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妙手和仲孫先生的爭吵愈演愈烈,到後來都已經不避諱會不會被人听到的可能,聲音大得快趕上火星撞地球了,從偶爾听到的只言片語里隱約猜出來大多是關于出仕什麼之類的,想來,那孫大夫也是某些當權者的說客,想把當世諸葛仲孫靜月給請出來,以爭得天下。只是,看平日仲孫先生那休閑的樣子,似乎一直並沒有應承,只不問世事,侍花弄草的,過得怡然自得。
我暗嘆著,看來這里是不宜久留了,我們實在是沒必要牽扯進這些紛雜的朝政大事,烽煙戰火中,只需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可以,況且,長秀的傷也都好了,沒理由再佔著人家的屋子。于是我先找了長秀來商量離開的事情。
「長秀,我想我們應該要跟先生辭行了。」我說。
「嗯?這麼快?」他抬眼看向我,見我時不時的把目光瞟向外頭仲孫先生的院子,似明白我在顧慮什麼,隨即笑著對我說道,「也是,我們本來就應該走了,這里日子過得太舒坦,我都快忘了外面是什麼樣子了!走也好,大家都自在一些。」
他總是很了解我在想些什麼,而且從來只會是支持我,這點很難得,也讓我很感激。我知道,他雖然年紀還小,卻是從幼時就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日子常是奔波勞碌不得安寧,這幾個月盡管是有傷在身,卻也是他最平靜的日子。他只是習慣了順著我的意思罷了。
可是,這里終歸不是屬于我們的地方,再舒適,也總有離開的一天,輪不到我們流連的。于是我們就利索的收拾好了行裝,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不過是幾身衣服而已。
這天,我和長秀一同來到仲孫先生的屋前,是來準備跟他辭別的。不過敲了幾聲門,里頭沒有人回應,又等了一會,也不見有人出來應門。我料想,他現下定是不在房里,估計是去了後花園了,他的生活,就是廂房——後院兩點一線的。
于是我們就向後院走去。
還沒有跨過後院的拱門,遠遠的就看見一個月白的身影側身向著我們,微微的躬著身子,在細細的照料著眼前的植物,在因寒冬而頹敗的花園里顯得有些寂寥。
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
雖照陽春暉,復悲高秋月。
飛霜早淅瀝,綠艷恐休歇。
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我腦中忽然想起的是李白的這首詩。高雅的氣度,從容的舉止,沉穩如夜,這樣的人合該是要封侯拜相,為世人稱頌的。是因為什麼讓他對自己是否出仕感到困惑,是沒遇上他的伯樂?還是未到顯身手的時候?我真得不懂,也許,是我閱歷還太淺,參不透這過中的玄機。
這時,長秀已經先我一步的高聲的朝前喊道,「先生!先生!」從平日的交往中看來,他個人很喜歡仲孫靜月,在先生的面前他總是少一份拘謹,戒備,更多的時候是像個孩子般,好動,活潑。或許單是仲孫的個人魅力已經足以讓他折服吧。
「哦?你們怎麼來了?找我有事麼?」仲孫先生听見喊聲,站直身子,偏過頭,見了我們,輕輕淺淺的笑了,眉目清亮,風采依然。
我斂眸,不敢與他湛亮的眸光對視,怕被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只低聲輕喃道,「嗯,我們是來向先生辭行的。在這里叨擾太久,我們也沒臉再繼續住下去,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什麼叨擾?我可從來沒有這麼說,也沒有趕你們的意思。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你們不自在了?」
「不,不,不,不關先生的事!」我連連擺手,見他難得的蹙起眉頭,趕緊解釋道,「我們是說真的,總不能讓先生養一輩子吧。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能與先生相識已經是三生有幸了,怎麼還會怪罪?」心嘆道,果然是個心如明鏡的人,一听我的話,也知道我們是在尷尬他和孫大夫的事。
「看來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改變決定了?哎,以後豈不是吃不到小玥燒的好菜了……」他沒有再繼續糾結這個話題,只略帶遺憾的說道。
「只要先生開口,以後小玥隨時都可以為你效勞的。」我笑著對他說,松了一口氣。
「是嗎?以後……」他失神的看著眼前的那株花草,細長如竹節的手指在葉子上輕輕的撫著,「以後啊……」
「咦,這不是蕙蘭麼?不過,怎麼像要枯萎似的?」長秀忽然驚叫道,並且快步的走上前,對著它左看右看的,我怎麼不知,他竟還對花草感興趣了?
長秀的話讓他收回了迷茫的神色,轉眼又是淡笑如月的溫和,道,「嗯,沒想到長秀還懂這個?!還未開花就知道這株是蕙蘭了?!這是孫兄前些日子送來的,可是從未養過蘭,看它好像沒什麼生氣,就從屋里搬了出來見下陽光,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何?」
長秀沒有抬頭,眼楮一直望著那盆蘭花,輕緩的說,「這蕙蘭本是沅郡所產,葉子狹長,根部粗而且長,葉緣帶鋸齒,最不喜干燥的地方,洺州終年雨水都少,日光又猛烈,自是不適合它生長,若想養得好,怕還得費一番功夫。」
我挑挑眉,這小子說起話來還一套一套的,似乎煞有其事,那神情整一個養蘭專家似的,于是打趣的說道,「嘿嘿,先生別听他胡說,他哪里知道這麼多。或許是最近天冷才會這樣的。」
長秀橫了我一眼,嘟著嘴不滿意的朝我嚷嚷道,「我可沒有瞎掰!我家……我家原住在沅郡,從前就是養蘭的,我爹娘和哥哥都是養蘭的高手,打小見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一些。這養蘭也是一門學問,不同的蘭,養的方法也不一樣,不合適它生長的地方,即使料理得再細,也開不出花來。」
「不適合它生長的地方……」仲孫先生無意識的重復著長秀的話,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長秀你不是洺州人?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害我一直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洺州人啊,而且他不是孤兒麼?怎麼忽然又蹦出爹娘和哥哥了?
聞言,他又神情落寞的耷拉著,喃喃低語,「那又有什麼好說的?」
「你沅郡人,又為何來到洺州?你爹娘和哥哥呢?」仲孫先生問道。
長秀身子一顫,帶著不符合他這個年齡層的苦澀對仲孫先生說,「當年趙謙從南郡打到沅郡,我爹說要守著祖業,不能離開,娘只能先送了我哥哥和我出城,可是後來我卻跟哥哥失散了,還被牙婆子帶到洺州的。幸好我那時逃得快,要不然也不知被賣到哪里……」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提起那些牙婆就恨得牙癢癢的,也是因這個機緣巧合下救了我,沒想到竟還有這一層緣由。
「長秀……」我心里泛著酸,同情的看著他,這時才發現,我還不算了解他,不知這個孩子身後,還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大抵,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不欲與外人道的苦楚,就連長秀也一樣。那……仲孫靜月呢?
「沒什麼,都過去了這麼久了。」他反倒是回過頭來安撫我,收起了落寞,笑著對先生說,「對了,先生,這蕙蘭最好是用泉水或者雨水來澆,現下是大冷天,要減少澆水,嗯,我記得是中午澆比較好。嘿嘿,其實這養蘭的學問,我也是一知半解的,我哥哥懂得比我多,要是他在這里的話,保管過兩天它就生氣勃勃了。」
「如此,多謝你賜教了。」仲孫先生向長秀道謝,「長秀,你有沒有想過回去找你爹娘?我在沅郡也認識一些人,可能對你有幫助。」
他苦笑一下,「不用了,爹娘他們早就……」他忽而哽咽,偏過頭,不讓我們看到他的臉,繼而斷斷續續的說,「現在就只剩哥哥了,可天大地大,哪里這麼容易就能找著的?」听那嗚咽的聲音,似乎是哭了。連受重傷也沒有流過眼淚的長秀,此時怕是觸動了心傷,我們看不見,卻感受得到。
我跟仲孫靜月對視一眼,互相都明了了,長秀的爹娘怕是都不在了。
戰爭,讓多少家庭分崩離析,顛沛流離,獲益的從來都是掌權者,而受苦的都是平頭老百姓,禍害不淺。
「長秀,你願意告知我令兄高姓大名麼?多個人幫忙打听,總是會找到的。」仲孫先生如是說道。
我也在一旁幫襯著,「對啊,你跟先生好好說說,先生人脈廣些,或許認識你哥哥也不一定呢!」仲孫靜月,僅是說名字就已經備受推崇了,他的品德俱佳,應該人緣也好,真能找到也說不準的。
長秀只是一直背著我們,望著天空,久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轉過身,喃喃的回應著,「我哥……我哥他叫高平……」
高平?那個沅郡高平?
這下,連我也愣住了。如同仲孫靜月一樣,我是怎麼也不會忘記這個穆朝史里頻繁出現的名字。高平,字泰安,沅郡人士,時任明王府里記室,也是蕭澤天門下得力的幕僚。據說高泰安善文,自幼博習經史,識見過人,是一個賢才……慢著,高平……沅郡……高家……
「長秀,‘長秀’應該是你的字吧?那名呢?」我急急的拉著他的手問道,應該不會這般巧合吧?
他似不解我為什麼這麼急,愣了愣,可還是答道,「我?我叫高甫,不過大家都喜歡叫我長秀,弄得我快連自己的名兒都不記得了。」
高甫,原來,原來長秀竟然真的是高甫?!
這時,一直沉默的仲孫先生忽然對他說,「長秀,我想我可以幫你找到你哥哥。」
長秀身子一顫,眼楮錚亮,難以置信的看著仲孫靜月,欣喜若狂的問了一遍又一遍「真的嗎?」激動的情緒,興奮的神情感染了每個人,久久不能縈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