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翠竹院回來,顧微娘激動的心情略略平復了些。
溶月見酸梅湯里的冰塊已經融得差不多了,剛想撤下去重新換過,微娘卻伸手端了起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著。
溶月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悄悄退到一邊,拿起針線開始繡完成了一半的帕子。
微娘細細琢磨著當前的處境。
看樣子,自己確實是重生了,但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翠兒卻沒出現。
這個暫且先放下,以後慢慢尋她就是。當然,就算尋到了,讓她再來自己身邊伺候未必就是好事。
畢竟,她是為復仇而來。
這樣想來,不若就放翠兒一世安穩的好。
她父母早逝,兄妹兩人本依靠祖母生活,沒想到祖母亦猝然離世,最終扔下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顧家本是江南首富,商戶之家,雖然少了坐鎮的家主,好在提拔上來的管事俱都是忠心之人,至少數年之內還記得顧家的恩情,因此前世微娘在他們的支持下,倒也能和妄圖吞並長房家產的二嬸抗衡。
只是這個時候再回想起來,她不禁嘆息,畢竟那時她還小,涉世不深,很多事情若放到現在,她本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還好,還能重來一次。
老天對她不薄。
一碗酸梅湯喝完,微娘放下碗,開始和溶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沒幾下就把府里的情況模得清清楚楚。
現在的顧府和前世沒什麼區別,只除了沒有翠兒。
既然這樣,看來二嬸張氏收買的那幾個下人應該也沒變。
上一世,張氏在顧三思和微娘除服沒多久,就動用人手設局,一開始微娘沒防備,很是吃了幾個大虧。
現在嘛……人都是有弱點的,端看她怎麼用了。
門外有聲音傳來,溶月抬頭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拿了張帖子走進來。♀
「姑娘,是二太太那邊的三姑娘下的帖子,過些日子三姑娘及笄,請大爺和您過去。」溶月道。
微娘伸出手,指尖稍微踫了下桌上的茶碗,溶月忙走過來,幫她換了盞熱茶。
微娘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在口中蔓延開。
「三妹妹的及笄禮是誰主持?」微娘問道。
「听說請了本城的守備夫人。」溶月道。
守備夫人姓王,前世確實是由她幫三妹妹顧九歌主持的及笄禮。
「二妹妹會參加嗎?」
「二姑娘前幾天替二太太在佛堂禱告清心,听說只需要十天,應該趕得及。」溶月道。
顧家二姑娘顧清顏,是二房的庶女,平時話就不多,很是怕事。
「姑娘,奴婢等下去叮囑一聲,叫長貴他們再把馬車檢查一遍,免得明天去清華寺時出什麼岔子。」溶月見微娘沒再說話,便道。
微娘一怔,既而想起前世在顧九歌及笄禮前,她確實曾去過清華寺上香。因著僅有那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好。」微娘道。既然是已經定下來的事情,沒必要無緣無故就更改。
第二天一大清早,顧三思來接她,二門處她和溶月上了馬車,車緩緩向清華寺駛去。
街道兩邊熱鬧的喧囂聲不停地傳到車廂中,溶月畢竟只是個十多歲的丫頭,眼看微娘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她不由有些心下癢癢,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到車簾處,從那絲縫隙里悄悄向外看。
微娘略皺了下眉頭,輕輕咳嗽一聲。
溶月忙縮回手,對她訕訕地笑了一下,道︰「奴婢只是想看看外面的熱鬧,好講給姑娘听听。」
有什麼可講的?
雖然現在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但前世她二十歲後便一直和兄長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就算後來投到三皇子手下,特殊的身份注定她當不了普通的大家閨秀,這種市井情形她早見慣不驚。
顧家是江南首富,平時生活極盡奢華,就連這輛普通代步的馬車都裝飾得極其華麗。正位上鋪著厚重的熊皮墊子,後面是流雲錦緞為面的大靠墊,車位下面是做成暗格的抽屜,伸手打開,里面放著精致器具裝著的食水。簾鉤一類的東西全都金瓖銀繞,不僅華貴,形狀更透著幾分典雅。
微娘的手輕輕在熊皮墊上拂過,想著前世的那些日子,竟然已是隔世,不由心下喟嘆。
「外面好看麼?」
溶月一怔,繼而反應過來微娘是在問她街上的情形,這麼說她並沒怪罪自己。溶月又驚又喜,忙道︰「好看,街上好熱鬧,賣什麼的都有,好多人在看呢。」說著就開始向微娘繪聲繪色地描述。
這樣一路有她唧唧喳喳,倒不覺寂寞。顧三思許是听到車內說得歡,走到半路索性下了馬,也擠進馬車來。
微娘笑道︰「怎地不騎你那高頭大馬了?」
顧三思拂了下頭發,道︰「外面風大,進來避避風。」
顧三思與微娘是雙胞兄妹,年紀一般大。按大瀾國的法律,女子十五歲及笄,男子則是十八歲才可行冠禮。因此微娘雖然及笄,但三思卻還是個不能嫁娶的少年,上馬車倒沒什麼不妥。
清華寺是本地的大寺廟,平日里香火鼎盛。顧府的馬車到這里時,寺門前已經停了十數輛馬車,亦有裝飾精巧的,卻都比不上顧府的豪奢,那些馬車夫全都向這里望來。
顧三思挑了車簾下來,又轉身將微娘扶下來。微娘雖然戴著白紗帷帽,但身姿窈窕,仍能隱約辨出是個佳人。
微娘上過香,顧三思送了香火錢,額外還在囑咐小沙彌在大海燈里多添些香油,以保顧家家宅安寧。
微娘看著正殿中的佛像,有些怔忡。
前世里,半師半父的圓空和尚亦這樣日日守在佛前。
只可惜他眼中有佛,心卻早給了萬丈紅塵中的三皇子。
分神間,她已隨著溶月到了清華寺旁庵里供女客休息的院子,迎客的尼姑將兩人迎了進去,又送了素齋上來。
溶月還在想著一路上的熱鬧,微娘卻想歇一會兒,不想拘了她,便放她到房外去。
房門被她輕輕關上,外面的陽光被房門隔斷開,屋里似乎被壓了一重厚厚的陰影,微娘向桌上的素果子伸出手,梁上卻掉下一滴水,正落到她雪白的手背上。
雪樣的白襯著血樣的紅。
紅色的水滴?
微娘訝異地抬起頭向上看去。
梁上有一個年輕男子支在那里,雖然滿面灰塵,但長眉鳳目,面容清朗冷峻,透著讓人發寒的冰意。
竟是個熟人。
微娘心中一動,強壓下心中的悸動,開口道︰「下來吧,房中現在只我一個,你既身上有傷,總支在那里也不是個事兒。」
男子見被發現,放開手落了下來。他身上的衣服被撕開了幾處口子,里面露出傷口,深的地方幾可見骨。
「我身上沒有傷藥,馬車上也沒有。不過我家中傷藥不少,是我兄長平時練騎射時備下的,你若是不怕的話,可隨我回去。等你養好了傷,隨你去哪里。我剛剛在佛前許願要日行一善,想不到今日這善竟著落在你身上。」微娘道。
男子抬眼看她,見她一身淺藕荷色的衣衫,巴掌大的小臉兒上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竟是極出色的容貌,不由有些怔愣。
微娘見他沒有說出那個「不」字,知道他是同意了,便開門走了出去。
溶月忙迎過來︰「姑娘不再歇會兒麼?」
「叫我兄長來,時辰差不多便回吧。」微娘道。
溶月心下有些遺憾,好不容易來一次,她甚至連這小小的庵院都沒逛全就要離開,不過既然主子發話,她只有听從。
顧三思很快過來了,微娘將他拉進屋里。
看到妹妹的房里竟然出現個受傷的男子,他極是意外,微娘幾句將話解釋清楚,本以為還要多費些口舌才能說服自家兄長,沒想到顧三思竟沒多問,只叫小廝去馬車上拿了一套他打算替換的外衣回來,讓男子罩在外面,一行人這才向外走去。
溶月看到廂房里出來的人多了一個,不由張大嘴巴。但她一向機靈,看了一眼顧三思和微娘的臉色,便識相地跟在後面。
回到寺前,三思、微娘、溶月坐馬車,那男子則騎著顧三思之前的那匹馬。
馬車里一片寂靜,誰都沒先開口說話。
微娘閉著眼楮,意識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前世。
她忘不了那當胸一劍,冰冷的刺痛,翠兒的血順著劍身流下,流到她身上,她的血則流到兄長身上。
沈殺一向是個冷漠的人。
其實,他投到三皇子手下還在她之後,兩人之間交集不多,她只知道再難辦的事情,只要交給他就沒什麼大問題。
他是三皇子最忠心的那條狗,忠心到可以用他的命去填三皇子登上皇位的階梯。
他話極少,微娘與他共事多年,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功夫極高外,別的一無所知。
不過,她總有種感覺,沈殺對三皇子忠心,不為私利,只是為了報答他的恩情而已。
既然這樣,如果她對他施恩,會不會得到同樣忠心的一條狗?
如果一切按前世的軌跡來,此時的沈殺還沒開始替三皇子辦法,她完全有機會在三皇子前面先收了他。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就算只是前世的事情,她的靈魂仍記得那一劍的冰寒感覺。
若能得到沈殺的忠心,她會耐心地布好局,最後的最後,讓他和三皇子同歸于盡!
如是,也算是報了她前世的仇罷?
上天讓她在這里遇到沈殺,總不會讓她再受他一劍!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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