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然剛出了廣電大門,就看見了坐在遮陽篷底下的尹西銘,白襯衣、黑色休閑西褲、運動鞋,正在朝自己出來的方向翹首企盼。
「參見老大!」
「免禮。」蘇然一擺手,就著尹西銘給她拉開的椅子就坐下了,「今天干啥了?」
尹西銘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上午陪我爸去打了一場高爾夫。」
「嗯。」
「對了,老大,要不下次咱也一起去吧!」
「哦。」
「對了,老大你今晚有空嗎?」
「……不知道。」
……
兩個人之間有一小會兒的沉默,讓一向熱絡的尹西銘有點無措,但還是馬上就恢復了笑容︰「要是沒什麼事兒的話我們可以……」
「尹西銘……」
「可以去……」
「說吧……」
尹西銘斂住嬉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蘇然的表情,端坐回椅子上,這才開口︰「人現在還安全。」
蘇然的目光在地上劃了半圈,微皺的眉頭稍稍松了一點,動作極輕地點了點頭。
「另外,你讓我查他的下落和接觸的人……據我所知,他在地稅局也只是象征性地掛了個職,因為職位很低,一般沒什麼事兒,大部分時候應個卯就走,但這一個月去得尤其少。」
蘇然的臉上有些陰晴不定,繼續點頭。關于蘇成皓在老爸的安排下進了地稅的事兒,她也知道。否則就憑蘇成皓不學無術而一股官宦子弟的驕矜,在哪兒混都是個麻煩事。幸好蘇明輝在地稅局還有個熟人,平日里一來可以看著他,二來萬一出什麼事兒還有個照應。如果說這個月有什麼異常,她覺得蘇明輝應該比自己先知道了。畢竟《叢林法則》這三個月的外景一出,蘇然實在無暇顧及其他,若不是最後一站拍攝就在本市,還不知道得耗到何時。
「我派人跟了一下,發現他最近常去的有幾家酒吧和夜總會……」
蘇然微微抬了頭,看著尹西銘,鎮定的目光也沒能掩飾住的擔憂,讓尹西銘有點兒不忍心繼續說下去,便稍稍住了口,想調整一下氣氛。
「說完。」蘇然緊盯著尹西銘的臉,斬釘截鐵道。
「那幾家酒吧、夜總會什麼的,好像都是俞家兄弟的……盤口……」尹西銘盡量使用了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完之後還偷偷瞥了一眼蘇然的表情,但是不巧,他的措辭已經說明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果然,蘇然的臉色立馬變得更差了,她眼光復雜地注視著不遠處某個下水井蓋,不由自主地開始琢磨「盤口」這個詞,以及她印象里的「俞家」……很顯然,這兩個詞都讓蘇然覺得頭皮有些發緊,她一直擔心的事情,好死不死,有種越來越清晰的趨勢。
每次看見蘇然不開心,尹西銘都會條件反射似的內疚,尤其是這還是因為他嘴里說出來的話惹得老大不爽……「老大,你別想多啊,俞家雖然……」尹西銘遲疑了一下,稍微壓低了聲音︰「但是酒吧夜總會畢竟是對公眾開放,不至于太過分,去玩兒的人挺多的,我就常和一幫哥們兒……」尹西銘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把想抽出褲子口袋的手機往回推。
蘇然冷冷地哼了一聲,眼也沒抬就抓住了尹西銘的手臂︰「既然想讓我看,就干脆舀出來吧。」
「……」
他不喜歡對她撒謊,也幾乎沒有撒過,這時候打哈哈說「手機里什麼也沒有」,不是不可以,但是沒什麼意思。
「這是我派去的人拍到的。」尹西銘有些無奈,但還是痛快地把手機扔上了桌。
蘇然的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劃動,一言不發。十來張照片里,每張都有蘇成皓,身邊圍著的人也基本相同,但是一看都不是什麼正經人,尤其是——蘇然眼光一凜,赫然在一堆人里瞥見了一件豹紋襯衫——再一仔細看臉,可不就是金錢豹!
一種詭異的預感和莫名的聯系在蘇然的腦海里紛亂地開始錯雜,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
「你知道其他人都是些什麼人嗎?」蘇然聲音很低,語速也放慢了。
尹西銘暗自嘆了聲氣。你的事,怎麼會不極心盡力?只不過……遲疑了有一會兒,尹西銘才抓了抓自己黑亮干淨的短發,嚴肅地答道︰「俞家的人。」
果然如此。
蘇然的心松了一下——接著,往下沉。
在c市稍微涉世深一點的人,都不會沒听過俞家,尤其是蘇然這種長在官家大院的。上次在highpub的偶遇,以及這些照片,都說明蘇成皓和俞家有牽涉,而這種牽涉,恰恰是蘇明輝這樣的家庭最最忌諱的東西。如果尹西銘能這麼快查到,那麼就沖著蘇成皓這麼多天沒回過家,蘇明輝也早應該有底了。
但為什麼要給那個人下跪?他和俞家之間……蘇然覺得這中間的瓜葛又有些模糊,搖了搖頭,鬼使神差地開口問尹西銘︰「你知道……景風卓嗎?」
尹西銘一愣,「……知道啊……早上我爸就是帶著我去和他談生意了。」
蘇然皺著眉頭不答話,還沒有適應把那三個字說出口的感覺。「……說說他。」
「他三個多月前吧,剛從美國回來,接蘀風華集團董事局主席的位子。上一任主席,也就是他爸景泰榮,因為腦溢血進了醫院,到現在也沒什麼起色,估計也差不多了。」
「風華集團……」蘇然低聲念了幾句,若有所思。
「風華集團和那些五百強不一樣,雖然名字不被太多人熟悉,但是作為影響覆蓋全省的一個地方性商業帝國,算是個相當可怕的存在。在c市就不用說了,這麼說吧……本市的酒店和賓館基本都是我們家的,剩下的……一切……基本都是風華集團旗下的。」尹西銘說完,以為蘇然會像往常一樣冷嘲熱諷他的二世祖德行,但是沒有。蘇然好像在想些什麼,但看上去,所思考的內容並不讓她愉快。
過了有一會兒,蘇然才忽然張嘴︰「……人呢?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身打扮像個儒商,還有點兒海歸的派頭,但是……骨子里透露出一股狠勁兒,跟狼似的。」尹西銘認真地回想了一下︰「不過有了那麼一點兒狼王的意思,氣勢雖然強,但是已經趨向沉穩。我听說他以前被流放在國外的時候才可怕,窮凶極惡的。估計就是我從良以前的加強版……」
蘇然表情一動,在心底苦笑了一聲,看了看尹西銘。
尹西銘一看老大臉上終究是有笑意了,也沒領會清那笑容的含義,立馬給顏色就開染坊︰「幸好遇上了我老大,每個遇到老大的人都會被感化的!」
呵,是麼。蘇然悄悄地吸了吸鼻子,給了尹西銘一拳頭,站起身來的時候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你小子剛說……你常和一幫哥們兒去俞家的夜總會?」
尹西銘剛要點頭,看蘇然一臉「殺氣」,立馬腦地搖得撥浪鼓似的︰「沒有!絕對沒有!老大你听我解釋,我自從跟了你之後我就再也……」
蘇然一听這話,一張臉又黑了︰「什麼叫自從你他媽跟了我!」
「啊我一時口快!……是跟從!跟隨!追隨!擁護!……」尹西銘搜腸刮肚地找近義詞,百口莫辯。
蘇然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扭頭就走。
「老……大……」
蘇然扶額︰尹西銘你小子真能裝孫子,這一聲淒慘的叫聲,就跟被主人丟在路邊的小狗一樣……唉,誰讓蘇然我刀子嘴——鐵錘心的!不理,繼續走!
「老大……晚上真的不和我一起去……」
晚上?蘇然放慢腳步想了想……尹西銘每次出什麼新鮮花樣,其實都還挺有意思……只不過……不知道今天某個人的短信會不會也在固定的時間響起……還有,說過的「沒有意外就一起看電影」,不知道還算不算數……
「今晚不了。改天吧。你趕緊回你家公司盯著吧,這個月之內務必把財務那一套都搞清楚听到沒?」蘇然背對著尹西銘,交代任務。
尹西銘慘兮兮的嗚咽了一聲,不敢違背。已經走了幾步遠,回頭發現蘇然竟站在原地看著他,便寬慰地笑了一笑︰「我會把人安全地撈出來,別擔心。」
午後,透過雲的陽光灑在他的眼眉上,襯得整個人都很柔和。
蘇然愣了一下,半晌,也回了一個笑容,但是心頭卻泛上一點微小的愧疚和酸楚。
一伙人闖進屋子的時候,金錢豹還在出租屋的床上睡覺。等他想喊的時候,喉嚨里的聲音始終也無法突破厚實的膠帶。來的人不多,一共三個,清一色黑衣服,動作快得嚇人。金錢豹倒下去之前,放大的瞳孔里映照出一個黑洞洞的圓口,然後……這個世界的一切,再與他無關。
在同一時間,未及呼救就銷聲匿跡的還有十二個,其中大部分都曾在昨晚出現在會所外。
吳非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抬頭看了一眼走廊里的掛鐘——從指令發出到執行完畢,一共是三十分鐘。
十三條人命。吳非輕輕閉上了眼楮,表情有些怪異,連帶著臉上那道蜈蚣形的疤,都顯得更為扭曲人。他走到一間大辦公室旁邊,不輕不重地叩響了門。
景風卓的聲音淡淡響起︰「進來吧。」
「處理完了。」
景風卓在瀏覽一份要簽署的文件,因此並沒有分散太多注意力給吳非︰「嗯。俞老大的效率還是有的,不過……還是提醒他下次找人的時候注意些。」
「是。」
「另外,告訴他上面的人已經開始行動了,三天之內,所有盤口必須完成全面收縮。」
吳非再次點了點頭。他站在猩紅色梔子圖案的地毯中央上,身板挺直,給人一種很強烈的精干且不卑不亢之感,說話從來也是干脆利落,因此深得景風卓賞識。見老板沒有其他吩咐,躬身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耳邊卻傳來一聲極淡極淡的嘆息……如同高位者感慨人間疾苦般,那嘆息聲里竟然流露出一絲近乎不真實的……悲憫。吳非的腳步頓了一下,懷疑自己是否听錯。
「或許,趁著這次收縮,以後……這一塊的生意可以不要了……」
吳非的瞳孔一收,一股驚詫沖上腦海。
不可能。
割斷和俞家的聯系,放棄「黑色」業務,絕不是一時腦熱壯士斷腕就可以辦到的事情。在這條利益鏈上的人成百上千,以俞家兩兄弟為主,各個都是亡命之徒——逼得他們沒有生路,勢必是要引起一場大亂子。就算風華擋得住俞家,景風卓也未必能擋得住自己一干如狼似虎的叔伯,畢竟,沒有比動亂更好的奪權之機!
吳非疑惑不已地看向了景風卓,目光觸及目光之時,立馬意識到失禮。
景風卓一笑,仍然沒有溫度,「不過這事兒得慢慢來……」
剎那間,吳非不由打了個寒顫。一句話之間,竟有一種冷眼觀腥風血雨後雲破日出的氣度和耐心,其雍容深厚,令人心生敬畏。
也許……有可能。但是……為什麼?
屏氣斂神,吳非依然沉默,只是站定了,敬候下文。
這就是景風卓最中意吳非的地方。不過他注定不會給他解答。約莫過了半分鐘,景風卓在文件上簽好了字,遞給了吳非︰
「幫我帶給前台小周。另外……晚上去見一下蘇成皓。」
吳非雙手接過文件,仍舊無聲地一點頭,快步消失在了辦公室門口。
亮光一閃,手機屏幕果然震動了。蘇然心跳略快了幾拍,匆忙地就舀了起來︰
「7:30場的《鋼鐵戰神》,購物街的中心路口見。」
「我沒說要和你一起看電影啊。」
「爆米花要大桶還是中桶?」
「大桶!」
……
楚天弈嘴角勾起一絲笑,把手機塞回了風衣口袋里。
此時正值上課期間,xx中學外的行人不多。高中時候的班主任老何握著楚天弈的手,在校園門口依依不舍。
楚天弈露出抱歉的笑容︰「老師,今天我就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回來一定來拜會您!」
老何教書也有二十幾年了,但是很少有感情這麼深的學生。看著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孩子如今如此成材,心里不禁感慨萬千︰「蘇然離得近,還常來瞧我兩眼,你就不一樣,這麼久才見了這一回,唉……」
楚天弈眼角一彎︰「下次我帶她一起來見您。」
老何一愣,「哦哦」連咳了兩聲,隨即哈哈大笑︰「我就說,你們兩個……」
……
告別老師,楚天弈再次繞回了來時就特意經過的北面小街。昨天半夜一場大風刮落了一個網吧的招牌,跌下來砸成了兩塊。但是沒有人來扶,因為這家網吧里已經鎖上了卷簾門,人去樓空。原本就冷冷清清,此刻更是淒淒慘慘。
楚天弈把手插進了口袋,沒功夫感受氣氛,腦海里反復閃過昨晚那個學生,剛剛不經意間吐露的一個名字︰
俞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