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方德麟幾乎是沖到前廟門廣場的,一看,五四的汽艇已經過去很遠了,他跳起來,指著方五四的背影吼道︰你個畜牲,以後你一輩子別家來!
方德麟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你個方五四,我方德麟沒有你這個兒子!你喪德!你個畜牲!你忘恩負義,你嫌貧愛富,你個陳世美,你怎麼就能做這樣的事,你當了軍官了,你了不得了,你就回來悔親了。(鳳舞文學網)老子今後不認你這個畜牲!你混蛋,混帳,你做這樣的事,你不怕被人罵,我還怕被人罵哩!
盧素素一邊哭一邊罵,盧素素罵得不辣火,做媽媽的,總有這麼點護短,所以罵起來不像是罵,倒像是勸世文︰五四,你個抽筋,你個死東西,你想背一輩子的罵名啊!你個猴子,你要翻戧也不能翻到這種地步啊!你讓我這做媽媽的在蒲塘里怎麼做人?
盧素素一個勁兒地哭,哭聲熱烈而飽滿。但盧素素的心里終究還是高興的。一開始听說五四瘋了,她都快嚇得要瘋了,回到家就躺到了床上,無聲地流淚。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一個從惠城下來的女人,也是當年惠城女中的高中生,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先是兒子要做人家的倒插門女婿,接著看到兒子時,兒子又變瘋了。一家人正犯愁得不曉得如何是好,只好在家里大眼相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德麟一個勁兒的抽悶煙,素素一個勁兒地流淚,都在感嘆r 子怎麼會過成這樣的。可是不到兩個時辰,外面嚷成了一片,還有人打門。出來一看,很多人都往前廟門廣場跑。邊跑邊對站在門口的德麟與素素說,兩個老東西還站在這里看什呢?你們家五四當大官了,威風得不得了!她和德麟還不相信,正遲疑的時候,遇上了回來的述平,哭著說大哥哥當了大官。也不攏家就走了。說著指指前廟門廣場的方向。
盧素素一听,一驚,三步並作兩步往前廟門廣場跑去,一看,五四的汽艇已經過去了,盧素素喊道,五四啊,你也不攏一攏家!接著便哭開了。邊哭邊數落著自己的大兒子。
姜雲鶴很快也奔到前廟門口來了,跌跌撞撞的。來了就用拐杖指著早成了一個黑點的小汽艇,想罵,又罵不出口,只好大聲地數落︰你五四喪德,你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說,道不行父母之邦。你當官了,你要曉得。道不行父母之邦!你個五四,就是風光了。一輩子也回不來了,有什麼意思?還不是穿著好衣裳夜天里走路,哪個看得見,家里又哪個沾到光……
話沒說完,人早就咳嗽得腰都彎下來了。
蒲塘里人後來听說了,是方五四那個部隊有一個更大的軍官。女兒看中了方五四,逼著他家來退親的。這是方德麟有一天喝酒喝醉了漏出來的口風。這話當然後來也傳到金學民的耳朵里了,金學民回去就跟馬紅英說,倒是不能怪五四,當初五四是真心的。哪曉得五四被首長逼住了。這沒得辦法了。我們草蘭子,就這個命!
想來倒是不能怪了五四,五四是沒得法子的。當了兵,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還能想其他。我當過兵,我曉得。首長的丫頭子看中他了,讓他怎麼辦?
那一天,德麟的酒是多了點,可腦子還清醒,沒有把大兒子的事當個什麼了不得的事在吹牛,最後還嘆了口氣,說,唉,苦了我們的草蘭子啊!
元旦這一天,也就是蒲塘里人說的陽歷年,金學民的辭職報告上面正式批下來了,同意金學民不當支?書。國強接替了金學民,做了蒲塘里的新支?書。
金學民不想干了。老了,得讓了。得讓年輕人上了。總是戀棧也沒有什麼大意思,做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最後什麼也沒有得到,反而把個丫頭子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支?書做與不做又有什呢意思?
上面曉得,最後這一點才是真正的理由,便隨了他的意,讓他辭了,安排他到公社鐵木廠做了個掛閑職的副廠長,管婦女組織和團組織,就算是養他的老了。何況,這攤子事也得有個人負責。有什麼辦法呢?這金支?書,為蒲塘里干了二十年,最後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得對人家有個交代。
金學民從此早出晚歸。到了鐵木廠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是開會就是看報紙。一杯茶端在手上,報紙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兩報一刊,一字不落,連報紙中縫的字,小得很了,也一定拿個放大鏡看個一清二楚。世界有什麼事情,中?央有什麼動靜,省里又換了什麼人,金學民全都曉得,一清二楚。就連《紅揚?州報》金學民也從沒有落下一個字。金學民看得很認真,倒是《紅揚?州報》有時候來,有時候斷,好像從來沒有正常過。但金學民也不管是什麼原因,只要拿到了就看,拿不到就拉倒。有一天,他在《紅揚?州報》和《新華r 報》上都看到刁三九到了揚?州了,就點著報紙上的刁三九,輕輕敲敲,嘆一口氣。這刁三九,學雷鋒學出了名,一步步升上去了,現在都到了揚?州了。這真是不得了啊!一個農村女青年,就是鄰莊港南大隊的,學雷鋒,學董加耕,學出這麼大的出息。想到這里,金學民又想到建華了。想到建華,就想到丫頭子草蘭。這人啦,實在搞不過命。你說吧,好好的一個丫頭子,有模有樣,要家底有家底,要文化有文化,要相貌有相貌,怎麼就是命運不濟,落得這樣的命運,兩個好男人,好端端的,竟然都不是草蘭子的。唉,金草蘭金草蘭,就是姓了個金,命卻是很不硬啊!想到這里,金學民便會放下報紙,端起茶杯,點燃一根煙,什麼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抽著悶煙,又一口一口地吐出來。煙圈在周圍忽悠忽悠地飄著,就像金學民纏纏繞繞的心思。
沒有話說,也沒有人可說。原來金學民在蒲塘里時,跟各個社辦廠也沒有多少交道可打,現在到了這里。也就沒有多少熟悉的人,于是就什麼也不說。進了廠里他的辦公室,他一般地都是二門不出,大門大邁。現在,金學民喜歡靜,可是,鐵木廠哪里是一個安靜得下來的地方,每天鐵匠的錘子,木匠的鋸子。響個不停,有時候,車床上的電錘,劃木頭的電鋸,更是響得驚人。就是關上了門,響聲還是傳得進來,震得窗上的玻璃都有點顫動。
工廠里的人,從廠長到工人。都曉得他是從蒲塘里來的老支?書,公社安排得來養老的。廠里的工人。有一部分是到水廓鎮來的知青,有一部分是各大隊干部們的子女,到廠里上班,也就是圖個好听,橫豎也算是個上班下班靠關餉過r 子的人了,每一個月拿上的工資雖然也就十幾塊二十幾塊。可是滿不錯了。而且,不再靠種田吃飯,不要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也都听說了金學民的事,心里對老廠長挺同情的。于是廠里上上下下,就什麼事情都不找他了。什麼革?命活動,黨小組會議,隨他,參加就讓他听听,不來,也不會派人去喊。只有到關餉的時候,會計會來叫他領工資,有時候,就干脆送到他辦公室。蒲塘里的沖水機上來,回去的時候會捎上他。沒有沖水機,他就慢慢地走回去,出了廠門,也不過走上二十多分鐘,也就到家了。有時候,天氣不好,刮風,下雨,落雪,他就不回去了。廠里安排了一間宿舍給他,他自己帶了個小油爐子來,中午下班的時候,也從食堂里打點飯菜回宿舍吃,稍有點嫌涼了,小油爐子上熱一熱。或者,因為要喝悶酒,菜放涼了,他也得上爐子熱一熱。
其實,他不來上班,呆在家里也沒得哪個跟他計較,可是他不想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看到草蘭子發呆的樣子,他的心就會發酸,隨後眼楮也會發酸。人活到這份兒上,便一點勁兒也沒有了。
草蘭子的樣子,他實在不想看。那天五四的小汽艇一離開蒲塘里,她人便整個地木了,喊,不應;推,不動。不哭,不笑。只是嘴里一個勁兒地說,五四啊,建華啊!建華啊,五四啊!再隔一會兒,會突然問一句,建華哪去了?五四是哪個槍斃小、猴小?建華啊,你要是手上有槍,你要一槍把他斃了才好,叭,打死他,五四個猴子,打槍斃,他不該,他把我扔了。我這以後怎麼弄呢?我這以後靠誰呢?
誰說丫頭子心里頭糊涂?愛誰恨誰,清楚得很。就是弄不清建華和五四這兩個人是生是死。頭腦子是不清爽了。沒得辦法清爽啊!想想看,這人,假得很,能經得起幾樁事?建華死了,五四走了,本來,他們要是不跟草蘭子有關系,草蘭子就什麼事也沒得,可就這麼巧,書上都不會這麼巧,兩樁事都發生在草蘭子身上,你說,讓一個丫頭子怎麼受得了。
草蘭子有時候也笑,可是,草蘭子那實在不能算笑,一笑,就讓人毛骨悚然,寒毛直豎。只要笑起來,草蘭子就不會停,一開始,抿著嘴偷偷地笑,說五四家來要結婚了,接著就不像了,笑得很響,笑得前仰後合,而且沒得停的時候。旁邊的人又勸不住,看著草蘭子笑,一點辦法都沒得,只好看著她鬧。剛開始的時候,蒲塘里的女人和丫頭子們,還會陪出眼淚來,r 子長了,一r 三兩r 四,再看到草蘭子發瘋,便都一個個搖搖頭,走開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個不相干的草蘭子,誰有這麼多時間與心力陪她?就是金學民和馬紅英,也快陪不住草蘭子了。
再不就是哭,哭建華。哭的時候,草蘭子特別清醒,曉得建華死了,曉得五四當了大官不要她了,曉得金學民不做支?書做廠長了。哭著的時候,還會收拾自己,把衣服收拾得整整齊齊,還穿上五四送得來的軍裝,照鏡子,說馬上五四來娶她了,她得做好準備。催著馬紅英做紅棗茶,煮糯米飯,燙刀頭敬菩薩,不然來不及了,五四是小汽艇來的,快當得很,媽媽你要快,別磨磨蹭蹭的,你說過的,女大不中留。我嫁人了,你還磨吱磨吱地做什呢?
蒲塘里多了一個女瘋子。蒲塘里這麼長時間,只有一個呆子,就是河西的二鐵根兒,生下來發高燒把個好小伙燒糊了,燒退了,人呆了,頭一直歪著,口水掛下來三尺長,說話的時候,嘴里像餃了個死老鼠,不曉得他要講什呢話。現在好,河西又多了個瘋子,是多了個女瘋子。草蘭子這個瘋子時發時停,發起來的時候,就滿莊亂跑,害得馬紅英跟在後面追。有時候,夜里做夢,草蘭子會突然坐起身,說,不得了了,五四家來了,五四家來要跟我結婚了,我要到碼頭上去看。嘴里說著,手上就拿起電筒,要到碼頭上。開始馬紅英還搶她的電筒,不讓她去,可草蘭子瘋勁上來,兩個馬紅英都摁不住她,只好由著她,跟著她一起到碼頭上。直等到看見碼頭上空空蕩蕩,草蘭子才會臉上生疑地問馬紅英,五四不曾家來?不是說家來的嗎?究竟是什呢回事?馬紅英,你把五四藏起來了?你想跟五四結婚?你不能亂來噢!你是她的丈母娘,不是她的新娘子,你不能亂來。五四是我的人。他做了再大的官也是我的人。你不能亂來,你不要搶我的人。
馬紅英一到這時候,就抱著丫頭子哭。後來,模清了草蘭子的心思,就邊哭邊順著她說,好好好,我的乖丫頭子,五四是你的,我不亂來。我沒得你漂亮,沒得你好看,我搶不過你。這時候,草蘭子就會慢慢地平靜下來,也不哭也不鬧,一起跟馬紅英回家。
馬紅英也差不多要被拖垮拖瘋了。
這一次跟建華死後的情況稍有點不同,草蘭子這次發起瘋來,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建華死的那辰光,草蘭子沒有瘋,但不吃不睡,搞得跟瘋子差不多,也是怪嚇人的。但那時候頭腦子清爽,現在情況不一樣,發瘋的次數一多,馬紅英模清了情況,只要草蘭子開始對著鏡子,馬紅英就曉得了,該提防了,很快會瘋。有時候也還好,草蘭子一直對著鏡子,找自己臉上哪處美,哪一塊漂亮,還纏著馬紅英和她一起找。一邊找,一邊對馬紅英說,五四親過這里,建華模過這里。他們壞得很,不讓他們親他們非要親,不讓他們模,他們偏要模。他們壞。媽媽哎,你不曉得,他們馬上又要來了,說是一個跟著一個來。他們都約好了,哪個先哪個後,都安排好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