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兩眼睜開的時候,一屋子的雞貓子喊叫立刻噤了聲,就算地上掉根針也能听到。
她昏昏沉沉的,眼楮酸澀難當,喉嚨辣辣的像有把火在燒,四肢僵硬得如同別人的手腳,而不是她的。
可是,有痛覺,這就表示她是活著的,不是夢。
不是夢,那麼……她吃力的模著心口,平坦光滑,沒有半點傷口。
她不是已經死在旁人劍下了?
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婆子靠過來,看了她睜開卻略顯呆滯的眼楮,連忙對外頭喝︰「小姐醒了,去廚下兌些溫水,趕緊。」
外頭有人應聲去了。
婆子回過頭來見她支著身子想起身,也不阻止,只是動手將她扶起來,又把幾個秋香色引枕往她背後放。婆子力氣大,行動起來毫不吃力。
這時敲門聲響,腳步聲傳來,一個丫頭端著漆盤進來,漆盤上有個白瓷茶盅。
婆子試了試茶盅上的溫度,掀開茶蓋,捧著讓她喝水,用眼神示意丫頭到外頭去守著。
西太發現自己的胳臂還不能運用自如,想自己喝水顯然有難度,雖然不喜讓人喂食,也只能張嘴。
水一入嘴,沒能像平時那樣滑順的流入咽喉,陣陣刺痛讓她難以吞咽,她皺著眉,好不容易才把水喝完。
見她臉色不像剛剛那麼嚇人,婆子壯起膽說道︰「小姐,奴婢是個粗人,可也知道人活著不容易,您穿金戴銀,過的是奴婢們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犯得著負氣想不開嗎?這脖子一吊,要不是發現得早……要有個萬一,奴婢們這幾個就算有十條命都不夠向老爺交代。」
這小姐一向對老爺千依百順,叫她往東不敢往西,叫她待在屋子里就不敢胡亂出門,怎麼卻在這節骨眼鑽起牛角尖來,真要命!
這婆子面生,身上一件七成新的夏衫,發髻是一根扁頭銅包金簪子,看她方才的處事樣子,應該是這里說得上話的人,又听她絮叨的說下來,雖然不了解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西太慢慢推敲……她這是自盡嗎?
雖然覺得不對勁,可她也沒打算要打草驚蛇,平常與人生意往來,也接觸過不少人物,養成她處變不驚、謀定而後動的能力,即便現下的情況看起來有些不尋常,她依舊沉得住氣,不動聲色。
「要奴婢說,老爺要將小姐送人,是看得起小姐,那可是京里的官人,是個官哪,不是像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您這是飛上枝頭,老婆子要是年輕個二十幾歲,就算用爬的也會爬去……」
這話越說越不成體統,西太覷了口沫橫飛的婆子一眼,她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老臉有些不自在,口氣緩了緩。
「小姐,您想想,前幾年老爺好吃好用的把您供著,婆子也為您高興,這會老爺改變心意……哎喲,只要能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待在哪里不都一樣?您鬧了這一出,也叫人心涼不是?」
這婆子倒是個忠心的,只不過忠心的對象不是躺在床上的她。
至于那位婆子開口閉口提到的「老爺」?她……爹要將她送人?
不可能,她爹可以送走府里的任何人,但絕對不會是她,也就是說,這是哪門子的老爺?又或許指的是這里的主子?
她想說點什麼,喉頭硬是擠不出半個字來。
婆子見狀道︰「果然像郎中說的,是傷到嗓子了,老爺常說小姐的聲音比黃鶯唱歌還好听,這下可怎麼辦?春水,讓妳熬的藥好了沒?」婆子不唆了,大步流星的走到門口去大聲喝,又折身回來。
「這春水做事就是溫吞,小姐若不舒服,郎中開了外敷內服的藥,要不,奴婢拿藥膏給您抹一抹?」
「得了,妳下去吧!」比砂礫還粗糙的聲音,也就幾個字,她喉嚨緊痛得像被馬車輾過去一樣。
「那奴婢去看看藥煎好了沒?」婆子也知道自己逾越了,放低姿態施了半禮,出去又把門攏上了。
屋子里,這時候才算真正的安靜下來。
家里的規矩,不到主子問話,奴才不能開口,這婆子和丫頭一看就知道都是未經教出來的,非是做慣奴才的下人,若非如此,便是小門小戶人家,下人都是外頭找的,所以才不講究那許多規矩。
她滿心疑惑,那婆子究竟把她當成誰了?她可以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僕婦。
陌生的屋子,不認識的人,她心里大是煩悶。
如果不是這婆子認錯人,那麼問題就出在她自個兒的身上了。
她想從螺鈿床翻身起來,還未掀開薄薄的綢被,只覺一陣暈眩,人倒回引枕,痛是不痛,卻只能干瞪著蔥綠雙繡卉草蟲的紗帳,等那陣暈眩過去。
沒多久,門外有人出聲︰「小姐,藥煎好了,奴婢春水給您送來。」
丫頭是知道主子傷了嗓子的,也沒候著回應,推門便進來,將漆盤往八仙桌上放之後,端起青瓷碗,拿起瓷勺,準備喂西太吃藥。
她可不耐煩這個,那藥,一勺一勺喝,比一口喝光還要苦,發現膀子能動了,她接過碗,在丫頭無比驚訝的目光下,屏著氣,咕嚕咕嚕喝完了那黑漆漆的藥汁。
她把碗交給丫頭,比了比鏡台。
春水很確定的從鏡台上拿起一面小巧手鏡給她。
不是春水伶俐靈巧,而是小姐無論走到哪,時時刻刻都不忘打點自己的妝容,手鏡幾乎隨身攜帶著,所以小姐一指,她便能意會。
西太看著鏡子里那張陌生的臉,穿著的是女裝,發呆了好一會兒。
自有記憶以來,她穿女裝的機會五根手指都數得出來。
她把鏡子倒扣,擱在枕邊,閉上眼楮,揮手讓丫頭下去。
丫頭退下了,反手攏上門,西太卻是伸手,再度拾起那手鏡,仔細一看,鏡子里還是那張陌生的臉。
她沒放聲大叫,也沒有發瘋,如果是死而復生,她或許可以理解,可軀殼完全換了一個人,這是借尸還魂嗎?
她沒想到自己能那麼平靜,或者要歸功于她不是從小養在深閨里的姑娘,鏡子里的臉蛋不是自己的,怎麼看也不順眼,可事實擺在眼前,即便她從不曾乞求生命能再度來臨,但一旦擁有,絕不輕易拋棄。人活一世是應命,能活兩世是福氣,無論是命運還是福氣,無論她願還是不願,既來之,則安之。
自我安慰後,她把臉埋進被子里,讓自己昏睡過去。
消沉的過了兩天,她本性里的韌性終究克服了這玄幻離奇、令人難以置信的情形,接受了現實。
這副身子本來不過是受驚有頸傷,苦藥灌了幾帖,藥膏擦了又擦,「病情」也就穩定了下來,只是皓白頸子難免還留著未褪的瘀痕。
她住的這屋子,家具皆是簇新花樣,一式黃花梨木的衣箱中,衣裙也是鮮色錦繡,一樣樣都是京里仕女們流行的花樣,但屋子里的窗子小,窗紗密又厚,悶不透風,采光不好,她待不住,能自由活動起身時,一到午後便讓人搬了張方凳、茶點,到兩進小院乘涼。
院子少說有六百步方圓,高高的院牆中間挖了一個小水塘,幾尾小魚在荷葉間優游自在,荷花暗暗的淡香拂風而來,叫人暑氣全消。
被她明令禁止後,沒有她的傳喚,沒有婆子丫頭敢來打擾。
她大大地伸著懶腰。
這兩天,江婆子對她仍舊頗有微詞,這也難怪,畢竟她扮了二十幾年男裝,一下子要她進入狀況回到矜持閨秀的樣子,談何容易?
一開始她是真的沒注意到這個,下人們進來送水、伺候時見她兩腳大開,舉止動作、生活習慣都是一派「粗鄙」作風,驚得瞠目結舌,竊竊私語,說是不是因為上吊弄傷了腦子,她這才處處收斂,又不讓她們再隨意進出她的屋子,才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這男人不好當,女人就容易了嗎?
她的記憶里沒有這個身體原主人的過去,但也總不能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情,知己知彼,才能曉得她下一步路要怎麼走。
既然下人都以為她傷了腦子,她也打蛇隨棍上,趁機說她忘了很多事情,讓春水和江婆子說說她的過去。
那江婆子就是嘴碎的,也該說這身體的原主人其實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過去,她把江婆子和春水的話對照過一遍,就明白了一個大概。
她們說,她叫錦娘。
這個錦娘就是個窮人家的女兒,爹爹是漕河的縴夫,因為閘口坍塌壓壞了船,帶下去十幾個人,她爹人命沒丟,卻賠了一條腿,此時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弟弟重病,爺兒倆要看醫用藥,她娘只好作主讓人牙子把她帶走,換了六兩銀子,這還是看在她容貌清妍秀麗,可以抬高價錢賣出去,才給提上去的。
她檢視過現在這個新的身軀,年紀大概只有十三、四歲,額發齊眉,小巧的瓜子臉上一雙狹長的鳳眼,一邊單一邊雙,偶爾眼皮抿深的時候,深深的雙眼皮便似會掃到鬢角去,一雙黛眉有點濃,身子縴細,和上一世英氣勃勃的自己有著異曲同工的巧妙。
至于女人家最在意的胸部,也不知道是發育慢還是怎地,都十幾歲了,居然還是一馬平川,起碼她前生還有兩個小包子好不好?真是江河日下,泣。
這色相,過個幾年或許會越長越好,但也是後話了。
春水說那位將她買來的連大爺,本來是打算將她當外室養的,礙于她年紀尚小,這些年便只是這樣把她放著,得空來看看她,買她喜歡的布料、釵環討她歡喜,前些日子動了想捐官的念頭,便說要把她送人。
這些官商往來饋贈,西太看過不少,就算在風氣開放的當今,男人還是以家里妾室多少作為炫耀本錢,男人與男人間互相饋贈的,無論是錢帛還是女子都是常事,對他們來說這些不過是一種手段,沒什麼了不起的。
事不關己的時候,人,很多事情都能淡然看待,但事情輪到自己了,可就淡定不起來了。
她乍听時,咬牙的想,這位連大爺敢情是把她當揚州瘦馬、行院戲子使了
而這個叫錦娘的女子鬧自盡,是因為以為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要拿她去換官位,不願意,才用自盡以明志嗎?
看起來是個死心眼的傻姑娘,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且一般來說背著妻子在外納妾的,不外乎懼內,害怕家里的河東獅吼,不敢明目張膽帶回宅子去,要不就是抱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最好的心態,純粹為了找刺激罷了。
只是那個「正宮」錦娘香消玉殞了,卻留給她這外來者這麼個身分,她的前世是商家嫡女,家中老大,一手打理老爹的生意,自尊心就算沒有比天高,但要她做人外室算什麼?
不是正正經經抬進門里的妾,放在小門小戶里,純粹是發泄用的,可以直接拋開對正妻所有的世俗禮節,享受赤果果的、極樂的快感,這就是外室的用處。
或許錦娘不覺得自己委身為人家外室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因為世情如此,可她西太淪落到當人家玩物,相較于前生自己清白的身世,情何以堪!她的心里很難平衡啊!
打擊太大,她悲憤了半天,越發覺得自己苦命,勞碌半生也就算了,最後死于非命,意外重生,沒投身到好人家也就算了,卻還魂到這麼個主兒的身上,好在她不是消極的人,經過幾天沉澱,便不再糾結。
她想的是,雖然身體成了錦娘,不代表她想成為錦娘,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就算目前還沒有明確的方向,但是她還是得想辦法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才行。
換上從江婆子男人那里偷來的粗布衣,西太扮成小廝,雇了騾車,從通州來到京里,可站在自家府邸門口,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帽兒胡同西府,門上掛著兩盞寫著「西府」的紅燈籠,不是示喪的白燈籠訃告。
她的死,對她的親人來說不算什麼嗎?因為無關緊要,所以不痛不癢,連起碼的喪禮也沒有,這到底算什麼?
她一顆心熱了又冷,不敢貿然去叩門,轉向附近店家鋪子鄰舍打听自家的事,不料,听完之後,整個人心灰意冷,如同枯木。
原來,西府的當家「西太尹」已經失蹤兩年
她一時無法消化自己已經死了兩年的消息,又听說西太尹的失蹤訊息西府原想密而不宣,最初是稱病不出,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西太尹是什麼人?「他」這一病,總有來往行幫來探病,一來二去卻沒有誰能見到他本人,紙包不住火,消息這才傳了開來。
當時听完,她慢慢走回西府,心里百轉千回,眼前一片黑,說不出的滋味,腦子一片空白。她幽魂似的繞著牆根走了半圈,七彎八拐,胡同底就是死巷。
瞅著沒有人,她飛快蹲下,雙手往牆角處扒,扒開一堆看似腐爛沒人要的木料,又用力掰開一塊大石塊,見到的青磚,她用指甲去摳一旁軟泥處,摳出一條縫隙,可實在是太久沒有人動過了,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那些看似結實,其實是活動的磚塊搬空,搬空後,赫然露出一個黑黝黝的狗洞。
這狗洞是她小時候不想繞著宅子走一大圈,為求方便,央著如今已經去世了的老管家給她挖的,年紀漸長後,忘了自己干過的事,也就沒讓人填補回去,想不到經過好些年,狗洞竟然還在,也好在現在這身子縴細,擠進去不成問題。
兩年過去,這西府還好端端的,姨娘和兩個庶弟日子應該不會難過,可是她得親眼去看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弟弟。
弟弟與她是孿生子,當年娘親生下他們這對龍鳳胎時,爹欣喜若狂,以為後繼有人,不料沒多久,女乃娘便發現弟弟的眼楮不能視物,明明生下來好端端的孩子莫名變得如此,後來找遍京城高明的藥堂坐堂大夫、郎中,都說藥石罔效,還在坐月子的娘親日夜傷心啼哭,終是哭壞了身子,拖了一年半載,走了。
也就是從大夫們聲稱弟弟的眼楮沒有治愈的機會那時開始,爹便將她帶在身邊,對外聲稱龍鳳胎中的鳳兒已然夭折,接著將接生婆、女乃娘這些知情知事的人打發了,自此她就是男裝打扮,行為舉止活月兌月兌就和男子沒兩樣。
這樣竟也瞞過了眾人。
男子有開枝散葉的使命,爹郁郁寡歡了幾年,終究還是納了妾。
她猜想,爹也知道不男不女的她這一生是別想嫁人了,弟弟呢,身分隱晦,深居簡出,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莫說攤在陽光下做人,就算能替西家傳承香火,但要將一個孩子培養成能接替家業擔子的成人,沒有十幾年光景,談何容易?
姨娘進門後,爹的兒子們陸續誕生,終于,她到了十五、六歲,身上男子特征一樣也無,雖說天儔王朝風氣開放,未出嫁的姑娘可以隨意出門看戲、串門子、吃茶、賞花出游,可女子從商,仍是聞所未聞。
後悔不迭的爹、騎虎難下的她,灰心喪志拒絕再接受治療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將她是女子的真相說給姨娘听,姨娘怪爹耽誤了她的終生,要她減少出門,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負責決策,外面一切交給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應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說的話句句在理,她只能順從。
過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漸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幾年已經無法下床,卻讓她看清楚姨娘越發輕狂的嘴臉。
而她爹,據她打探消息的鄰居說……爹在她「失蹤」後沒多久的一個月後也歸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嗎?
她的心很痛,痛到沒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畝地,佔了半個胡同,前後四進院子,三十幾間屋子,各兩進便有個花園,到底,還有個後花園,這個家她從小住到大,沒有人比她還要熟悉地形路徑。
她避開後宅兩進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著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模模、躲躲藏藏的走進,可就這麼點小事,這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喚了,著實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往後有機會不多加鍛煉可不行。
一路上偶爾撞見經過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沒一個她臉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這兩年,當家的換了人,宅子里的人又或許已然經過撤換,老人們都被打發了。
萬分辛苦的進了南邊一個小院,小院里安靜寂然,和外頭的人來人往全然是兩個世界。
敞廳的格子花窗是開著的,一個穿著素衣的青年臨窗坐著,外頭春光如何爛漫,花樹滿眼,都與他無關。
「誰?誰在外面?」
隔著彎曲小徑,那青年出聲。
听見那熟悉的聲音,又見他一身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紅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慟終于潰堤,淚一滴一滴往下墜。
她掩著嘴,咬著唇,無聲的哭,兩條蜿蜒的淚滾燙滾燙。
她是個不孝女兒,不僅不知道爹的死訊,也沒能守過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說老天爺給的考驗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對我的卻不是這樣,落在我肩膀上的負擔,女兒承受不了,那麼沉重,那麼殘忍,爹,這時候的我該怎麼辦?
隔著窗,看著彷佛又清瘦了許多的親弟弟西太尹——沒錯,她在外行商走動,用的是弟弟的名字,這家業,她只是替弟弟扛著,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這樣,看看現在的自己,她要怎麼才能告訴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連光明正大的回來看他都做不到,遑論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卻因為看著看著,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為看不見,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靈敏。
「是誰?有人在那里,是劉冬兒嗎?」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劉冬兒是他的貼身小廝,替他跑腿辦事去了。
西太直愣愣看著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萬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麼進來的她沒忘,這里隨時都會有人經過,于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著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麼辦?
她自欺欺人的想,兩年了,太尹看起來還可以,那些躲在不明處的惡徒不會趕盡殺絕吧?或許他們想對付的人只有她,對吧?對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來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頭痛欲裂,卻是一籌莫展,冷不防前頭迎來幾個說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認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時她胡亂的抹臉,確定如常後硬著頭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幾個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們好,姊姊們辛苦了。」
好話人人愛听,那幾個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扮是新來的嗎?」
「是啊,往後要請幾位姊姊多多照顧指教了。」她半垂著頭,不讓她們看清自己的臉。
「我們也進來沒多久,大家互相照應。」一個年紀稍大的客氣欠身行禮。
「姊姊們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進府里來?」
「小扮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來的差事有點急,我得趕著去辦,姊姊們慢走!」她彎腰後退兩步,自然的轉身,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她本來還想去拿一樣東西的,這下,是沒法子了。
她走著走著有些遠了,隱約才听見尖叫︰「……後院哪來的新小廝?他是怎麼進二門的?」
西太總算回到偏僻的北側,她毫不猶豫的爬出狗洞,飛快的用全部的磚塊把狗洞填滿,恢復它原來的樣子,然後頹然跪倒,重重地朝著西府方向磕了三個頭。
她把頭抵在地上,絕望的痛哭,淚全部傾倒在黃泥地上。「爹,請您不要記掛女兒,請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動,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頂著一雙腫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燒,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蝕著她的意志,那傷心過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無援、未來成謎的弟弟,被一劍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業,這些,都叫她痛極又恨極。
她完全沒想到路口處兩個坐在馬背上的男人正低聲交談著。
「大當家的,這人死了,這事,要俺說,就讓它過去吧。」說話的男人聲音宏亮如鐘,一張方形臉、粗眉毛、闊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種豪爽不拘小節的人,但這時候也壓低著聲音,沒敢放肆半點。
那位被稱做大當家的男子看起來非常高大,坐在馬背上,彷佛能頂天似的,他眺望著遠方,臉上冰冷如雪原,長長的沉默著。
勸解人實在不是他張渤的專長,但他真是受不了這種氛圍,他娘的,這時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張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
他干巴巴的想著措詞,「咱們得信的時候已經是遲了,船上又耽誤了快兩個月,掐頭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沒有人知道一個好端端的人會說沒就沒了。那位當家跟咱們生意上也沒什麼來往,大當家能來這一趟,已經是給他天大的面子,仁至義盡了。」這沒親沒故的,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認識這麼一號人物,怎麼就惦記上了?
自從知道那位失蹤,又秘密查出是死訊之後,大當家的臉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縮著頭當龜孫子過日子,這會兒日夜兼程趕來了,站在人家府邸門口,得知那位少當家死得千真萬確,別提上香,連門也不進去了。
粗獷漢子說了一堆話,那位大當家也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馬鞭,臉色一如踏上這塊土地時的鐵青,眸色陰狠凌厲。
是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靜靜的過去那麼些年,不料,竟然會听見「他」的死訊。
「真的是被殺,一刀斃命?」湛天動的聲音像冰片劃過,讓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張臉,要細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長相,十幾年不見,可「他」的一舉一動、曾經說過的話,他卻深深記得,那是一種古怪的感覺,極不真實,卻發自心底深處,無人能理解。
久久沒有動靜,張渤不安的覷著湛天動,對這認識多年的拜把兄弟,他發現,這一陣子他已經和別人沒什麼不一樣,很難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麼。
「讓京里分點的人去查,連掉在地上的一塊渣都不許漏!」他說得冷酷無比。
「大當家,你也知道直隸這一塊是潘冷的地盤。」江蘇與直隸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個招呼嗎?」
「多事!」
「是,我讓人查去。」
這情況下,湛天動忽然把頭轉回來,他听覺敏銳,眼光掃到從胡同里出來的西太身上。
西太沒想到路口會有人,只覺一道犀利的眼光從臉上掃過,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的心已經痛到盡頭,現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覺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兩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發腫的兩眼,她卻瞇也不瞇一下,眼里漾著火焰。
湛天動沒有表情的臉因著她那雙眼有些變了,雖說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種左右他人的氣勢還是一點都不簡單,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凜冽滄桑,如刀斧砍鑿的懾人身姿充滿冷銳。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馬韁,馬兒很听話的退了兩步。
她抱拳道謝,轉頭就走,一點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嘖,那眼楮是怎麼回事?臉比貓還花,」張渤不滿。「還有,大當家你做啥要听那臭小子的,叫咱們讓咱們就要讓?那小子算什麼東西!」
「是我們擋了別人的道。」
「這小子好膽子,居然敢叫大當家讓道,有種有種!」
張渤兀自呱叫,湛天動卻已輕一揮馬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