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苞米地回來,家里已經點燈了。微弱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永遠是那種要死不活的亮度。反正冬至母親也不會用這最低瓦數的燈炮去看書認字,拿來辨認屋里的大炕,小方桌和幾把木凳是有足夠的光亮了。母親的本名叫喬大真,村里的婦女一直喊她︰「大針,大針。」還夸她的名字起的好,她也就稀里糊涂地答應。反正她不會寫字,喊她的婦女們也不會,這秘密永遠解不開,只有村支部花名冊上有她真實姓名。
冬至 了 嘴邊的苞米渣子,差不多要掀門進屋了,突然听見有兩個女人在屋里低聲講話。她家這兩間破屋子很少有外人光顧,何況這個時候了。冬至腳步頓了一頓,側耳听個仔細。
︰「你要明白,她不是我親生的,都長到這個歲數了,天天跟我磨牙嗆嘴的,跟本就不乖巧。瞧她這樣兒,將來我也指望不上她,這些年的苦我算白受了。所以,我不想管她,也管不了她。」冬至听得出,這是自己母親的聲音。在听見「她不是我親生的」時,心里頓時咯 了一下,腦門冒出了密汗。
︰「哎吆,那你當初撿她回來干嗎呀?」兩只手掌拍擊得生響過後是一驚一乍的腔調,這是村西頭專給人拉線保媒的香婆,今年快六十了,還常打扮得分外妖嬈。
︰「悔不當初哦!你還不知道,我是命里無子嘛,到了三十好幾都沒能和老譚生下一兒半女的。好在老譚是個孤兒,我沒受到婆婆的白眼。但膝下無子,始終忍受不了寂寞,也忍受不了外人的風言風語。偏巧,二十年前冬天我下地干活,在地頭發現了那個丫頭,看著粉女敕粉女敕的招人喜歡,心一軟,也沒嫌棄她是個女孩就抱了回來。誰知養著養著,就養出個狼崽子來了,一點都不隨我的性子,天天跟我象冤家似的,跟老譚卻親得很,像是爺倆……你說,我造的什麼孽?當年我若再等三個月就可以從我表姐家抱回一個男孩來。哎,我現在還超心費力的給她找什麼婆家?」冬至母親是一個愛發牢騷且脾氣暴躁的人,冬至隔著門也可想象她夸張而後悔的表情。
︰「到這個時候了你說這話有什麼用?你要知道,女大不中留,在家里難養,看著難受,還不如趁早找個合適的打發她出門,賺點彩禮錢,你好省心享福嘛。養了近二十年,不都盼著這一天嗎?」香婆在勸。
︰「說得輕巧,我又不是沒想過這法子。可你瞧瞧我們家現在的狀況︰風一吹房就要塌了,老譚又瘸著一條腿,地里的活指著我一人干,能掙幾口糧?給老譚瞧病抓藥拉下好多饑荒。冬至那丫頭雖說撿來的,我可從未讓她下過莊稼地做活,她連鋤把都不知怎麼拿。不瞞你說,我們一家三口現在連吃飯都成問題啊!誰還能看上我們這樣的人家?……要是隨便找個落魄戶嫁過去,也不稱我的心呀,那還不如不嫁,等等再說。」冬至母親抱怨。
︰「噯,既然我來提親,那就是有十足把握的。咱村西的……看上你家冬至了,找我來提親。你該知道他家的底細吧,人家是瞧上了你家的丫頭,不嫌棄你這個家。不但不要你出嫁妝,還要給你一筆厚重的彩禮錢。以後你不愁吃喝,過舒坦日子了。這都是你的福氣啊!」香婆的聲音向來很響亮,剛才卻隱去了重要部分,冬至豎著耳朵也沒听清把她許到誰家。
︰「他家真要願意,那我這當媽的還有什麼話說。我還不是早盼著閨女掉進福窩里去,哈哈哈!真不敢想,他家會看上我家冬至呀!」冬至母親轉眼就樂得不行。
︰「要知道在譚村,村東是地,村西是天。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集中在村西,窮得跟驢糞蛋似的都集中在村東。人家不嫌棄你家窮,這是造化,咱還有啥可挑剔的。村東村西的就這麼幾步路,閨女以後成了親還能常常回來看你……這樁婚事要成了,你要怎麼感謝我呀?」香婆大概是很激動,將手拍在冬至母親背上,傳出咚咚響的聲音。
兩個女人在屋里笑得搖曳起伏,如同莊稼地里看見的苞米桿在風中搖扯,只不過影子在窗戶上映出的是兩只肥桶樣兒。冬至一抬腳踹開本不結實的木門,兩扇門板在空中來回悠晃了幾下。由于光線作用,屋里的人只能看見門口一個黑影閃現,而且是伴隨著「 」一聲。這把兩個老太太嚇得縮成一團,以為是閻王爺派小鬼到人間行差來了。冬至瞪著雙眼,一腳跨進門里,張開還冒著苞米漿子氣的嘴吼道︰「商量著把我賣了,我看你們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她眼楮本就大,這樣發怒,睫毛呼扇上去恨不能把齊眉的劉海都要掀翻了。她叉著腰又說︰「去問問我爹,他是不是楊白勞?」
香婆是首次見識這丫頭的脾氣,又听她母親剛講她不是省油的燈。踹門那一幕受的驚嚇還未散去,她縮著脖子辯解道︰「姑娘,我可是為了你好……」
冬至母親一把拽過香婆,使眼色讓她快走。自己嘴里開始接連不斷地罵嚷作掩護︰「還沒成親的丫頭,做事跟個夜叉似的,我這兩扇門還要不要了?大人說著話,你來插嘴,將來到了婆家讓人說我沒教好,說你沒大沒小的……」這個老太太,曾因別人踩了她家地里的莊稼,站在村口罵了三天三夜不睡覺。香婆果真今天見識了這家人,窮的什麼都沒有,就是有脾氣。她立馬卷卷隨身帶來的小布袋,抬腿走人。冬至母親轉身來安撫她的情緒,圓著場面︰「天都黑透了,快回去,你家小子該滿世界的喊你了。」
冬至是叉開雙腿在立在門里的,香婆到了門口將身上的肥肉往五髒六腑里收了收, 著牆根兒從冬至背後擠出去的。鼻子嗅到冬至的發梢時害怕得發抖,屏住呼吸,快速地逃離。門外的大黃狗緊追她不放,代替主人一路狂叫送出好遠。
關上門,母親覺得這丫頭攪了一樁好事,臉上訕訕的,不去搭理冬至,扭身去收拾小桌上剛才招待客人的水碗。冬至也不想理母親,在屋里瞅了一圈,只問道︰「我爹呢?」
︰「爹呢,爹呢?一天到晚嘴里只有你爹,倒是我這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長大的娘沒人問。」冬至母親將半碗水往地上一潑,拿著空碗去廚房。半道兒被冬至截下,她奪下母親手里的碗,成心和她杠上了︰「我爹呢?」
廚房在偏房里,冬至母親出不去,就著小桌坐下,脾氣被撩撥起來︰「一個姑娘家家,說起話來把眼楮一瞪,跟張飛似的。你虛歲都二十了,說話辦事能不能柔順一些,這樣下去將來怎麼嫁得出去?你在五歲的時候就害的你爹瘸了一只腿,現在家里欠著債,我們一家人天天溜著碗沿兒喝稀粥。你媽我就是長著十只手,十只腳也養不活你了。好歹的你自己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不要拖累娘家。」
說到氣處,她又站起來從冬至手上奪下碗,一手將冬至撥在一邊去了偏房。走了兩步象是不解恨似的,又扭頭說︰「我象你這個年紀,已經嫁到譚家兩年了,並且……」她停住了,本想說已添丁加口生下了你。沒有說出口的原因,一是年齡上符合不了現實(她是三十五歲撿到的冬至),二是剛才已對外人提到撿冬至的事,心想八成被冬至听去了。
母親喬大真拉下臉,干脆繞到另一個話題彌補失口︰「你爹呀,去春禮家下棋到現在還沒回來。在別人家,說不定能吃頓好的。」說著拿著碗一腳跨出了門。大黃狗翹著尾巴追完香婆回來,盛氣凌人地叫喚著,剛好與母親相對。母親喬大真走向牆角拾了一根柴禾打向狗頭︰「叫,叫,好賴人不分呀。再叫把你宰了煮著吃。」黃狗挨了打,委屈地跳開了,臥在籬笆旁,等它的男主人回來。
那條狗完全可以玩忽職守,因為冬至家窮得就剩下三個大活人了,沒有值錢的東西讓外人去偷。他們連自己的肚子都不能填飽,三餐的狗糧更不能正常供應。饑餓到一定程度時,人去偷苞米,狗急就跳牆,去抓鄰居家的雞仔吃,弄的雞飛狗跳。主人和牲畜都去偷盜實屬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