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哥和弟弟已經睡了,空氣中有著酒味,原青感覺一顆心又提到喉嚨。爸呢?
「小青?」暗黑的客廳傳來唐益升的聲音,「把燈打開吧。」
她打開小燈,暈黃的燈光打在爸有些疲倦的臉上,但那雙眼卻是清明的。
爸沒有喝醉?原青意外極了。
「你哥和你弟陪向柏語喝,不知道為什麼向柏語今天晚上喝得特別多,三個人都醉了,餐廳派人送他回去,另外叫車送我們回來。」
唐益升頓了頓,「別擔心,我就只敬向柏語一杯。」
「爸……」她聲音哽住了。原沒抱任何期望,反而使得爸的話更讓她感動。
「我在等你,是因為有東西要給你。」他拿起手中的一封信。
她走過去坐下,「是誰寄來的?」
他低聲說︰「是你媽走前寫給你的。」
「什麼?」原青驚問︰「爸!你怎麼……一直收著,沒有拿給我?」
「我……覺得沒有臉拿給你看。」唐益升啞聲道,「也覺得……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你媽叫你離開家。」
「離開?怎麼可能?」
「我很清楚你媽走後這幾年我是什麼樣子的。我每天都害怕你不會再回來,我知道這個家只在折磨你、拖累你。」
「爸……」原青哽咽了。
唐益升深吸了一口氣,「但爸終于清醒了。清醒了,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拿去吧!不管你媽想告訴你什麼,一定是對你最好的。」
原青顫抖著,躊躇了一會,終于撕開信封。
「你……還是自己看吧。」
她抬頭,看到他眼中滿是傷痛。
「我對不起你媽,沒有臉听她想說的話。」他嘆息,「如果她有話告訴我,就會留了封信給我。她想說的話,當年已經說了,只是我都沒有听進去。這個……我終生都會後悔。」
他轉身回房,腳步蹣跚沉重,仿佛肩上擔了永遠卸不了的重物。原青眨回淚水,走進自己房中。她必須好好、仔細看清楚媽寫給她的信,她迫不及待地打開。
小青︰
媽今晚可以下床,做了從前沒有做過的菜,你說味道有點奇怪,但媽很高興。
媽一直都在做我知道你們三個都喜歡吃的菜,從來沒有時間和心力去嘗試其它的菜色。媽希望你爸順心,希望家里的氣氛好起來。
但媽總覺得這樣對你不好,每天你幫忙做的、吃到的,都是這幾道菜而已。媽擔心的不是營養問題,而是害怕埋沒了你。
你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天賦,但媽知道。
你一定不明白,媽為什麼從以前就硬要你待在廚房里每天幫忙,又為什麼老是絮絮叨叨地要你注意做飯的每個細節。有時媽還會故意少做一點,讓你多做一點。
小青,你知道你在做菜方面多有天賦嗎?
媽從你六歲能進廚房幫忙時就注意到了。你做飯時總像變了一個人。
本來有點散漫愛玩的你,那時就會變得很嚴肅認真,老是皺著小眉頭,手里不停捏捏弄弄,好像對食材本來的樣子不太滿意,想施魔法把它們變成別種東西。你常常把我沒有想到的東西放在一起,有時我要你切這個、放那個,你卻沒有听進去,逕自做著完全不一樣的搭配。
但這幾年你變得越來越不喜歡下廚,把它當作苦差事,是那種連半毛錢也拿不到的白工;有時叫你好幾次才拖拖拉拉進來,做好飯後你寧可端進自己房里吃,也不在餐廳吃,更不想和大家一起吃。
媽不能下床以後,都是你在做,你沒有再抱怨過一聲,但媽知道這侗差事對你來說只有更苦了。
是媽不好,沒有把家弄好,沒有讓你覺得家里很溫暖、很安全。
媽也沒能力教你最好的廚藝,讓你至少能發揮天賦。
媽的廚房不是你想待的地方,這是媽永遠對不起你的地方。
如果換了一個家、換了爸媽兄弟,你一定不會是這樣子的……
媽快走了,很擔心你,因為知道你雖然個性強、嘴巴硬,其實責任感很重,心又特別軟。媽真的很擔心你會覺得自己不能不待在廚房里,覺得這是你唯一能幫家里的方法。
媽有一個請求,希望你听一听。以前不敢對你說,怕你反彈;現在說,你說不定就能听進去。
小青,離開家里的廚房吧!然後去找你自己的廚房。
但千萬、千萬要繼續做下去。做新的菜、沒吃過的菜、去學听都沒听過的菜,繼續做菜,一直做到你覺得快樂的那一天,不要放棄,媽拜托你。
媽是真正愛做菜的,所以媽不會看錯,你是天生就要做菜的人,當你終于完全發揮那種別人沒有的寶貴天賦,你再放棄沒有關系,如果到時你真的決定那不是你想要的。
媽只是不希望你錯過了、被埋沒掉。媽不能給你的廚房,這世上一定有人可以給你,最後你就能創造屬于你自己的廚房。
廚房就是家,你一定要回家。
愛你的媽媽
原青看完,再看一遍,然後又看一遍;看過無數遍之後,幾乎已能默背整封信。
媽……
她很小心地把信拿高,不想讓信紙被淚水糊了。手指輕輕捏著,怕會揉破信紙。
六年多了,媽的聲音已有點模糊,卻在信中重新清晰了起來。
原來媽的用心是這樣的深,她從來不知道。在那些跟著媽做飯的日子里,學著怎麼洗菜、怎麼煮飯、怎麼用永遠不足的食材做出令人飽足的一餐。
她現在終于知道,別人在她身上看到的能力,其實是媽一餐一餐幫她累積起來的。
那些日子的充實,卻慢慢被媽的病痛和爸的頹廢給消蝕掉,直到悲傷沾染一切,讓食物的香氣和滋味都失去了意義。
遲了六年的叮嚀關懷,害她差點變成媽心中害怕的結果——她把自己鎖在家里那空洞的廚房里。
但她的悲傷何時竟已慢慢消褪?她知道,是因為一個男人的決心。
那個男人要她看清自己的天賦能力,承認自己對烹飪的熱情,一點一滴把信心灌注給她。
爸出事使得這個家差一點崩解;但爸已在努力了,哥和弟弟似乎也肯定了她的付出。
她不必離開家里的廚房,也能再創造屬于自己的廚房。
原來她用心做菜的地方,就是她的廚房;不管是學長家的,還是全國大賽時用的。她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出讓人想一吃再吃的食物,這無疑是另一種奇跡。
而她能擁有這些,是由媽媽給予,再由學長來完成。爸和兄弟吃的每一口都是支持她一直做下去的動力。
淚水洗滌了悲傷的殘潰,一切都變得如此鮮明。
唐益升沒有前科,對被他打傷的酒吧客人又多次誠心道歉,加能有向柏語在其中運作,兩造很快就達成了和解。
原青陪父親完成法庭手續出來,向柏語在外面等著。
「伯父還好嗎?」
「當然好!當然好!」唐益升其實挺欣賞向柏語,又受他幫忙,只是卓因瀲也實在無可挑剔。
「小青,你呢?」
原青點頭,「謝謝你,我很好。」
「我有東西給你。」
她本能地就想推謝,唐益升卻忽然說︰「我去洗手間,你們慢慢聊。」轉身走了。
她又謝向柏語,「爸的事能這麼快解決,我想一定是你幫的忙。」
「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謝我。」他低聲說。
她抬頭看他。兩周不見,他似乎變了很多,下巴布滿短胡髭,頭發似更長了,狂狷之氣更盛。
除了謝他,她真的不知能說什麼。
「你還好嗎?」他審視著她,又問一次。
「我很好。你呢?」
他嘆息,「我們的對話已經退化成這樣了。」
她局促地垂眼,對于以前的事她已經不再耿耿于懷,反而被一股歉意取代。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晚沒有打給原希嗎?」
她搖頭。她直到隔天早上才找到哥,焦急了一整晚。
「因為我想著,如果他不知道,你就只能求助于我了。我想一人把事情搞定,這樣我就會變成大功她的個性不容她裝傻,只能小聲問︰「因為我嗎?」
他深深看她,「我生日那晚是那麼的糟糕,到現在我還無法原諒自己,只想著,如果能變成你眼中的英雄……」
她無法不感動,歉意卻越發深切,「向柏語——」
「後來在全國大賽,我當然是希望你得獎,所以我算好了,五項10分都給你8.5,應該不會因為是最高分而被去掉……我本來還想,卓因瀲想削減我在總會里的影響力是他笨,不然我讓你得冠軍應該是沒問題的。」
「你是說你給的分數跟我的菜好不好吃根本無關?」
「不是。我是真的認為你該得冠軍,因為我不是廚師,而是餐飲業主,注重的不是技巧而是客人的感覺,你做的菜就是讓人有感覺。」
看她眼中仍有不信,他嘆息,「我沒有騙你。如果不是早就愛上你,你那三道菜也會讓我愛上你。」
原青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