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T市主干街道媒體屏幕上,幾乎都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所謂現場直播,法院門口,記者和市民圍得水泄不通,顧笙和楚楚先後抵達,在各自朋友或是工作人員的護送下,回避記者此起彼伏的刁難和詢問,踩上石階,並最終隱身不見。
開庭之前,阿笙去了一趟洗手間,並在里面用冷水洗了臉,隨後抽出一張吸水紙對著鏡子細細的把手擦干淨。
有女人走進洗手間的時候,多看了阿笙一眼,阿笙在鏡子里與對方目光相撞,那女子尷尬的笑笑,關上了獨立衛生間的門。
阿笙輕輕閉上眼楮,再睜開,原本還有些不穩的情緒,忽然間就那麼消失不見了。
這是一場很棘手的辯護案,吳奈涉案原本就很有話題性,再加上涉及智障少女子宮摘除,案件嚴肅性可想而知,後來楚楚和顧笙先後加入,更讓這場辯護案增加了爆點恍。
這里所說的爆點,是指楚楚、顧笙都和陸子初有關系,兩人在緋聞中不僅是情敵,還是大學同學,听說在學校都是老師眼中的資優生,如今法庭對峙,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了。
話雖如此,有關于這起案件,幾乎沒人看好顧笙,正確的說案件情節惡劣,想要說服公訴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刀。
此案公開審理,受害人月月並不出庭,再加上記者都涌了進來,現場一度很亂。
警衛維持秩序時,也不算太意外,江寧她們竟然都在,多是律師界的人,似乎還有……陳鈞。
初看,似曾相識,轉眸的時候終于想起他是誰了,重新望了過去。這次確定了,陳鈞當年甚至還追過自己,她是有印象的。
這麼一看,阿笙看到了楚培華……沒想到,這件案子竟也驚動了他。
這時,吳奈對阿笙小聲說︰「盡力就好。」
阿笙笑了,微一低頭,開口問吳奈︰「你已經放棄自己了嗎?」
「不,我很喜歡我自己。」
吳奈說這話,一方面是想驅散阿笙的壓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驅走自己的緊張。事關是與非,事關院方,吳奈是當事人,說不在乎是假的。
阿笙還是很喜歡吳奈這句話的,于是借用了,整理著手中文件︰「正好,我也喜歡我自己。」
吳奈只笑不語,過了一會兒也不知道看到了誰,手背踫了踫阿笙的手臂︰「你看,誰來了?」
阿笙心里一咯 ,沒有馬上抬頭,她想的是那人不可能是陸子初,說好的今天他不出現,但也難保……
不是他,但那兩人卻跟陸子初有著最親密的關系,是陸昌平和韓淑慧。
他們竟然也來了,似是覺察到阿笙的目光,韓淑慧扶陸昌平坐下時,雙雙看向阿笙,目光里有著最平和的笑意。
陸昌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阿笙除了笑,還能做什麼。
單手撐額,好不容易壓下的緊張,忽然間又都冒了出來,壓都壓不住。
對面,有一雙漆黑的眼楮不時的殺過來,阿笙垂眸只裝作沒看見。她曾對陸子初說過,如果以後她有情敵的話,希望他能夠找一個最出色的情敵給她,她從不避諱楚楚的出色,拋開一切,楚楚能在法律界佔有一席之地並非是家庭背景,花瓶作秀,實力是肯定的,但楚楚再出色,都不足以成為她的情敵。因為兩人世界,第三人是擠不進去的,既然沒擠進去過,又怎麼能稱得上是情敵呢?但阿笙在這一刻,願意把楚楚當成最出色的對手。
仿佛回到了上學期間校方舉辦的觀點辯論賽,各方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立場,那麼誰是誰非,似乎全都取決于嘴皮子,但法庭是個講證據的地方,局面很不利,福利院院方作為第一被告人,吳奈作為第二被告人,一開庭就被公訴方代表律師楚楚殺了個回馬槍。
楚楚起身道︰「眾所周知,兒童福利院是我市專門收留孤殘兒童的公益機構,月月(化名)患有智力障礙,因為生活不能自理,福利院工作人員在嫌麻煩的情況下,經過福利院院長同意,後又致電中心醫院副院長吳奈,希望能夠給月月做子宮摘除手術。基于以上所述,我認為這是一起嚴重傷害殘疾人的惡***件,希望法律能夠懲處相關責任人。」
福利院第一被告辯護律師姓張,在楚楚話落瞬間,不甘示弱道︰「月月是痴呆少女,來月經後會弄的到處都是,況且每次來月經都會很痛苦,所以我的當事人才會作出決定幫月月摘除子宮,這麼做雖說很無奈,卻是最文明的做法。」
楚楚挑了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一旦她出現這樣的表情,出口話語絕對會變得很犀利。
果然。
楚楚冷笑道︰「文明?請問被告律師,如果您的女兒是痴呆兒,僅僅因為她來月經無法自理,這個時候您會效法您的當事人,幫您的孩子摘除子宮嗎?」
這話講出口,在這里可以被稱之為類比,若是放在生活中,怕是跟詛咒沒什麼差別了。
張律師怎能不動怒,但畢竟從事這方面工作那麼多年,頂多就是報以
tang同樣冷笑,「第一,我沒有女兒;第二,如果我女兒是痴呆兒的話,她來月經很痛苦,我會這麼做。事實上,有很多家庭也是這麼做的。」
楚楚扯了扯唇,那樣的弧度仿佛是在嘲諷淺笑,但笑出聲的那個人不是她,而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阿笙。
就在兩人斗嘴間隙,楚楚不經意間看到了阿笙嘴角上揚,不過那笑跟平時看到的笑容並不一樣,越來越輕,也越來越淡。
就像是被人無聲譏嘲了,楚楚心里竄起了一股怒火,瞥了一眼阿笙,回到原位坐下︰「第二被告律師笑什麼?」
話落,不僅僅是記者了,就連陪審團也都紛紛朝阿笙望了過去。
燈光下,女子坐在被告辯護位置上,聲音清越,但出口話音卻淡淡的︰「法庭如果只是一個講‘如果’和‘假設’的游樂場,我想這起案子審判或許還可以再往後拖上一段時間,等到哪一天雙方不再提及‘如果’或是‘假設’,我們再出庭辯護好了。」
陡然一靜,氣氛凝住了,空氣也凝住了,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測,顧笙律界開場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一句話。
無意識的,楚楚皺了眉;張律師看了顧笙一眼,畢竟都屬于被告律師,能忍也就忍了。
況且顧笙也沒說錯,直接批到了臉上,多少有些下不了台。
楚楚臉色不太好看,江寧等人卻在台下笑了,倒也不是幸災樂禍,反倒像是回到了大學。508舍友都知道,阿笙是一個對專業有著完美把控度的人,今天就算不是楚楚,換成旁人,她也會毫不客氣的說出這番話。
有些性情是融進骨血的。
這時,法官抬手伸向阿笙,請她作為被告辯護律師進行詢問陳述。
阿笙緩緩起身,雙手背在身後,手里拿著一支圓珠筆,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著,吳奈這時候倒有心情分析起顧笙來。
看出來了,微動作里,她希望借由圓珠筆,讓自己心緒平緩,進入一個不被打擾的世界。
阿笙面對楚楚,就那麼定定的看著楚楚,直到楚楚在她的目光下眉頭緊皺,她才笑了。
楚楚忽然覺得這人壞得很,方才那麼看著她,根本就不具備任何意義,反倒像是故意逗她,看她會出現什麼表情一般。
顧笙成功了,因為她看到了楚楚在皺眉。
沉寂的審判庭里,一切都顯得靜悄悄的,就連機器運作也比平時「溫柔」了許多,阿笙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她看著楚楚︰「我曾去看望過月月,經檢查,她患有重度精神障礙,完全沒有自理能力,有關于這一點,公訴方律師可有異議?」
「沒有。」
阿笙點頭,看向陪審團,又看向法官︰「在場所有人,都不是醫學專家,但我的當事人是,只不過很可惜,我的當事人正因為太了解,所以現如今成為了被告。這不是大眾的悲哀,是一位醫者做了應該做的事卻不被理解的悲哀。月經,正常女人有時候都難以忍受,更何況還是月月……」
楚楚打斷了阿笙的話︰「治療痛經有很多方法,就一定要切除子宮嗎?」
阿笙轉身,重新看向楚楚︰「月月是患有重度精神障礙的孩子,我認為一切手術的宗旨其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手術做完後,是否會為患者帶來更大的福利。」
楚楚無聲笑了一下,不過卻是冷笑,似諷似嘲道︰「看來,月月得到的福利就是被人摘走了子宮。」
陪審團似乎有人是認同楚楚的,楚培華嘴角有了笑意,楚楚駁得好。
陳鈞目光落在阿笙身上,似乎淡定的那個人只有她,不慌不亂,嘴角帶著笑。她已不是當年的少女顧笙,只因現在的顧笙比那時候的她更添從容。
眾目睽睽之下,阿笙走到投影面前,向眾人展示著一個密封的塑料袋,「這里面下載了福利院提供的視頻片段,里面記錄著月月玩月經和月經期間的一舉一動。」
當藍屏消散,臉部被打了馬賽克的月月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所有人都把目光凝定在了畫面中的「受害人」身上。
隨著畫面播出,人群里有了小小的***動。
阿笙站在屏幕旁,笑容散了︰「大家看到了,月月每次來月經的時候,都會很害怕,她害怕那些從她身體里流出來的鮮血,她捂著肚子,哭著喊疼……」阿笙拿著調控器,切換了一張畫面,然後固定放大,畫面中月月手指上有經血,應該是伸到了嘴邊舌忝舐。
這次,人群里不僅僅是***動了,開始有了細小的談論聲,楚楚開始明白,顧笙是故意的,故意放了這麼一張照片引人觸動,但……
楚楚態度強硬︰「子宮切除手術,在法醫的鑒定里,是屬于重度損傷,中心醫院院方和主刀人員已觸犯法律規定,和福利院屬共同犯罪,理應追究刑事責任。
這次輪到阿笙皺眉了︰「公訴律師這話有語病,任何外科手術,都稱的上是重度損傷,不僅僅是子宮切除手術,你這麼講出來,會在瞬
間為這起事件添加標識性,在我看來,倒像是混淆視听。」
楚楚冷靜下來,緩緩道︰「既然被告律師說我混淆視听,那就專注談談子宮吧!子宮是女性身體重要組成部分,但子宮摘除,意味著月月身體完整性被破壞,這對她本身來說,就是一次傷害。福利院和中心醫院的做法更是對社會造成了不良危害性。具備犯罪特征。」
阿笙沉吟片刻,這才開口︰「我不認同這是一起犯罪事件。在我的當事人面前,月月只有兩種選擇。第一,每月經受幾天痛苦,承擔懷孕風險;第二手術過後,獲取真正的平靜。我的當事人選擇了第二種。此次手術沒有對月月身體健康造成危害,更不曾危害社會,請問犯罪兩個字從何而來?適才公訴方律師提及這是一起嚴重傷害殘疾人的惡***件,但我看到的卻是,醫院主刀後,月月的生活質量得到了翻倍提高,不再為來月經痛苦,不會再因為滿手月經惹人笑話,不會把月經放進嘴里喪失最基本的人格尊嚴,所以我的當事人選擇摘除月月子宮,我覺得是道德行為。」
楚楚沉了眸︰「每個女子都享有生育權。」
阿笙靜靜反問道︰「婚姻法有規定,嚴重智障是禁止生育人群,應行絕育。月月從一開始就沒有生育權,談何剝奪?」
楚楚被阿笙這麼一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吳奈內心忽然塵埃落定了,就那麼含笑看著顧笙。是的,她是顧笙,縱使闊別法律界多年,講起話來依然邏輯縝密,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就像現在,看似落入下風,被楚楚咄咄相逼,卻能在轉瞬間就力纜狂瀾,每一步,她都知道該怎麼走。
這場官司,他是無需緊張的,因為顧笙把所有的緊張和壓力全都自己承擔了。
她是一位真正的辯護高手。
屬于阿笙的清冷嗓音在法庭里緩緩響起︰「在國外,均有司法機關批準切除智障女子子宮。也有非自願切除子宮的先例,但卻從未有判刑報道出現。曾經,有知名人士做過相關問卷,大多數擁有智障子女的父母都曾考慮,也將要打算為他們的孩子進行絕育手術……」
作為業界名律師,楚楚怎麼可能被阿笙的話駁倒?
她很快就讓顧笙領教了她的言詞尖銳︰「請被告律師搞清楚,這里是國內,不是國外。」
阿笙說︰「國內雖然目前還沒有相似問卷,但我相信人性是共通的,西方國家有這種需求,並不代表中國父母就沒有這樣的需求。」
楚楚在笑,但眼神卻是冷的︰「被告律師大概在國外住久了,這里是中國,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嗎?這里是中國。」
阿笙看著楚楚,微笑點頭︰「公訴方律師提的很好,這里的確是中國。不過我很奇怪一個現象,還請在中國生活多年的楚律師幫我解答一下。」
楚楚抿唇不吭聲,直覺不是什麼好問題,眾人也都好奇的看著顧笙,想听听她究竟打算說些什麼。
阿笙眉心清寒,宛如前一段剛剛下過的雪色,淡淡道︰「多年前,甘、遼幾個省份頒布了相關地方立法,規定對重度智商人群進行婚前絕育手術。我很難想象,在其他省份被認同的人道主義,為什麼一旦到了其他省份,就變成了犯罪和輿~論譴責呢?」
尾音落地,鴉雀無聲,罕見的寂靜,楚楚答不出來,楚培華答不出來,江寧等人也答不出來,于是就只能任由沉默蔓延。
但阿笙卻在這個時候說話了,「這只能說明法律在相關統一面有所缺失,還需進一步完善。」
宛如蒙了布的古劍,阿笙隨手掀開粗布一角,霎時光芒乍現。
陸昌平笑了,韓淑慧握住了丈夫的手,多麼奇妙的心理︰這一刻,引以為榮。
在江寧等人眼里,阿笙站在那里,眼眸好比秋光剪水,一舉一動都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沉寂中,阿笙再次開口說話了。
「第一,外界輿~論不足以掌控法律。」阿笙把證據遞給工作人員︰「這是醫院給月月手術前作出的檢查,月月非正常盆腔。」
阿笙目光落在吳奈身上,沾染水光的唇微微開闔︰「第二,我認為我的當事人無罪。」她拿出另外一件證據展示給眾人︰「這是手術前,福利院院長簽署的手術同意書,上面有提到,相關法律責任應該由福利院承擔。」
吳奈閉上了眼楮,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就算他最終被管制,在他心中,這次法庭對峙,因為顧笙,也將會變成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場經歷。
「第三,我想為我的當事人和月月說句話。」
阿笙面對記者,語氣開始變得溫軟︰「當摘除子宮和保留子宮都成為一種悲劇時,我們是否應該想一想,究竟哪一種選擇才會對月月最適合,最受益。當我們眼光不再局限一方小天地,不再只關注‘子宮摘除’四個字,把更多的關注度投放在月月摘除子宮後的無憂安寧,是否能夠改變之前的心態,站在另外一個全新的角度上來看待這起手術事件。此時此刻,月月在福
利院里無憂歡笑,這里的正常人卻在為了她恐之怕之,被摘除的子宮據理力爭。公訴方堅持的信念沒有錯,被告方做手術為月月創造更好的生活質量沒有錯,外界爭論不休的輿~論也沒錯,月月覺得做錯的那個人是她,面對最近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她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她恐懼,她痛苦,幼小的靈魂在她一天天長大的身體里倉惶哭泣。」
眾人全都屏住呼吸,只因被阿笙的話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紛紛朝她看去,站在法庭上的女人淡如青蓮,她的聲息纏綿溫和︰「是時候適可而止了。」
聲音微不可聞,卻扎在了眾人胸口。
楚楚還能說些什麼,對于顧笙的言詞和出示的證據,她無招應對,只能抿唇看著她。
別人沒注意到,楚培華看到了,女兒不知何時垂下了眼瞼,腳步更是微不可聞的倒退了幾步……
顧笙,顧笙……當年業界黑馬,能夠寫出那麼出色論文的人,卷土重來時又豈是泛泛之輩?
是他們一開始就太輕敵了,而楚楚是徹底的認輸了。
……
這天中午,伴隨著開庭結束,法庭外早已是人聲鼎沸,沒有進去的市民通過先前的畫面觀摩了整場辯護審理。
「顧小姐出來了——」
也不知道是誰大呼了一聲,頓時驚醒了蟄伏在外沒有入內的部分記者,紛紛扛著機器跑了過去。
人潮外圍,停放著一排排車輛,其中有一輛座駕內,男子透過車窗,順著奔竄的人群朝台階上方的女子遙遙望了過去。
那里,女子淺淺一笑,仿似春暖花開。
「陳煜,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