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春天來得早,馬紅英覺得是個紅兆頭。人勤春來早。人喜春天來得也早。
可是,馬紅英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心總是像提在手上。
做女人不容易。馬紅英這些年實實在在是過得不容易,一直在擔驚受怕。別看金學民做了什麼支?書,馬紅英也是個支?書娘子了。其實沒用,說穿了女人還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心結,有時候,解不開,也無法解開。那就是死結了。做了支?書的女人也還是死結。
蒲塘里又能有幾人懂馬紅英的心思,個個都說這個支?書娘子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的,有時候還拉瓜得一塌糊涂。其實,哪里是這回事呢?馬紅英也放不下的心思。也就不過一兩年的時間,馬紅英的心都碎過好幾次了。
周建華死,馬紅英其實有兩層傷心,一來傷心建華就這麼去了,二來傷心女兒的命怎麼這樣不濟,好好地看中了一個人,可是,最後還是被閻王請了去。除了這兩層傷心,馬紅英還有一層擔心,她怕草蘭子的肚子不爭氣。這里又復雜了,又有兩層擔心︰擔心有一天草蘭子懷孕了,那可怎麼辦?丫頭子沒有過門肚子先大了,這是多麼丟臉的事?可是,又擔心草蘭子的肚皮沒有動靜,草蘭子如果不會懷孕,那又怎麼辦?女人其實說到底是一片莊稼地,要是這片田地長不出莊稼,那還能算是女人嗎?女人如果不是女人,那就是天大的災難。馬紅英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了,生下草蘭子以後,金學民不管多麼努力耕種,都沒有動靜。都急煞人了。要是再能生下一兒半子,這支?書家里又是何等的風光。
跟周建華蹲在一起的時候,馬紅英曉得草蘭子也沒有亂跑,也就是去找建華,這是鼻涕往嘴里流,天經地義的。人家也是個歲數不小的丫頭子了。當然要跑出去找她的未婚夫建華。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再說草蘭子是支?書家的丫頭子,更不會理會那種過去的風俗。不結婚就不能跟對方講話了,就不能找對方去扯扯淡?扯淡,在蒲塘里人這里就是聊天,就是談家常。意思是平常過日子寡味寡淡,弄點事做做,弄點家常聊聊,免得日子過得沒撩模。馬紅英盯過草蘭子的梢。看見是去找建華,才沒有講什麼,也沒有再盯著女兒。丫頭子做這樣的事,合情合理,沒有瞎來。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還有哪家的丫頭子不在過門前偷嘴的。
馬紅英明明曉得草蘭子與建華已經瘋得不得了,可是,卻沒有見到草蘭子有動靜。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馬紅英不捏著兩把汗才怪。後來。建華去了,她只要捏著一把汗了,曉得周建華太瘋了,烊住了,那就不能擱得住,種子沒能著床。只是在地衣上,冒不出芽來了。沒用。又慶幸好在沒有動靜,要不的話更麻煩,那邊人去了,可是卻把個種子留下來。真要是那樣的話,周家說不定要草蘭子把個人生下來。那非得把草蘭子害慘了,沒有過門卻要拖個遺月復子,那怎麼說呢?天下沒有這樣的事兒呀!
現在,馬紅英又開始為女兒捏兩把汗了,五四這家伙顯然是饞貓偷到食了,應該不止解了饞,也差不多是瘋了。馬紅英曉得女兒的斤兩,不來事則罷,來了事,沒有哪個小伙兒或者哪個男將不為她瘋的。沒個貓子不吃腥,男將為草蘭子瘋一夜的可能都有。蒲塘里的多少男將講過,跟草蘭子睡一覺,少活十年都值。
要是這次沒有信號,那就肯定是女兒的事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女兒的命就太苦了。沒有結婚就懷上孕,這不要怕,這是好事,是女人嘛,播了種總得該有收獲,是片好莊稼地,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是跟自己的未來的男將;建華死了,也不要怕,天下男人多的是,不找這個找那個;做女人的怕就怕自己不像女人不是女人,有一副好身板,卻不是好的莊稼地,那問題就來了。
女人如果活到這份兒上,就是女人的死期了。
五四走了後,馬紅英天天觀察草蘭子的動靜,心里又怕又期盼,怕有了五四的孩子,那真不曉得怎麼辦才好。新娘還沒進房,手上就抱上了細鬼兒,那總歸是有點難為情的;可是,真要是沒有動靜,那就是說草蘭子有問題了,那樣的話,事情就大了。總不能建華的種子擱不住,五四的種子再擱不住。不會這麼巧的,就只是干兄弟倆的種子擱不住倒反而能擱住其他人的。沒這個道理。如果是草蘭子的問題,方德麟和盧素素那里,就無論如何也交代不了了。
草蘭子終于有了動靜。
是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讓馬紅英發現女兒的動靜的。
學校開學了,這一年的學制有了改變。過去,寒假一過,就是新的學年,學生們就要升級。今年不一樣,上面來了指示,學制要調整,新學年放在秋天。既然這樣,寒假後面,各年級各班便都原封不動。這一學年就這樣變成了三個學期。草蘭子也就還是教二年級,也就是方述平這個班了。
蒲塘小學不大,就那麼多學生,一個年級一個班。
你別看述平只是個豆兒大的細鬼兒,可是,述平是個小能人。草蘭子好幾次在心里感嘆︰多虧了個述平。因為述平,背後講她壞的人少了。述平這孩子,平常挺斯文,可是打起架來像頭小野獸。還會抓人,也就是用指甲掐人了,都像個小瘋狗了。很多人都這樣講他。可是他不在乎。他成績好,在班上,差生都巴結他,要抄他的作業。像二斜眼米根,破罐子加米,個個怕述平。奇怪得很啦,這些差生,人人怕他們,就是女教師。像許先生的妹妹蘇育琴,好幾次被差生們弄得哭著回辦公室。可是到了述平這里,這些調皮大王,倒成了述平的小嘍羅。述平儼然成了個學生頭兒,要打誰就打誰。高年級的學生都有點怕他。六一高他一個年級,嘿。他還有點瞧不起六一,比自己大三歲,可是只比他高一個年級,述平就有點瞧不起六一了。
草蘭子成了述平的嫂子,述平新鮮得不得了,快顛巴得一蹦三尺高了。述平喜歡草蘭子,草蘭子美!這是述平說的。後來,草蘭子成了他嫂子,他便非常高興。草蘭子跟他這就有了聯系了,他當然高興得扎實。所以,一到草蘭子上語文課,述平便特別認真,誰要是敢在草蘭子的課堂上起哄,下課後頭上肯定有一個包,誰要是在背後說草蘭子的壞話,只要他述平曉得了。輕的,他會去警告那個家伙一下。重的,馬上會被二斜眼和破罐子他們飽揍一通,有時候,被揍了還不曉得什麼原因。想要問,二斜眼和破罐子說,問問你的嘴。臭嘴!
這下好,草蘭子清靜了許多,背後也再不會有不懷好意的目光像劍那樣刺她了。
開學不到兩個星期,草蘭子有動靜了。
那一天,草蘭子早早地起來。先是刷牙洗臉。
動靜就是發生在刷牙的時候。草蘭子端著水杯走到院子里的牆根下,將牙刷捅到嘴里 啦 啦地刷,可是突然就來了一陣干嘔。
草蘭子的干嘔聲驚天地動,像殺豬般地難听,而且聲音來得很深,從月復腔涌上來的一陣惡心感,聲勢浩大地向草蘭子口腔涌來。草蘭子想擋住,可是哪里擋得住,都山洪爆發一樣了,空谷傳音,蹦出了草蘭子的身體。真的像殺豬那般聲嘶力竭,又氣勢磅礡。第一聲還沒有停,第二聲又跟了出來。
接著是第三聲,第四聲……
馬紅英也起床了。
草蘭子要到學校,馬紅英一般也得早起,幫草蘭子做好早飯。馬紅英正在梳妝台前,往頭上抹梳頭油,听到了草蘭子干嘔的聲音,手便停在了頭上,有點不相信,又有點驚喜,還又有點害怕。那種感覺飄得很,不著實,人都像被個什麼抓住了,吊在半空中,心里又是緊張又是害怕,死丫頭子,這麼響的聲音,哪里就能跑到天井里去?可轉念一想,不在天井里刷牙又在哪里刷牙?
直到听到第三聲第四聲,馬紅英才信了,自己也才從半空中下來了。這丫頭子,肚子里能種莊稼。好了!終于擱上了種子了,五四的種子。
可這怎麼好?
馬紅英不動聲色,到了灶間,為女兒下面條。草蘭子喜歡吃面條。早飯是面條的話也很好弄,開水下鍋,鍋塘里燒兩個把子的草,水一滾,面條往鍋里一來,鍋蓋蓋上,再燒一個把子的草,就好了。今天馬紅英多燒了幾把草,她在鍋里替丫頭子打了兩只雞蛋。
女兒有了,女兒總算有了。不管日後怎麼處理,先得給她補補身子。可這樣的意思不能說到明處,草蘭子曉得了,還不曉得要害臊到什麼程度呢!
草蘭子一下子翻到了雞蛋,便問馬紅英,媽媽,怎麼給我打雞蛋了?不留著賣錢?再說,你跟爸爸也要補補身子的。
我們好弄。你成天站著說話,得補補。馬紅英坐在一邊,喜孜孜地看著丫頭子吃早飯,隨後又去找一只鞋底,有心沒意地挖一針停一針,後來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問道︰五四最近來信沒有?都說了什麼?
媽,你看你,人家不是到了部隊就來了一封信給你和爸了?
後來呢?他沒給你把信寄到學校?
媽,你就別問了。問那麼多干什麼?草蘭子頭沒有抬,一邊吃著,一邊回答馬紅英的話。
媽只是問問,媽媽這也是關心你嘛!
好好好,我告訴你吧,有日子不來啦!
嗯。多少日子?沒等丫頭子回答,馬紅英接著問了一句︰那身上呢?
什麼身上?草蘭子有點吃驚,從碗里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馬紅英。
傻丫頭子,都高中生了,這還弄不懂?你自己當心點,媽才不管你哩!媽只告訴你一點,有事要對媽媽說才對。媽是過來人,什麼都曉得的。
你說什麼呀?媽!
這個……就是這個!馬紅英說著,一邊用手比劃著,張大了嘴做干嘔的動作。
哎呀,媽媽,你怎麼這麼多心?人家是喉炎。做先生的都有這種病,職業病。
馬紅英笑了,丫頭子聰明,把個話題轉掉了。既然丫頭子不願意講,馬紅英也就不再言語了,又低下頭挖了幾針。一會兒,打了一個呵欠,說,春天犯困,我還要睡一會兒,你吃了先上學校吧!
回轉到房間時,馬紅英臉上帶笑,她明白了,丫頭子說不定還不明白。是有了。這丫頭子是有了。這得告訴學民。這丫頭子還跟媽媽玩水。才做了幾天先生就說得了職業病,鼻子里養兒唻,你哄人!這蒲塘里,配得喉炎的也只有周校長、許先生和夏志文。哪里輪得上你草蘭子!哄,蒲塘里就是欺騙的意思,蒲塘里人把擤鼻涕也說成是哄鼻涕,細鬼到了鼻子里,哄出來的當然就是人了。這樣一來,就一語雙關了。
馬紅英高興,但又擔著心事。要是月份一大,處理起來就難了。丫頭子沒得呆數,還裝呆,以為做媽媽的不曉得。馬紅英實在不曉得的不是你草蘭子有沒有孩子了,是不曉得要不要跟你還有跟你爸挑明了。
馬紅英躺到床上,耳朵一直關照著堂屋里的草蘭子。馬紅英哪里睡得著,是哄丫頭子的。一听到草蘭子出了門,腳步聲也遠了,便一骨碌地爬起來,拿腳就往王巧英家跑。找王巧英商量這事,一準沒有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