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璧 第十章

作者 ︰ 謝璃

第四章

夏洛特習以為常的套餐,通常就是一個方形餐盤里擺上三道滋味雷同的配菜,一道差強人意的油膩主菜,附上一碗平淡無奇的湯,頂多加上一杯紅茶。並非她不講究飲食層次,而是過去忙碌的父親習慣草草打發三餐,連帶夏洛特對吃食的要求跟著下降到以果月復為標準。

紀遠志帶她光顧的這家餐廳,在相當隱密的巷弄里,乍看門面並不出奇,一進到玄關,見到過道上來往穿梭的食客,衣裝打扮個個不凡,沉穩從容的神情顯然是老饕級常客,她大概就明了了這不是一般人能隨興消費的食肆。

接著和紀遠志坐上安排好的座位,翻開菜單第一頁,只匆匆掃了一眼,她便放棄點菜的權利,听任紀遠志決定晚餐內容——誰能在一大堆故弄玄虛的菜名里想像出它們上桌後的模樣呢?

正式上菜,先別說每一道菜的精致可口度無庸置疑,單人份量亦不算多,但到了第五道菜才算是主菜上場時,胃口不大的夏洛特頓時興起一種無止無盡的感覺。吃完最後一口精炖牛肉,她擱了筷,呵了口飽氣,對尚未現身的第六道菜失去了猜測的興趣。食物燴制得再無懈可擊,總得適可而止;她突然發現父親的簡化生活未必沒有好處。

「紀先生每天都這麼吃麼?」夏洛特看著紀遠志把每件漂亮食器盛裝的菜料一掃而光,甚至接收她無法解決的幾道菜時,她按下驚嘆,忍不住問。

「開什麼玩笑,我多半只來得及吃便當。」臉上浮現嗤之以鼻的神色,「小姐,你當我干的是閑差?」

「那您今天為什麼——」

「帶你來嘗一嘗好菜啊。」他順當地回應。

她呆了呆,那份古怪感終于到了昭然若揭、不得不正視的時候了。

如果昨晚她喝醉前的記憶還牢靠的話,紀遠志對她態度丕變應當就是邀她對飲時開始的。

昨晚他說話始終一腔和氣,以特殊的目光看待她,不厭其煩地送她回家,可以用信差打發的鑰匙他偏要她主動上門拿回,今晚毫無理由請她上高檔餐廳共餐,她待人接物再遲鈍,也不會感受不出這趟轉變。

不談昨天,就論此刻,他那副老是擰成一團的粗眉平和地舒展著,剛強的面龐線條不再像拉緊的弦線,反而透著陌生的柔和,狹長內雙的眼雖炯炯含光,卻不再縮眼視人;仔細瞧,連嘗著佳肴的薄唇也噙著輕松的笑意。如果這時有人告訴她其實面前這個男人是紀遠志的孿生兄弟,她必定毫不懷疑地接受。

「我沒做什麼,紀先生為什麼要請我吃飯?」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團隊。」他扯動一邊唇角笑了笑。

「噢……可是我已經來了好幾個月了。」如果這種說法她馬上就買帳,恐怕連她自身都該認定自己低能吧。「而且,紀先生不是……對我很有意見嗎?」最後一句話是低嚅說完的。

「是嗎?我讓你這麼認為嗎?」他托起湯碗,抿了一口,粗眉一豎,展出滿意的表情,再把她面前那碗遞到她唇邊,「喝吧,湯總可以再喝一點吧。」

她依言喝下幾口,糾結著疑問的眉頭還是沒能松開。

「別多心,我向來就是那個樣子,並非針對你。」他肩一聳,四兩撥千斤地解釋︰「袁先生證實,你父親生前是實驗室的主持人,你的實作經驗是不少,但規矩立在那里,你向我提出的要求沒有特別原因是不能核準的。研發中心人多口雜,你未見得能抵擋;老經驗的研究員不少,總要讓他們心服口服。你還年輕,袁先生認為你有潛力,再拿個學位也好,對你未來都是有幫助的。有什麼資格做什麼事,這是他的管理原則,我從不干涉他的專業領域。所以,單就你這件事我的確愛莫能助,你躍了兩個層級提出人事要求,我不認為對你是好的,總得考慮袁先生的感受。」一席話清楚說明了他多方考量的立場和袁鈞之間的上下關系,卻仍未解除她心頭疑竇。

「其實——紀先生不必特別對我解釋,也不用吃這頓飯,我已經知道您不會答應我的,可是……」她顧忌地看了他一眼,「您經常這樣費工夫地和——員工說明公司立場嗎?」她拿掉了「低階」兩個字。

「當然不。」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只和你這麼說。」

「為什麼?」她一頭墜入了五里霧中。

「你夠特別啊。」

「……」

她想必流露出幾近痴頭痴腦的表情,因為紀遠志「嗤」地迸笑了一聲。「吃了我幾頓排頭還敢上我家來,還不夠特別嗎?」

夏洛特耳根一熱,心想,他真正想說的應該是夠厚顏吧?

「而且,我欣賞表里如一的人。」

「……」這次她闔上了嘴。

「你喝醉前喝醉後一樣有禮貌。」他面色平常地說,「有禮貌地請我送你回家,有禮貌地上下車,拜托我幫你開門進屋,因為你一直對不準鎖孔,然後有禮貌地和我道別,雖然你根本就站不穩了,nice girl!」

听下去,她不知不覺又張了嘴;但從他口中確認了自己並未失態,暗自松口氣,萬幸地笑咧嘴,「是這樣……」

「是這樣啊。」他眉一抬,又道︰「所以我想,也許我們能做好朋友也不一定。」

「為這種原因?」這是什麼擇友標準?

「有什麼不對嗎?至少你很坦白。」他舉起叉子,叉了塊甜糕放進嘴里。

「坦白?這點……就難說了。最近不得已還是撒了點小謊,我不覺得自己是坦白的人。」她騰出右手,掌根撐著腦袋,半信半疑。

古怪的感受雖然被他的說法稀釋不少,但紀遠志根本上和她沒什麼利害瓜葛,突然對她釋出善意很難讓人信服。

「看吧,誰會承認自己撒謊?」他肩一聳,忽然趨前低聲道︰「說真的,你昨晚對我說,像我脾氣這麼糟糕的人,沒想到竟然這麼古道熱腸親自送員工回家,可見一個再討人厭的家伙也有值得稱道的優點,不該全盤抹煞,你決定上公司官網留言表揚我,讓大家改觀。請問,這是肺腑之言,還是拍馬屁?」

她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一張臉已脹成一顆紅蕃茄,因為紀遠志把一杯冰水抵在她唇緣,催促她喝下去。

她咕嚕喝完一整杯水,訥訥地張口想擠出幾句高明的自圓其說,最後很沒出息地迸了句︰「我不懂拍馬屁。」

「這不就是了!」紀遠志撫掌一拍,「所以說你坦白啊,記得要上網留言喔。」

果然她還是莫名為自己掘了個坑。

她安靜下來,決定接下來沉默是金,不再多言。

解決了晚餐,紀遠志一邊品茗,一邊好整以暇端詳她。

今天一見到夏洛特,他立刻對她那張泛出紅暈的激動臉容感到萬分好奇,獨自在辦公室埋首研究資料中的她,什麼樣的觸點能令她情緒如此高昂到天色暗了也不自覺?她待了一整個下午,沒有表現出焦躁不悅,如果不是全心全意沉浸其中,豈能甘于久候?她果真不是普通地熱愛研究領域啊。

這樣的女孩,理應疏于妝點自己,但就著頭頂上的亮黃照明燈觀看她,她一頭垂肩直發照樣梳理得整齊清爽,穿著卻迥異于前幾次見面的斯文保守,今天意外地入時多了。水湖綠寬領針織線衫微露肩頭,外罩一件充滿層次感的白色背心,搭配剪裁得極為流線型的九分窄管長褲,實話說,很順眼,但像被移植的風格,和她貼切不起來。

他眯眼研究了一下,發現了癥結點,那副架在她鼻梁上的眼鏡是禍首,造成了違和感。

實證性強的紀遠志二話不說,長手一探,輕易就將她的眼鏡摘了下來;她疏于防備,大吃一驚。他將眼鏡拿得遠遠地,目不轉楮打量她;稍後,他端著下巴不解地問﹕「奇怪了,你沒近視,戴副怪里怪氣的平光眼鏡做什麼?」

夏洛特又紅了臉,說不出所以然,只伸手要奪,紀遠志逗得自己挺樂,自然不會說還就還,正想再調侃她兩句,只見她秀眼圓睜,似乎在前方走道上瞥見了什麼,神色驟然變異,一眨眼,她身子一縮,整個人滑溜到桌面下,抱膝屈蹲在四只桌腳間,萬分緊張。

紀遠志模不著頭腦,壓低頸項對著桌底下喊︰「喂!你干什麼?突然玩起躲貓貓了?」

夏洛特兩手搭在他膝上,局促地抬起半顆頭對他拼命擠眼,「別說話,別往下看,喝你的茶!」驚惶的眼神嗅不出玩笑意味。

紀遠志的確不方便再往下看,因為以他絕佳的俯視角度,正好飽覽她寬領內的半片秀峰,峰谷內躺著一顆心型銀色墜飾,十分誘人。他理智地挪開視線,鎮定地往前觀望,一對男女正好依傍著走過去,背對著他。男人側臉輪廓頗為面善,可惜只短暫掃視,無法確認身分;女人則年輕貌美,身段火辣,穿著新潮;兩人談笑熱絡,在盡頭處轉了彎,直接進入包廂。

紀遠志在肚里揣測了大概,沉聲喚桌底下的人︰「起來吧,人都走了。」

夏洛特狼狽地鑽出桌面,兩手忙碌地整衣撥發,像沒事人般捧起碗安靜地喝湯。他乾笑兩下,心里有數道︰「你是躲男的還是躲女的?」

「……」她抿著嘴不答。

「八成是男的。怎麼?他把你給甩了?另結新歡?」

「我看起來……像是會被甩的樣子嗎?」她歪著頭疑惑。

「也不是。不過也不像會把人給甩了的樣子。」他實話實說。

他想,這個夏洛特看似單純,背後不知有多少文章。

她無奈地托著單薄的下巴,「真要是他甩了我問題還簡單些。」

「哦?那是你甩了他?」他兩眼一亮,感覺到了一點異趣。

她搖搖頭,「不是。他是我姊夫,已經和我姊分居了半年,在打離婚官司。」

他困惑地瞪眼,「那你像賊一樣躲個什麼勁?」

「……」她咬著下唇,在說實話和敷衍間擺蕩,一臉難色,只得轉移話鋒,「那個……紀先生可以把眼鏡還我了嗎?」

「你以為戴個眼鏡人家就認不出你了嗎?別耍憨了。」他把眼鏡擱在手指間撥轉幾圈才交還她,「你要是做了虧心事,應該去整形才對。」

「我沒做虧心事。」她像個小學生似地表情委屈又乖順,拿回眼鏡後勉強透露︰「我大姊說他是無賴,這陣子最好別讓他踫上,我應付不來的。」

無賴?這形容詞恐怕是添加了不少夏家大姊的個人恩怨,實情有幾分則令人懷疑。方才那名男子衣冠楚楚,談吐紳士,雖然對女伴的品味有待商榷,要說和無賴搭上邊卻也有點勉強。

「紀先生,我可以回家了嗎?」背包已放在膝上,黑漆漆的圓眼對他做著無聲請求。

「如果我說不可以呢?」

「……」沒料到有這款答案,她眼珠左右一晃,看看表,又望望身後,左右衡量後妥協道︰「那——那就換個地方,可以嗎?這里不太妥當。」

他眯了眯眼,換了一種鄭重眼光,「夏洛特,以後你想做什麼,只要在合情合理範圍內,直接開口,直接去做,不必征得對方同意,不必擔心別人想法,自在就好。而且,男人不會喜歡沒主意的女人,明白嗎?你想回家,當然可以,誰都不能干涉你,不需要我的同意。」

夏洛特听得一臉懵懂,好一會才弄清楚紀遠志意欲傳達的重點。這是要她堅持己見的意思?這個男人行事標準太難捉模;他作風強勢,分明不喜身邊人處處違逆,現在卻又希望她不必為了配合別人而屈折己意,那麼她一整晚礙于上司顏面奉陪到底又算是哪樁?

「記得這個原則,和誰在一起都一樣,知道嗎?」他和顏悅色重申,語重心長的姿態像個慈藹的長輩,令她脊梁發毛。

「……知道了。」夏洛特唯諾,雖然還是不解他葫蘆里賣什麼藥,既然話都說開了,決定遵照辦理。她果決地伸出右手,「那麻煩請紀先生馬上把鑰匙還給我,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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