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一人慢慢的踱回御影山莊,腦子里心里想的都是玉奴那絕望而孤寂的眼神,越想越覺得自己做錯了。心煩意亂,連飯也不想吃,就連先生來看我,我也不想動不想說話。而他只是坐了一小會,嘆了嘆氣就離開了。
那晚,我全身的力氣似乎被抽干了似的,悶得很難受,幾番輾轉,終不成眠。只道世事茫茫,愁緒黯黯。
隔日一早,先生就被袁老爺子請去了,只留我一個人無精打采的坐在庭院里,閑得發慌。人一旦無所事事,就容易東想西想了。
敬為不知何時進了院子,瀟灑的在我身旁的石凳上落座,見我悶不吭聲的,便奇怪的問我說,「你今日怎麼了?為何沒去鋪子里,不是說要選漆色嗎?還有,伙計都找著了嗎?」
啊!對了!今天說好要選漆色的,怎麼會忘了這一茬?我一拍自己的豬腦袋,卻又無補于事,只得懊惱的說,「我不是很舒服,所以沒去……」
可敬為他是何許人也?堂堂的京城大商人,見多識廣,怎麼會被我這逃避的小伎倆給唬住?他輕輕的笑了笑,一副了然的樣子打趣的問道,「是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他笑睇著我的黑眸像是已洞悉我的心事了。
也是,以他的地位人脈,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我根本無處可藏。可我嘴上還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不答反問,「你又知道我心情不好了?」
他睨了我一眼,拿起青瓷小茶壺為自己滿上一杯溫酒,絲毫沒將我的挑釁放在眼里,笑著說,「勇王殿下和高二公子大打出手的事傳遍了京城,我如何不知?而且據聞,這還是為了一個女子……」
「什麼?」我‘ ’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瞪大眼楮緊緊的瞅著他,緊張問道,「怎麼會傳得這麼快?」
他搖搖頭輕嘆一聲,不疾不徐的替我解釋著,「你初來邑寧,想必不知那紫微書院的樊師傅是出了名的嚴厲無情。而高二公子在進學期間膽敢逃跑出來,還打架滋事,肯定少不了被他一頓責罵的了。至于勇王……」他的眸色深了幾分,輕輕緩緩的接著說,「勇王殿下則是被陛下斥責了一頓,如今正在自個兒府里關禁閉呢!」
「怎麼會這麼嚴重?竟然連陛下也驚動了?」我滿眼的訝異,心里不安的愕然著,如果連蕭世乾都親自過問,再追溯緣由的話,那我不就會……
敬為似很了解我在擔心什麼,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勇王與高二公子的不和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他們總因芝麻綠豆的事大打出手,大家已見怪不怪,不會再扯到你身上的。」
我苦笑一下,我根本不是怕會被牽連,而是不想引起那些權勢者的關注,尤其是……慢著慢著,我還有點覺得奇怪的,玉奴和長秀不和?長秀才來邑寧兩個月,又怎麼會跟玉奴有過節?
「他們不和?是為了什麼?」
敬為忽然趨近我跟前,伸出手來到我頭頂上,我不明所以,下意識的縮了一下,只听見他輕輕的悶笑聲,真是尷尬的可以。這時卻見他從我發髻上拈走了一片發黃的落葉,彈指間讓它飄然而落,那瑩潤剔透的玉扳指在熠熠欣陽下閃著亮光。
他這才緩緩的對我說,「上月秋闈,陛下曾讓各大臣王孫公子在御前比試箭法,結果年紀小小的高二公子竟然拔得頭籌,把呼聲極高的勇王殿下給比了下去,生生的抹了他的面子,你說,這梁子可不就結大了?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還認識勇王啊。」他的黑瞳緊緊的鎖住我的視線,似乎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斂下眼,只低聲喃喃的道,「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沒騙他,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至于我跟他們有什麼糾葛,我真的不想說,連提都不要提起。
只是,我記得玉奴才十歲左右時也獵過一直野山豬,箭法已很純熟,沒想到長秀還更勝一籌,怪不得他們兩個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猶如火星撞地球似的,怒火燒得極旺,原來還有這麼一層緣由。
敬為見我不願多說,體貼的沒再追問,只輕聲說,「算了,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不過,這鋪子的事得趕緊辦妥,再半月就是年關了,工匠都要停工,最好在這之前弄完,然後等開了春你就可以住進去了。」
要到開春?我沉默了半晌。
接著一臉請求的望著他,希冀的說,「敬為,我想年前就能住進去。」
「這麼急?」他劍眉微揚,不解的望著我。
「嗯。拜托你了!」我想盡快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這十幾年來,從未如此的迫切過。可能,等我有了可以忙的事,就可以把一切都忘了。後來我想,我還太天真,還不夠世故,看不清這個世間,有很多事很多人,哪里是你想忘就可以忘了的?
風蕭蕭,影瑟瑟,越接近年關,越覺得冷。
鋪子里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請伙計的事也有了著落。因為鋪子不大,只需要三四個人,再加上一個好的廚子就夠了。除了其中一個叫錦亮的小伙子是我從人市里請回來的以外,其他的人終究還是敬為幫忙敲定的。正如先生所說的,我要仰仗袁家的地方,無處不是。
于是,按照我的計劃,我們在過年前就搬了進來。袁老爺子本來想留先生多住一陣子,至少過了年再說的,可是先生以不放心我一人為而由拒絕了。所以我們趕在了年前搬出了御影山莊住進西市新鋪的後院,而能那麼順利,敬為幫了我最大的忙。
在年前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在楦城失利的明王班師回朝。一時間邑寧的上空,連空氣都是難以名狀的緊肅氣氛,人人自惶。而後,記室高泰安和長史衛華卿被陛下除名,即刻貶為庶民,此事告一段落,明王則未受到任何處罰。
不過,陛下幾次家宴,都以明王身體不適為由,讓他在家休養身體,不必出席。這其中蘊含的深意,內里人一看就明白。
事出必有因,不听先生的勸言,就得自食其果。
斜暉脈脈,風卷簾翠。
我看向一旁安然看書的先生,見他似乎絲毫沒有被傳聞而影響,一派怡然自得。
也許我想得太入神,惹得先生不自在的輕咳兩聲,掩上書卷望著我問道,「怎麼你今日老看著我?大有古怪,究竟怎麼了,有事?」
「沒有。」我總不能跟他說替他感到惋惜吧,于是轉移了方向,提到,「我只是在想,這鋪子該起個什麼名兒,我希望最好是文雅一些的,可想了好幾天還沒想好。等開了春就要開門做買賣了,招牌都沒做好的話,像什麼樣兒?」
「原來是這樣。嗯……」先生微微的想了想,修長的指節輕敲在書本上,一下一下作響,抬眼看看天色,忽然亮了眸色,跟我說,「不如就叫‘微雲樓’如何?」
微雲樓?
乍听到‘微雲’這詞,就我想到了‘山抹微雲’秦學士,再看向先生,何嘗不是一個清雅如竹的居士?暗暗佩服于先生的才氣,興奮的一拍掌高喊道,「好名字!既有深意又有韻味,就用這個了!」
先生滿眼寵溺的看著我,嘆氣的搖搖頭,笑說,「不過是個名字,也值得你這麼高興?」
「嘿嘿!」我搔搔頭,傻氣的干笑兩聲。
這時,錦亮從外頭匆匆的跑了進來在我們跟前站定,喘了口粗氣,才說,「先生,姑娘,外頭有人找來,說要來給先生登門請罪的。我,我不知能不能讓他進來,所以就叫他在外頭候著了。」
「請罪?」我跟先生都愣了一下,遂問,「是誰?」
「我听他報上名號說,他叫高泰安。」錦亮答道。錦亮家里是普通的佃農,因去歲家里的幾口薄田受了天災,沒有收成,老父又有病在身,所以才出來做工幫補家里的。這些京師的風雲人物,想必他也全然不知根底,是以一臉的坦然。
先生的眉宇緊了緊,隨即舒展開來,低嘆一聲,「你去請他進來吧,對了,再去沏壺清茶來。」
我微微想了想,又接著說道,「不如還是我去吧!」說著起身就要走出去,竟被先生攔住了,那力道不輕不重,卻也讓我掙月兌不得。
「你留下。」先生淡淡的道。
「姑娘,你還是在這里吧,這些讓我去做就行了。」
錦亮笑著走了出去。我拗不過先生,也只好重新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就見一個青灰布袍的高大身影朝我們疾步而來,而我沒來得及看清他時,他已經‘撲通’一下,滿臉愧疚的單膝跪在先生跟前,「仲孫先生,泰安來給您賠罪了。」
先生倒是被嚇了一跳,立即站起了身,彎下腰扶著他的臂膀將他拉起來,不解的問,「高大人做什麼行此大禮?快快起來,我可是受不起的。」
高泰安先是一鄂,隨即苦笑出聲,「大人?先生還是不能原諒泰安是不是?泰安亦知自己該死,也沒那個臉面來求得先生的包容我了。」我這才記起,先生之前是很親切的叫他表字的,這時卻重新叫他‘大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苦澀,接著說道,「而且如今的我也再不是什麼大人了。」
錦亮端了壺熱茶進來,一見這陣仗,似有些驚慌不知做何反應,于是我接過他手中的托盤,便讓他離開了。接著我替他們一人滿上一杯熱茶,便靜坐在一旁,默不出聲。
「自古名利如浮雲,你也不必太介懷,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數的。」先生把熱茶遞給他,慢慢的安撫說。
高泰安捧過茶,抿了一口,略微蕭瑟的說,「天做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這全怪我自己恃才傲物才會釀成的惡果,我一人承受便是,可是若因此連累了殿下,叫我于心何安?」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
我撇撇嘴,不由得想起他當日的那聲冷哼,也就不覺得如今的他有什麼值得可憐的了,完全是自作自受。
「那你這次來是……」先生遲疑的問著他。
那高泰安剛想開口,才意識到一直坐在身邊的我,那種的不信任的目光再次向我襲來,與那日如出一轍。而這卻被先生看到了,他冷眼掃過高泰安,語氣清淡的說,「你還是走吧!」
「先生?」高泰安一驚,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我也同樣訝異的看著先生。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小玥是我可以信任的人,若你覺得有話不能在她面前說,也就不需跟我說了,我想我也幫不了你。」
原來先生竟是在為我爭取得到別人的尊重,我感激的向先生看了看,喃喃道,「先生……」
高泰安幡然醒悟,立即起身很是君子的對我作了一個揖,說,「沈姑娘,是泰安一而再的失禮了,請你莫要見怪。」我只是搖搖頭,半晌不說話。請原諒,我實在是不喜歡疑心病重的人。
而先生這才重露笑顏。
也許事態嚴重,所以高泰安也顧忌不了那麼多,連忙說,「先生,這楦城一戰,是我和華卿太過急進了。先生已有言在先,而殿下也曾告誡我們不要急于出戰,結果我們還是掉以輕心,給了余容則機會偷襲大營,傷亡慘重,要不是我……」他吶吶的噤聲,不好意思看向先生,又說,「如果殿下因此而失去了陛下的信任的話,那我是萬死也不能贖其罪的。」
如此听來,這蕭澤天看來也是高瞻遠矚的人,不過,他手底下的人卻不及他的精明。不過,依我從前對他的了解,他那冷情倨傲的性子,豈會被小小的挫折而困守掣肘?
見先生一直在沉思,高泰安也不敢吱聲,只一臉期盼的望著他。先生只是忖度了一會,就胸有成竹的跟他說,「你不用擔心,這困境只是暫時的,想必很快陛下就會重新重用殿下,你們且靜心的等待,切忌多事,不听不問不看,才是正理。」
「靜心等待?先生為何有此一說?若是坐以待斃,豈不是……」高泰安隱去了後面的話,想必是很敏感的話題。
因為盛傳太子蕭誠軒與明王蕭澤天不和,暗暗在爭斗儲君之位,可太子軍功不及明王,只有著嫡長子的身份,是以雙方實力難分高下,若說太子會借此事打壓明王的勢力,也不無可能。
而當我正想說點什麼時,卻被先生暗地里摁了摁我的手,讓我打住,只听他說,「泰安,才說做事不該急躁,你如今又為何這般的著急?」先生清冷的眼瞥向了高泰安,高泰安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來,先生又問,「你想想看,那余容則現今在何處?」
「楦城。」
「他們此番也同樣傷亡慘重,依他的狼子野心,不會就此罷手,待休養生息一番,定會卷土重來的。到時,曾與他交手的明王殿下就是最合適的人選。有些道理很淺顯,不過當局者迷,你一急,自然就想不出解決之道了。」
我垂眸仔細的想了想先生的話,穆軍如今四面楚歌,朝中可用的大將屈指可數,即使明王一時因這詩而受到冷遇,也只是暫時的,他畢竟是皇帝的親子,又有領兵的才能,不會貿貿然就失去帝寵的。先生說的應該也是這個意思。
「先生的意思是……啊,泰安明白了,謝先生的提點!我這就去回稟殿下!」看來高泰安也明白這個道理了。
他起身就走,走了兩步,才又傻傻的回來行了個拜別禮,「請先生海涵。我今日像是被魔鎮了,老是做些失禮的事,請你們別見怪。」
「無妨,你且去吧,辦正事要緊。」先生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等高泰安走後,他才喃喃的道,「有才有智有謀,將來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只是他現在心氣甚高,畢竟是太年輕了。」
我咕噥了一句,「先生也不是很老啊。」他也不過是三十出頭,也比那些上了年紀的人要明事理,懂進退。
先生斂起笑容,斂神問我,「小玥,你告訴我,你剛才想說什麼?」
「先生?」我不解的望著他。
「說吧。」先生清冷的嗓音里有著不可抗拒的執著。
我在他面前竟也會緊張的捏了捏手心,慢吞吞的說,「我只想對他說,你的話是對的,你的意思不就是‘不爭為爭’?」對于越想得到的東西越要誠懇,不要讓人察覺,授之以柄,要在人毫無防範之下奪取到,自然而然就成功了。
「不爭為爭?說得好呢,言簡意賅。」先生輕輕的重復,話鋒一轉,聲音頗為嚴肅,「可是小玥,這些話你即使爛在肚子里,也別再跟別人說。我方才讓你留在這里,不是要你摻和進這些雜事中,而是要讓人尊重你,清楚你並不是我身邊的使喚丫頭而已,其他的話你全當不知情。你要在這里活下去,就必須要懂得如何處置這些紛亂的事,謹守分寸,半分說不得。」
「這個世上,被天人盛名所累的,只我一個就夠了。」他嘆息的深睇了我一眼,就拾起矮桌上的書本,往房里走去。
我怔怔的回不過神來,這是先生第一次對我說這麼重的話,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只是,我忽然不明白,為何總是在先生身上感覺道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悲涼。
而天人又是什麼?先生之于我,就像一個難以解開的九連環,在我總以為自己很清楚的時候,謎團又開始涌現,一點看不透也猜不著。或許真如先生所說的,我得謹言慎行,不然在這個詭秘的京城中很難生存下去。
到了臘月廿八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在清掃塵埃,迎接新年的到來。不過我們這里是嶄新的居屋,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我閑來無事,就想在梧桐樹下的空地里挖個坑,將自己新學著釀制的酒埋進去。可是這身體的力氣不是一般的小,我揮動了鋤頭半天也只有挖出了一個小坑坑,連埋一壺花雕都嫌不夠地方。
我擦擦額上的汗,正想再掄幾下的時候,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那時累得暈乎乎的,以為是錦亮,于是氣鼓鼓的說道,「你拍啥?還不趕快來幫忙?我都累得不行了。」
沒有人答話,只是又拍了我一下,我悶著氣故意板起臉轉過身去,大聲喊道,「你這小子……」跑哪去了……
可是,我的話還沒能說完,就已經開不了口了。倏地全身僵住,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深沉卻勾著高深莫測的淺笑看著我的人。
怎麼……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