死的樣子,哪里來的閑心為旁人情急?」
竺飲清一愣,噎口不答,看了他一會兒,才輕輕喚他︰「孟公子……」
見他不應聲,她又沒轍了,隱約記起先前在鏡花樓的某一次對峙,他也是這副樣子。
竺飲清一回想起當時某人冷死人的面龐和燒死人的眼神,便不自覺地抖了抖。
這一抖,卻讓眼前悶聲不吭的人驚了驚,他立即伸手扶住她︰「怎麼了?又發什麼抖?」
「沒,沒事!」竺飲清連忙作答,生怕錯過了他開口的機會,又要陷入方才的冷空氣中,于是疾聲道,「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孟隱眉頭一皺,仍舊擺了副不怎麼好看的臉色︰「什麼忙?」
「那個……」竺飲清見他吭了聲,心中微喜,眨了眨眼楮,沖他笑了笑,「很簡單的,一定比從西定門救我回來簡單得多了,就是——送個信!」
不想,孟隱臉色一沉,比方才還要難看了︰「送到澹台府的?」
「嗯嗯嗯!」竺飲清直接將他的臉色忽視了,連連應聲,原本發白的面龐竟然恢復了些氣色。
孟隱心中發悶,卻沒有立即拒絕。他凝眉一思,輕描淡寫道︰「送信做什麼?」
竺飲清微愕,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然而,這話她自然不敢明目張膽地丟給他,好歹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管他是出于什麼動機,畢竟她現在還活著,這事兒得歸功于他,加之這會兒還有求于他。
「澹台府里的人肯定都不知道我在這兒,他們一定在擔心我……要麼,你送我回去,要麼,就幫我送個信吧,至少得告訴他們一聲,我不想讓大家擔心!」
「听你這意思,你還真將那澹台府當成家了?」孟隱這話問得輕淡,然而他的眼色卻又變了。
「不是……只是他們都待我很好!」竺飲清辯解道。
「是麼?那以後我也待你很好,我讓這莊里的人都待你很好,你便在這住下吧!」
「啊?」竺飲清驚了一下,卻見眼前的男子已經站起了身,微蒙的視線垂下來看她︰「送信也可以,不過要送絕交信!」
「絕交信……」她呆了呆,語聲隱了。
孟隱不理她臉上的變化,接著說道︰「你待在澹台府不是因為要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嗎?如今,那位國相大人都已血濺西定門了,你和澹台肅珩也沒有什麼必要再有什麼交集了吧?此時送他一封絕交信,正好!」
他說到這里,便到房中的桌案上取了紙筆,一陣筆走龍蛇,干干脆脆的絕交信便完成了。
他拿過來,遞到竺飲清面前。
竺飲清抬眼一看,一時無語。
那雪白的宣紙上僅有九個大字︰事已成,我安好,從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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