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時值正春,早晚的時候還是冷地緊,寒風呼呼地吹在身上一陣刺骨。從丑時起,長安宮的廳口已經跪了一溜端著金盤錦帛等洗漱用具的宮女,當值的太監則一概跪在殿外,傳早朝的太監來了幾趟,都被內宦副總管德公公打發走了。正殿里,宮中資歷最老的李嬤嬤親自坐鎮,眼珠不錯地守在內室的紅漆門口,烘著殿內的手爐,一邊喝著皇帝和太後御賜的早茶,慢悠悠地一點兒也不著急,偶爾還蓋蓋杯盞,露點慈祥的喜意。
跪在廳口的宮女還好,皇後素來溫和可親,體恤宮人的辛苦,專門命人在長安宮門口安置了炭盆取暖,所以她們只是比平日多等了些時候而已。跪在殿外的太監可就不那麼容易了,他們是臨時被太後譴來的,以前先帝身邊的劉公公如今年歲高了,不大能管事,但是當今的皇上孝順顧舊,名義上仍封他做內宦總管,只是不在御前當差了,把他派去專門伺候太後老人家。這會兒劉公公奉了太後之命,站在殿前兩眼老鷹似的督著,所有太監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多喘地俯在地上,從天還不亮,一直跪到紅日慢慢攀升到了半空,貼地的宮衣邊幅染了霜,又再被風干,都卷地有些變形了,大殿里還是沒有傳出絲毫動靜,直凍得他們兩眼昏花,全身哆嗦。
這乍暖還寒的天里,同樣挨凍的還有承陽殿里頭,侯了皇帝大半個時辰的滿朝文武。平日皇帝進殿前,金殿里都早早燃好了紫砂大鼎爐,所有大臣進殿也都習慣月兌了外頭的大麾,只著單薄的官服列隊稟柬。誰也沒想到皇帝竟會遲到這麼久,甚至當值的太監也沒出現,連個燃爐子的宮人都沒有。偌大的承陽殿,凍得跟個冰窖似的,文武大臣冷得鼻頭通紅,又不好搓手跺腳,直等地所有人脖子都僵了,才終于見皇帝跟前的德公公從後殿出來,說皇帝今日身體有恙,不上早朝了。
退朝的令一下,原本還冷冷清清的承陽殿立時擾動起來,眾大臣議論紛紛。皇帝向來勤勉,即位這段日子來處事沉穩,賞罰分明,多少獲得了一部分臣子的支持。昨日皇帝在朝堂上發了怒拂袖而去,雖然大多官員都上書進諫了此事,認為皇帝如此行為太過激進,可如今皇帝被累極至罷朝的程度,指不定就是被昨日一大摞的諫書給氣到了,朝臣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愧疚,加之還害得他們大清早的被凍得鼻青臉腫的,對于造成此事的始作俑者,自然地升起幾分情緒來。
這群人里,首當其沖的便是首輔範仲,他本來就贊同皇帝的主張,如今皇帝被氣得罷了朝,他的老臉也掛不住,忍不住抖著花白的胡子對李義山道︰「李丞相,皇上開科取士,廣納賢才,這于朝廷乃至天下而言無疑是好事,丞相典領百官,本因輔佐皇上治理國政,卻在此事上諸多為難,老臣認為實為不妥。」
李義山冷冷一笑︰「本相執掌科舉數十載,安不焉此中道理,皇上執政日淺,難分輕重,範大人入仕已久,難道還分不清輕重嗎?」
範仲一听,臉色頓時氣地白起來,「丞相言下之意,倒是責怪老臣審事不周,誤導了皇上?」
「範大人此言過矣,本相只是提醒你,身為首輔,自應以身作則,縱觀大局,懂得什麼叫量力而行。」李義山眼里透著明顯的警示,如今他才是大權在握的那個人,得罪了他絕對不會有好處。
幾個正欲說話的大臣見狀,心中一惻,他們贊同範仲卻又畏懼于李義山的權勢,一時紛紛靜默,不敢再出言辯駁。然而,偏偏還是有不畏權勢的官員反駁,「丞相此言實不能令人信服,縱使口服心也不服,皇上為天下社稷著想,奮發向上,勵精圖治,吾等理應輔佐明君,廣納有賢德才能之輩,為朝廷效力!」
「大膽!居然敢頂撞丞相!你這是攪亂朝綱……」
「吾等食君之祿,正應忠君之事,下官一心效忠皇上,又怎是攪亂朝綱!」說話之人拱手往龍椅處行了一拜,義正言辭地道。
「是啊,梁大人所言甚是!」
「國不嚴律而行,何以為規?丞相之見,實乃為國為民,你們豈敢詆毀!」
眾臣意見不一,由範仲等人和李義山分為兩派,雙方各持己見,據理力爭,整個承陽殿吵吵嚷嚷,一時喧鬧地幾乎有如集市。小德子躲在殿後驚瞪著雙眼,看著下面一群大臣互不相讓,吵得面紅耳赤,不禁暗嘆皇上這才罷朝一日,承陽殿里就鬧成這樣,要是皇上再罷幾日,還不得翻了天?!
文景年並不知道她的臣子們幾個時辰前因為她的缺席,把整個承陽殿吵得沸沸揚揚。長久保持一個睡姿,尤其是趴著的姿勢是很累的,這是文景年悠悠轉醒後的第一個認知,但是當她真的恢復了意識,又覺臉頰所觸之處頗為柔軟,好像還帶著馨香。
文景年睜開眼楮,只見觸目皆是紡紗的雪白色,視線上移,看到唐韻曦正安靜地側靠在她旁邊,雙眼閉闔,窗外的光線透過翹起的檐角,隱隱綽綽地照在她皎白的臉上,幾縷柔軟的發束自頸間滑過,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文景年一動不動地呆看著她,剎那之間,時光仿佛回到了紅葉山莊山坡下的那一幕。那時候她醒過來,也是看到唐韻曦這般寧靜地閉著眼楮,側靠在她旁邊,仿佛御書房里她常常凝望的那副仕女圖般,寧靜優美,獨秀芬芳……
文景年有些恍然如夢地看著她,然後忽然意識到自己正枕著唐韻曦的手,臉沒來由地一紅,忙掙扎著坐起來。文景年一坐起來,隨即帶醒了淺眠的唐韻曦。
「韻曦,你怎麼睡在這兒?」文景年坐得端正,強裝鎮定地看著唐韻曦。
「昨晚,臣妾見皇上在這兒睡著了,怕皇上著涼,就想幫你披件外衣……」
文景年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原來披著件紡紗的外袍,不覺胸中浮起暖意,抬頭卻見唐韻曦神情略有異樣。「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文景年不由緊張起來。
「沒事,只是手有些麻了。」唐韻曦撐著不適,還是淺笑依依地道。
文景年的眉毛卻緊緊皺起,桌子凳子這般硬,自己的脖子都僵了,更別提就這麼坐著睡的唐韻曦,她的手還被自己枕了一夜,定是酸痛不堪了,文景年趕忙低頭幫她按摩著手,「韻曦,你這是氣血不通,朕幫你揉揉就會好了,」她一邊揉著一邊心疼不已,「怎麼不叫醒朕?」
「看皇上睡地香,就想讓你多睡會兒。」
「以後不管朕睡得多沉,都要叫醒朕,要是把你的手枕壞了,可怎麼辦……」文景年心疼地聲音都有些變了調,手上還是不敢停下,「好些了嗎?」
「哪兒有這般嬌弱,臣妾已經好多了,皇上不要擔心,臣妾自己來吧。」唐韻曦不好意思地想挪開手,讓文景年這樣子幫她揉手,她真的好不習慣。
文景年卻一點也不敢放松,她知道氣血不通是要好一陣按摩才能好的,「不行,要不是朕,你的手也不會這樣,朕心中好生懊悔,還是讓朕幫你揉吧。」
文景年誠懇又帶著點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唐韻曦不好再出言反對,她安靜地坐著,目光不覺落在文景年的臉上,見她低著頭,表情十分嚴肅,長長的睫毛都能一根根數出來,那種極是小心翼翼又滿含疼惜的神情,讓唐韻曦有一瞬的失神,以前……有一回她為了幫季池瑤做乞巧節的繡包,熬了一夜,醒來的時候手也是這般麻軟無力,那時季池瑤也是帶著這樣小心翼翼又滿是疼惜的神情,一遍又一遍地為她揉手,令人不由地生出一種被她捧在心尖上疼護的感覺。想起這個神情,再想起那時候的季池瑤,唐韻曦心中不禁惻然。
「好了,韻曦,你試試手現在能不能動。」文景年小心地揉了好一陣,估算著應該差不多了,便輕聲開口說道。等了一陣,卻發現唐韻曦沒有動靜,文景年察覺到異樣不由抬起頭來。看到唐韻曦正在失神,她低著頭,兀自坐著不發一言,而視線則不知著落在了哪里。這樣的表情和反應令文景年心中莫名一緊,當日在宮中酒宴上唐韻曦看到她表哥時,就是露出這樣的神情,所以,她現在是在想她表哥嗎?
這個想法,令文景年覺得失望與苦澀同時充斥著自己的五髒六腑,甚至比上次宮宴上還要更加難受。上次她還可以把所有怒怨歸結到那個叫秦民的男子身上,認為是他蓄意挑釁,令唐韻曦黯然神傷,可是這次呢?文景年突然覺得自己太過自欺,不見面不提起不代表不想念,即使她迫使秦民永不踏入京城一步,即使她讓唐韻曦永遠也見不到她表哥,那又有什麼用呢?一個人的心里如果裝著別人,就算她走到天邊也都是那個人的。
文景年不知道怎樣深的情誼才能令唐韻曦在對方都已經成親了,還對他念念不忘,可是這樣的感情注定是個悲劇,這樣的守望也是不值得的,可是唐韻曦陷在這樣深的感情里,她還能夠挽回她嗎?如果唐韻曦無法喜歡上自己,那麼就算永遠地讓唐韻曦留在自己身邊,她也不會快樂吧……一時間,文景年只覺心里無奈委屈痛楚種種情緒融成一片,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
突然想起過往,令唐韻曦的情緒一時有些茫然無措,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何時四下靜地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旁邊,卻看到文景年一動不動地坐著,面上毫無表情地直直盯著前面的柱子發呆,唐韻曦心里困惑與不安同時升起,「皇上?」
心里的難過令文景年幾乎悶堵地透不過氣來,突然听到那一聲呼喚,再對上唐韻曦的眼楮,文景年很想直接問她,方才是不是在想她表哥,可是話到嘴邊,又半個音都發不出。
「皇上。」唐韻曦看著文景年緊抿著唇一言不發的模樣,心中的不安不覺更甚,她忍不住擔憂地輕握住文景年的手,「你怎麼了?是傷口疼了嗎?」
傷口疼?是心疼才對啊。文景年靜靜地看著唐韻曦,看著她眼里明顯擔憂的神色,暗自嘆口氣,終是忍不下心問出口,她努力壓下心中的酸澀,低了低眸,如往常般淡笑道︰「朕沒事,可能是坐得太久了,有些難受。對了,韻曦,你試試慢點伸直手看看,還麻不麻?」
「已經好多了,有勞皇上了。」唐韻曦見她面色緩了許多,心中的憂慮也松開了些,可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安。
「那就好。」文景年面上溫和地點點頭,嘴角也勉強擠著笑意,心里頭卻是空落落地,透滿了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