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冉冉,玉面金冠的倜儻男子將手里的骨扇握緊了疾步走了過來,眼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和驚訝。在來到我們跟前後,那人似確定自己沒認錯人後,又往後退了一步,拱手彎腰,恭恭敬敬的一拜,朗聲說道,「恭行拜見仲孫先生!」
仲孫先生有半晌反應不過來,愣了一下,不過見他行了大禮,也忙不迭的扶起他,連連說道,「快請起!快請起!這位公子,為何對我行如此大禮?」
那位白衣公子站直了身體,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不過剎那的陰霾很快又煙消彌散,盈盈笑意洋溢于表,先扶著先生的手在一旁坐了下來,再說,「仲孫先生是貴人多忘事,自是不記得,晚生是袁恭行啊,曾在書院有幸見過先生幾面,可自先生離開了……」他看看左右,才又說,「離開了邑寧,就再無緣相見,沒想到今日是求到了好簽,竟能再遇,上天待我不薄矣。」
先生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俊雅男子,思忖了一會兒才沉吟道,「恭行……莫非你是敬為?」
那袁恭行舒了一口氣,淡了眉宇間的黯色,笑開了懷,「哈哈,先生總算記得晚生了,不過,已很久無人叫我敬為了,在先生口中听來小字,還頗為想念的。」
先生也漾開了笑意,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沒想到你長這麼大了?記得我剛出京時,你還只比我半身高一些,如今已成了翩翩公子了,士別三日,定刮目相看啊!」
「先生見笑了……」他拿著骨扇不好意思的搔搔腦袋,靦腆的笑著,「對了,先生何時到邑寧的?還有,這位姑娘又是……」這位面白如玉的公子在先生面前竟多了分孩子氣。
「剛到,才歇了會。早前趕了一段時日,是以準備打尖休息,不巧有些誤會……」先生清冷的眼淡淡的掃了一下周圍的人,才又輕緩的道,「不過,現在應該無事了。」
「對了,向你引薦一下,這位是沈姑娘。」先生又補充道。
那袁恭行也鄭重其事的站了起來,拱手道,「沈姑娘有禮了。」
我有些尷尬的站在先生身後,向他福了福身子,微笑著道,「見過袁公子。」這也算是行過見面禮了。
其實當時我渾身不自在,不時還得接受其他人投來的審視的目光。畢竟方才先生拿了個大好的彩頭,那廂的自詡文采出眾的公子還沒服氣,如今又來了一位不知是何來頭的人物,而且顯然還不曉得原先發生了什麼事,該是如何收場?
不過,周圍的人觸覺似乎比我敏銳上許多,面面相覷的同時,抽氣聲此起彼伏,皆小聲的驚呼著議論著。
「他是誰?竟是袁少莊主的舊識?」
「仲孫先生?莫非是那個仲孫?」
「天哪……」……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人評頭論足當動物般看待議論的感覺並不好受,于是滿眼求救的看向先生。
他淡淡的笑了笑,如沐春華,繞是粗布青衫,也顯得磊落大方。只見他緩緩的站起身,輕輕淺淺的說道,「敬為,我們都有些乏了,想先行離開,日後再會吧!」
袁恭行正想說些什麼,卻被方才斗文的秀氣公子截聲道,「慢著,一樁還一樁,別以為可以辱了人後就可輕松的走人,這天底下沒這等便宜的事!」他說這番激昂的話時,身後已有些年紀比他大些的文人似想拉住他,奈何這人存心想跟先生過不去似的,不依不饒,真令人頭痛。
袁恭行的注意力被他這話拉了過去,只見他慢悠悠的轉過身,眯起有神的黑眸打量著眼前的人,不若周遭的或忌諱或贊頌或溜須拍馬的,他的目光專注而放肆,甚至是挑釁的。我有些啞然,不知這袁恭行是何來頭,竟有這等氣勢。
接著一個小廝從身後小跑到他跟前,不知與他耳語了什麼,他听完後,瀟灑的翻開骨扇慢條斯理的搖了起來,輕笑道,「我倒想著是誰呢!原來是咱京城的大才子顧公子啊,失敬,失敬啊!」可是雖說如此,他話里卻無半分恭敬的意思。
「袁恭行!你別以為仗著家里有幾分薄財就目中無人起來,也不想想不過是個沒落的氏族,還敢在這里叫囂?」被稱作顧公子的人大聲疾呼道。
我訕笑著,依我看來,他的目中無人的行為更甚,他同行中似有人認得了先生的身份,已經在一旁勸慰,結果他不止不听,還拼命的火上澆油,得理不饒人,盡是滿月復詩華,亦無用武之地。
袁恭行冷笑一聲,輕蔑道,「區區薄財?那自入不了你顧三公子的法眼,那就請移玉步,我這小門小戶,裝不下「您」這尊大佛了!」
「你!」顧某人氣結,伸起手很不禮貌的直指著袁恭行,寬大的衣袖如同主人般沒有底氣的晃動著,「信不信我叫父親封了你的店,讓你再不得在京中營生?!」
袁恭行笑得更為狂妄,不把他的放在眼里,比了個請的手勢,「請便。不過,你不妨回去告知令尊大人,你今日得罪的是誰……」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先生給他一個輕微說不的顏色,可是他故意忽視,繼續說道,「當年‘仲孫靜月’先生文才武略聞名邑寧,一篇《無為治》冠絕天下時,你不過只是個女乃孩子,還哭爹抱娘的,如今一朝得志,竟然連先生都不放在眼里,若傳了出去,怕是你顧家面上無光,讓天下文人不服!」
「仲孫靜月?」顧大官人听到這四個字,如雷貫耳,霎時愣了,目瞪口呆的看看袁恭行,又看看一直滿眼平靜的先生,嘴張嘴合,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直到被身旁的友人拉走也不自知。
而其余一直抱著看熱鬧心態袖手旁觀的所謂文人,此時竟舌忝著臉走上前來一一作揖跟先生問好,無非是說什麼,「久仰先生大名啊……」諸如此類不咸不淡的話語。
仲孫先生還很有風度的回應了,不過笑意不達眼底,心如明鏡的先生,自是知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的。
最後還是袁恭行出來圓場,打發了那些人。
終于,耳根清淨了。我滿心歡喜的松了口氣,踫巧對上了袁恭行審視的神色,我不好意思的偏過頭虛偽過去。在這里,似乎誰都是人精,只消一個眼神,就能把我看穿,讓我無所遁形。
袁恭行沒繼續深探,只笑著問先生,「先生在京城可有落腳處了?」
「還沒,我們打算找個店家先投宿一夜再做打算。」
「那先生不如來寒舍屈就幾日吧?」見先生對他的提議一臉的猶豫,他又說道,「放心,先生何時要走,晚生定然不會阻攔,難道先生還不相信敬為的為人麼?」
「那倒不是,別忘了,你的表字還是我取的呢!如何信不過,只是怕太叨擾府上了!」
「哪里會?若我父親見了先生,定是眉開眼笑的!」袁恭行笑道。
「令尊身體還健朗吧?已有十多年未曾拜見,倒是我唐突失禮了!」先生帶著歉意的說道。
「還好,就是腿腳不利索,你也知,當年的那一箭,他……哎,今日是個高興的日子,不該提這些惱人的事。先生就別再推辭了,走吧,我已叫人備了馬車了。」他有些請求的看向先生,與先前凌人的樣子不同,在經過我身邊時,還有禮的說道,「沈姑娘也這邊請吧!」
于是,我和先生就不再推辭,上了印有袁家徽記的馬車,緩緩的朝前駛去。
本來袁恭行是與我們同行的,結果到半途的時候不知收了個什麼信息,繼而抱歉的看著我們說道,「本來我該親迎先生回府的,偏巧有家鋪子出了些狀況,還必須得我趕去料理一番,所以……」他帶些忐忑的望著先生。
先生體諒的淡笑,「你有正經事就先去忙,我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去吧,我可沒教過你做事畏首畏尾的,要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我沉默不語,既是小店鋪的事,何須主人親自出馬,料必是極為棘手又不方便與我們說罷了。先生比我精明,不會看不出這一點的。
「那晚生告辭了!」袁恭行一抱拳,轉身就要離開下馬車,可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說,「晚生已差人先行回府稟告家父,還有打點好一切,先生盡管當作是在自家,別拘禮。」
「嗯。」先生淺淺的應了聲,又揮揮手,袁恭行才放心的下車。
在馬車跑動前,我還听他仔細的吩咐著家僕一些注意事宜。從種種行為看來,他是真的很在乎先生的。我不由得又一次打量著坐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
是如何一種召喚力,讓一個文靜淡漠的人得到如此之多的應和和尊重的?
「怎麼?我臉上有東西?」也許我的目光太過于專注,連他都似有所感的轉過頭看向我。
「不是的,我只是佩服先生而已。」我淺淺一笑,不做隱瞞。
「哦?佩服我什麼?」先生玩味的挑眉望著我。
「不知道,很多很多呢,數也數不清。」我真的說不清佩服他什麼。他有時靈秀得如同一株深谷幽蘭,絕然離世,有時又如水中破泥而出的青蓮,一塵不染。可是偏偏又世故得可以將人心,將世事,將進退之度把握的分毫不差,我想,能全然做到這幾點的,怕世上再無其他人了。
「小玥不要以為我很厲害,其實,我也只是個平凡之人,吃喝拉撒睡,一樣的。我只是,比旁人多擔了一個虛名而已。」先生的話似乎帶著無奈和嘆息,輕輕悠悠,無盡無止。
一個注定了一世不凡的人,卻強調自己不過是平凡人?怕天下很多汲汲于名利的人都很難理解。別人求一生都得不到的「虛名」,在他的眼里,竟成了負擔。
一時間,不知該接什麼話,馬車里又安靜了下來。听著馬車咕嚕咕嚕滾動的聲音,我不自覺的掀開窗簾子,看著外頭即使已是傍晚仍舊喧囂的鬧市,怔忡的失神。繁華的背後,到底隱藏的是什麼?
「小玥不問我,為何認識恭行?」先生突然這般問我。
我鄂了一下,隨即不假思索的說道,「小玥雖見識淺薄,可也知有些事情,不該問不該知的,便不能提不能想,免得別人難做,自己尷尬。」可話一出口我又後悔了,這番言辭,怕也是不得體的。
「你啊……」先生如透人心的黑瞳怔怔的凝著我,似嘆氣的搖搖頭,說道,「你不是淺薄,而是太明白了……」
我不作聲,也不敢看他,怕露出自己的心思。其實我是真的明白麼?不,我什麼都不明白。馬車里又靜默起來。忽然一個不留神,身子俯沖,隨後就意識到馬車停了下來。
早有下人打了簾子請我們出來,還悉心的擺了凳子,不然以我這等身高,是要難看的跳下去了。
落了馬車,抬眼一看,不禁驚呆了,這就是袁恭行口中的寒舍?開玩笑吧……這宅子可是比東郡的甄府都還要氣派上許多啊!
一對張嘴仰頸的大型石獅子雕刻精美,神情倨傲,雄渾強壯,乍眼看去還真讓人不敢直視,不愧是鎮宅的首選。
朱漆大門上有著醒目的銅釘,其上一塊方正的黑底鎏金字匾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御影山莊」幾個大字,門廊上則是栩栩如生的圖案雕刻,繁復細膩,出神入化。整個府邸看起來壯闊氣派,不輸我從前見過的書上電視上描繪的公侯之家。
不過我還是愣了愣,這家人究竟是何來頭,竟敢在天子腳下用「御」這個字眼?可是待我在細看落款,見到一旁的的落款「蕭世乾」和顯眼的天子印章後,就知是為何了,天子欽賜加冕的,誰敢置喙?
這袁恭行一家,怕也不是尋常人物。
這時,先生輕輕的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才回過神來,他淺笑著對我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