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五郎夾在邸報里捎進盛京城的信,此刻就靜悄悄地躺在妝台上。
杏黃色的油布紙包著,如小籬所言,確實是很厚很厚的一大摞。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來,該是多麼恩愛不移的夫妻,才能寫出這般深沉纏綿的書信?
但崔翎卻有些忐忑,她白玉一般的右手往信箋伸了好幾回,都在猶豫和遲疑中落下。
她現在都搞不清自己對袁五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情了。
是淡漠無所謂,還是隱約有幾分期待?
好吧,她承認,當初願意自告奮勇嫁過來,跟袁五郎這個人沒有半毛錢的干系。
她純粹就是出于自己的一點小私心,想要過舒坦簡單又清靜的日子。
成婚三月有余,期間的心境,倒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崔翎也曾經有過等袁五郎得勝還朝,就和他過普通夫妻應該過的普通生活這種願想。
但,她所有美好的期望,在一月多前袁五郎那封看似寒暄實則威脅的信中,消失殆盡。
而現在,黃花梨木的妝台上,火紅的封漆鮮紅奪目,如艷麗的朝陽,又似她匣中芬芳的胭脂。
它時刻提醒著崔翎,袁五郎從遙遠的西北邊疆捎來的第二封信,正靜靜等待她的拆封。
她卻不知道應不應該去看里面的內容。
畢竟,在不久之前,她才剛剛對袁五郎有了幾分屬于一個妻子的期盼。
她很害怕,這封信會將她還沒有堅定起來的祈望,像戳破肥皂泡泡一般被無情碾碎。
正午的陽光大好,透過窗稜的縫隙漏進馨香溫暖的小屋,在青玉地板上映出斑駁陰影。
有清風卷入,帶著一股刺骨的微涼,將她的心湖激起一陣漣漪。
崔翎想了想,還是將信箋裁開。
出乎意料,里面不是信紙。
而是折成厚厚一疊的畫布。
她心里很是好奇。便小心翼翼地將畫布打開。
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幅筆鋒簡潔流暢的水墨畫。
畫布很大,能將整個妝台覆蓋。
左下角是一排屋宇,院子里立著個衣袂飄飄的小人,左手綁著塊布條,看起來像是受了傷。
畫布的右上方卻是戰場。高頭大馬上身著盔甲舉著長槍的將軍與敵人戰得正酣。
一丈寬的畫布上。筆墨生輝,看似不經意的揮灑,卻構成一整幅西北疆域的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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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翎看到了西北邊塞的長河落日。
看到了草原的美麗寬闊和蒼涼。
看到了兩軍對陣時肅殺的硝煙。拋頭顱灑熱血的決絕。
也看到金戈鐵馬,廝殺哀鳴,生死之間只隔開一線。
戰爭到底是什麼,對崔翎來說,其實只有一個模糊而朦朧的想象。
她知道很殘酷,會流血,也可能會死人。
但這一切,只建立在她前世在電視新聞或者電影紀錄片里看到過的信息。
對她來說,很遙遠。不真切。
就像杜嬤嬤告訴她,袁家二郎在五年前突厥之戰中犧牲了,她也只是替二嫂感到惋惜。
沒有親身經歷過,一切就只是想象。
她沒有辦法做到感同身受。
但現在,在袁五郎的畫中,那遍地的殘劍斷矛。只用墨點來表現的尸骨和鮮血,卻是那樣生動而鮮明地向她闡述了戰爭的可怕。
她有些顫栗。
崔翎似乎能感覺到袁五郎的心意了。
這一次,他的畫中沒有威脅,沒有警告,也沒有恐嚇。
她想。他應該只是看到她在去信中毫無保留地描述了她的日常生活,覺得有趣或者滿意,所以投桃報李,也告訴她他的。
當然,崔翎萬分羞愧也要承認,在袁五郎的高超流暢又凌厲的畫技面前,她之前那些潦草歪扭的簡筆畫,不過只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鴉。
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袁五郎費盡心思寄來的這一幅布畫,似是沾染上了戰場的血腥,讓她膽顫心驚。
但,這對她而言殘忍可怖的生活,于他,卻是每時每刻都要面臨的常態。
崔翎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融化。
她的目光不由停留在左下角屋檐下那個遠眺的小人身上。
因為畫得抽象,所以一時也分不清是長者還是年輕人,只能從打扮依稀分辨出是個男子。
那男子面朝疆場,舉手頓足,神情中帶著焦切。
他的左手臂上十分醒目的位置,纏著重重布條。
崔翎眼皮一跳,猛然從凳子上立了起來。
她抱著畫布一路小跑進了老太君的屋子,見老太君正和三嫂四嫂聚在一處看信。
也顧不得其他,連忙慌張地問道,「祖母,五郎他有沒有給您寫信?他受傷了嗎?怎麼受傷的?傷得厲害嗎?」邪惡魔法高校
崔翎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的反應會這樣大。
在猜想那個受傷的小人或許就是袁五郎之後,她覺得心都要皺起來了。
分明是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哪怕她今生都注定只與他名姓相連,但到底也只是個陌生人。
她一定是受了那幅畫的蠱惑,被那滿紙的血腥以及遙遠的殺戮嘶鳴震撼,連心境都改變了。
可她還是想知道,袁五郎到底怎麼了,那個受傷的小人到底是不是他。
袁老太君一愣,「小五信上沒有跟你說?」
她將手中的信紙遞了過去,「前些日子他左手臂中了流箭,你父親和兩位兄長心疼他,便不讓他再去前線,將他留在了沐州府。」
對老太君來說,出征的兒孫身上掛點彩算是家常便飯,她雖也心疼,但卻並不怎麼緊張。
沐州府,是西北屏障的最後一道關卡。
在柔然不曾犯境之前,也是十分熱鬧繁華的所在。
莫說隨行的軍醫都是頂尖的高手,尋常箭傷,沐州府的醫正也能治好。
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更何況,小五信中說了。他手臂受了傷,鎮國將軍舍不得讓他再出征冒險。
他被留在了城內,負責指揮軍需的供給,糧草的調度,以及收治傷病的兵士。
相比于在前線與凶悍的柔然騎兵廝殺。這簡直是個再安全不過的差事。
老太君忙安慰崔翎。「小五沒事,小五媳婦你可別著急。」
崔翎正仔細看著老太君遞給她的信,袁五郎漂亮俊挺的筆鋒簡潔明了地寫著他的近況。與給她的畫上內容相符,但簡單直白,遠不像她,還得靠猜。
她一時不察,猛然發現老太君不知道何時從她腋下抽過那面畫布。
崔翎小臉一紅,抗議地喚了聲,「祖母!」
卻听到廉氏和蘇子畫兩人低壓的輕笑。
廉氏一邊忍著笑,一邊點頭說道,「五弟好厚好厚的一封信。原來竟是幅畫!」
她嘖嘖稱嘆,「也虧得是五弟,能將說的話都畫出來。你三哥他……」
廉氏抖了抖自己手中薄薄一頁信紙,無奈地搖頭,「你看,他連話都寫不清楚。就這麼幾行,前言不搭後語,我都不曉得他想跟我說什麼。」
蘇子畫卻似恍然大悟般輕「呀」了一聲。
她轉頭望向崔翎,眯著眼問道,「五弟妹上回是不是也給五弟寄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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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翎一愣。茫然而遲疑,又萬分羞澀地點了點頭,「嗯。」
這種丟臉的事,她真的不想承認啊。
可是四嫂都問了,她又不習慣撒謊。
蘇子畫抿著嘴笑了起來,「這就是了!」
她很大方地將袁四郎寫的信拿過來,指了指其中一行,「你四哥說,五弟拜托我得空時好好教你認字寫字,咱們家的媳婦雖不求是個才女,但總得看得懂書信。」
蘇子畫失笑,「這句話,我原本看得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若是五弟妹上回也是寄的畫,那便通了。」
她臉上笑意更濃,「五弟許是以為你不識字呢,所以才費了那麼大的勁給畫了畫。」
廉氏連忙接過話來,「家里兄弟之中,五弟不但生得最俊,也最體貼會疼惜人。」
她輕輕拍了拍崔翎的肩膀,語氣里滿是真誠,「五弟妹真好福氣呢!」
老太君也很高興。
剛才小五媳婦以為小五是受了傷,所以那樣地著急,這算是真情流露吧。
她原本還擔心這對被她強自撮合,又只有一夜夫妻恩的小兩口會生分了。
但現在,一個在千里之外尚存體貼,一個記掛擔憂著遠征的丈夫。
雖不在一處,但這份情意卻又濃又深。
老太君想,只要他們小夫妻兩個恩愛,就算洞房夜並沒有一舉得胎,等以後小五回了盛京,那遲早是要開花結果的,她有小曾孫子抱,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兒。
她心里歡喜,眉眼都笑彎成了月牙。
這下子崔翎不自在了。
她已經好久都沒有這樣窘迫的感覺了。
以前在安寧伯府的時候,她像個過客一般,從不投入半點情感。
所以,心情就如同一潭平靜無波的水,談不上有什麼起伏。
但這會兒,她卻覺得心中噗通噗通的,臉上還燒得厲害。
是因為……開始在乎了嗎?
暖簾輕動,宜寧郡主笑著進屋,「祖母這兒好熱鬧,弟妹們都在笑什麼?」
廉氏嘴快,將方才的烏龍說了一遍,郡主也跟著一塊樂。
笑過了一陣,宜寧郡主正了正神色說道,「太後娘娘這陣子身子有恙,我今日便進了趟宮。遇見了姜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