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雲是沈堯的第二子,才華冠絕卻生性淡泊,喜歡過閑雲野鶴的日子,因緣際會之下,隱了身份在甄家當了西席,更與小姐日久生情。他本來打算坦誠身份,二人雙宿雙棲,結果得知家逢變故,沈家退出了朝堂,他們兩個已不配婚嫁。此時甄家本就為小姐定了另一門親事,縱然二人情深意切亦不可能在一起,于是便私奔出逃了。
他們私定終身,隱姓埋名住在鄉野間,一直到沈昭出世,夫妻二人如獲至寶,後來等沈家復勢,他們覺得是時候回去見家里人了才敢現身,途中路經青延,在沈家的世交姜家逗留了幾天。姜家的當家姜為文與沈堯是同門知己,更是看重沈行雲這個世佷的才華,也熱情的讓他們多住了些日子。
正巧那一年,因景帝的多疑殘暴,已讓眾多朝臣喪命,而蕭家在朝堂上也進退維谷,若不是當時還是大都督的袁清正奮身相救,恐怕蕭世乾早已沒了命。于是他听從門客的建議黯然的退出朝堂,輾轉到了幾個地方上任為太守。可是,他仍時刻提防著景帝的毒手。再三思量一下,決定向姜家尋求幫助,可以的話代為緩和僵局。畢竟姜氏一門,出了兩個皇後一個貴妃,姜為文的愛女也是景帝的寵妃,說話也有份量。
蕭澤天便是那時跟著父親來拜訪姜為文的。
天艷陽,風和悅,可是那天的他心情卻很不好。他最喜愛的二哥在前些日子歿了,父親卻像無事人一樣,他心里很難過。不過,這些不滿他在威嚴的父親面前卻不敢表露半分,于是一人躲在了樹下,黯黯低泣。
那時小沈昭跟娘親玩著捉迷藏,也躲到了這個院子里來。見到了蕭澤天在難過,她便嬌聲安慰說,「哥哥不哭,阿染呼呼哦!」她仰著粉女敕的小臉望著靠在樹下的小哥哥,還貼心的把一條手帕遞給他。
可是,蕭澤天心情很壞,難得孩子氣的撒了野,甚至還用力的把她推到地上。小沈昭不知道是被什麼撞到了,手臂上劃開了好長的一道傷口,一直在流血,她疼得「哇」的一下就哭了起來,還可憐兮兮的望著蕭澤天。
蕭澤天愣愣的看著這個小女娃,再瞥見那道傷痕,心頭一緊,卻仍是無動于衷的看著她哭。然後沈行雲夫婦和蕭世乾都聞聲趕來了。
蕭世乾繃著臉讓兒子道歉,他偏偏硬著性子不肯說話,被責罵也一聲不吭,只直直的看著那個被爹娘呵護在懷里的小女孩,他羨慕她,也妒忌她,只因他的爹娘從來不會這麼做,跌倒了也只是讓他自己起來,總是嚴厲的教訓他。爹要他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娘總是希望自己比妾室的子嗣厲害,可以幫助大哥。溫情,在蕭家是不存在的,除了那個叛逆開朗的二哥,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這時,小沈昭卻出乎意料的汲著鼻子跟爹娘撒嬌道,「是我自己跌倒的,不關大哥哥的事……」
所有人都愕然了,沈家夫婦連連說著這是一場誤會。而蕭澤天听了這話,心頭重重一震,卻是繃著臉生氣的跑開了。他在怪自己,怎麼當時爹問他為何跌傷時他不會這麼回答?這樣他二哥就不會死了。竟然……連一個小女娃都比他懂的多。
後來,蕭世乾想依仗沈家的人脈,好說歹說的跟沈行雲定下了這門女圭女圭親,以鸞玉為信。卻不料沈家被重新起用沒多久,就讓景帝以莫須有的罪名抄家滅族了,他們自然也以為,沈昭也不能幸免。
世家大族,尤其是那樣的時勢,這種事已是司空見慣,今日風光,明日就有可能淪為階下囚。而蕭世乾是有野心有抱負的人,即使沈昭還在世,他也不可能讓兒子娶罪人之女為妻,雖然他明知道沈家是被誣陷的。在蕭世乾的眼中,娶威遠侯的外甥女當兒媳更有利用的價值,悔婚勢在必行。
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沈行雲的妻子在回邑寧的中途病了一場,耽擱了好些日子,還沒等他們回到沈家,已傳出了這事,他們舉家想逃,卻一直被追殺,沈行雲夫婦為了引開追兵而做了生死鴛鴦,小沈昭只得女乃娘拼死護著才活了下來。沈行雲只留了句話給女乃娘,「別卷入是是非非中,只要孩子好好的活下去,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
再後來,等蕭澤天看到那個虛弱的躺在床上,救了他弟弟的女孩時,他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當年極力想安慰他的女女圭女圭。可是他和爹去尋過,沈家的人都不在了,所以不可能是她的,若是她,早就該找上門來尋求庇護了。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兜兜轉轉了這麼些年,到頭來原來還是她。那種莫名熟悉的感覺,不是沒有道理的。安慰脆弱的自己,還救了玉奴和他性命的都是這麼一個看似羸弱卻又堅強倔強的女人。緣分的事就是這麼奇妙,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將他們糾纏在了一起,可是究竟是因緣,還是孽緣呢?
他說出這段往事的時候,有些無奈的看著沈昭眼里的排斥和防備,第一次感到無所適從,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是不想也不能放手了。
而為的真是她口中所說的利用嗎?連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亂世烽煙起
「你說……這是不是就叫做‘緣分’?」他拉長嗓音似問非問的說著,繼而把眸光移向我,深邃而專注。
而在听他說話的同時,我的腦海里仿佛閃過一些片段,一個小女孩巴巴的望著樹下那個黯然心傷的男孩,怯生的遞出手帕……然後她受傷了……我的心倏地縮緊,不,這不是屬于我的記憶!是沈昭的!
我冷眼看著眼前這個孤傲的男人,譏笑道,「哼,所以沈家失勢後就沒有了利用價值,你們就不聞不問了是不是?如今需要姜家相助,所以又想重新利用我了是嗎?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他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打著婚約的幌子,不過是想借著我的關系籠絡姜家罷了。
他皺起眉宇,似乎不滿我的語氣,又靠近了我一步,目光灼灼的盯著我說道,「不可否認,現下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可你我有婚約是事實,如果你介意名分的話我可以給你,就像我說過的,絕不會委屈你的。」
我迎向他那雙深沉銳利的眼眸,冷淡的駁斥著,「名分?那是什麼東西,你以為我稀罕這種施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喜歡你,嫁給你才是真的委屈!當你們嫌棄沈家再另謀婚嫁的同時,這樁婚事已經形同虛設,是你們先悔的婚,那後果就自己承擔!時過境遷,我不會答應這麼荒唐的事的!我被你利用一次是傻,不會再有下一次!」我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你我有金玉盟約,這是鐵錚錚的事實。還有,若我敗了,到時不止是你我,受牽連的人何止千萬,你可曾想過?你不覺得這是老天的安排?在邑寧時我已放手一次,這回你我是糾纏不清了。」他在我背後低聲道。他的語氣溫和,可說的話卻重重的刺激著我的神經。
去他的糾纏不清!我權當作听不到!
在接下來的幾天,我再沒見著他的人,估計又到哪里去合謀他的興業大計去了。這樣也好,反正我們天生不對盤,一見面不是冷嘲熱諷就是無言以對,相見爭如不見。
局勢似乎真的很糟糕,連下人們都議論紛紛,據說很多流民都已逃往沅犁城或者北上了。我本來也想即刻就離開的,卻遲遲未能成行。一來是姜老先生挽留我,二來是現在這種情形是去哪里都不穩當,他們想讓我等局勢穩定些再離開。
所以說,一切都是天意。
我從姜老先生的院子里慢慢走出來,他才和我說了一會的話,就已經疲憊不堪的陷入昏睡了,我有些擔心,他的情況怕是越來越不好了。不免暗嘆道,若沈昭的爺爺在世,應該也是這樣,年輕時意氣風發,風流倜儻,老來了慈愛安詳,雖然病重,可是心中依舊清明睿智。
阿染,爺爺知道你想些什麼,你本來該能做個正妃,而如今再嫁卻只能為側室是委屈了你的。可是听我一句話,在這樣的亂世,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護你周全……
有些‘不能’,閉一閉眼就過去了,人生在世,又豈能事事如意呢?那小子,從前看的時候就知道他非池中魚,定是飛龍在天,若有朝一日能問鼎那個位置的話,亦是個澤被天下的明君來的,他說了會好好待你,必不會假。
我跟你爺爺是生死至交,年輕時一同上過戰場,若不是他拉了我一把,我可能早就見了閻王爺了,他的兒孫就是我姜為文的兒孫,所以啊姜家就是阿染的家,你不用怕以後沒有依持,沒有人敢欺負你。
……
在亂世中看得多的是樹倒猢猻散的場面,可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卻依然能保有真誠,沒有忘記沈家的恩,沒有嫌棄沈家的沒落。他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是沈昭親爺爺一樣,字字句句都發自肺腑,他是真的在為我著想。只是,即使他說的話有道理,我卻不能依循。
我跟蕭澤天分明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人生觀價值觀都不一樣,他的眼中是天下,情意,可能有,卻少之又少。再說了,我也不可能去做個妾,與人爭寵,日日守著閨房等君垂憐。而最重要的一點,我不愛他。這就是我與他之間的鴻溝,所跨不過咽不下的‘不能’,我不會放棄自己而跟他在一起的。
「哎呦!」我忽然哀叫一聲,想事情想得出神,撞到人了。
一股淡淡的氣息傳來,我揉著自己的額頭,再抬眼看向突然出現的人牆,是他?好哇,消失了幾天,終于出現了。
他高深莫測的而看著我,過了一會才淡淡的說道,「信陽告急,宋暉承今夜就要破城,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哦。」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他走是他的事,跟我無關。
「就這樣?」他挑挑眉,眼里依舊平靜無波。
我不情願的說了句,「望你一切順遂。」然後我們從此不見,我在心里補充道。
「是真心話嗎?」他睨著我,聲音懶懶的。雖口中說軍中告急,可是放在他面前,似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波瀾不驚,不愧是戰神。
「當然了!比金子還真!」我用力點點頭,拼命忍著挽頭發的沖動,目光游移。然後心里繼續打著叉叉,老天爺,請您原諒我的口不對心。
「那我便是當真的了。」他嘆了一聲,接著又道,「只是有一點你要答應我,切不可到處亂跑,乖乖在這里等我回來接你。」
乖乖?當我是阿貓阿狗啊!我揚起下巴,不滿地看著他,下意識就說,「我為什麼要等你?」
可他是容不得別人質疑的,立即揮退了溫和的表象,忽而散發出凌人的氣勢,「或許我該帶著你一起離開的……」那深沉的目光透露出不可違抗的氣息。
霎時我的心沉了下來,他這個人說到做到,若逞一時之勇惹怒了他的話,肯定月兌不了身。那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說一套做一套我也會。于是我硬著頭皮說,「我知道了……」哼,你前腳一走,我後腳就跟著離開。
他深深的睇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的沉冷讓我不自覺的縮了縮,避開灼人的注視。
蕭澤天當夜便乘著夜色離開了青延。他走了以後,姜老先生的病情卻愈發的嚴重,已經沒有多少時候是清醒著的,之前那個睿智矍鑠的模樣仿佛是曇花一現,哎,再厲害的人也不能跟死神相爭。他待沈家待我都如親人,我斷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的。
「姜伯伯?」這天,我正要給姜老爺子侍奉湯藥時,半路被他兒子攔了下來。
他的臉色極為沉重,說話的語氣也很是急迫,只著急的道,「阿染,你趕緊收拾一下,我派人馬上護送你離開這里!」
「發生什麼事了?」我愕然問著,怎麼好端端的就要我離開?
「宋軍與穆軍僵持不下,宋暉承似乎想退而佔領青延,所以你得馬上離開。」他擰著濃眉,語氣深沉。
我隨即反問,「那你們呢?」
「我們也跟著走的,不過爹的身子骨不好,家大業大,要走也所費需時,我遣人先把你送到則天那里去,這樣我們才能放心。」他答道。
「只是……」我還猶豫著,難道要我拋棄他們而獨自逃生?
「只是什麼?沈家只有你這麼一點血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有差錯的,阿染,你答應姜伯伯,一定要平安的活著,明白嗎?」他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叮囑著我。
而那時的情況緊急得連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能鄭重的點點頭應承他。然後我當天就離開了姜家,他們派了五個侍衛護送我,一路日夜兼程,只為早日到達安全地。
馬車因為疾速行走在山路上,所以十分的顛簸,我被搖晃得暈頭轉向,心悶作嘔,可我逼自己忍著,大難當前,這點小小的苦楚算不得什麼的。只是不知為何,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然後我听見了更為奔騰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就是兵器接觸的踫撞聲,接著馬車簾子被掀開來,是林侍衛,他此時的臉色有些難看,只低沉說了一句,「沈姑娘,得罪了!」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就被他拉出來抱了上馬安置在他的身前,然後馬鞭一揮,黑駒飛馳起來往相反的方向奔去,速度宛如疾風。
凌厲的風聲在空中嗚咽,刮得臉生疼。兩旁的景物像走馬燈似的飛速掠過,林侍衛一個勁的敦促馬兒快跑,我們身後有人在追來,而且隱隱間夾雜著狂笑,像在嘲笑我們的不自量力。
是什麼人在追趕我們?山賊?還是宋暉承的兵馬?無論是誰都不是好事。想到這里,我的背上滲出了冷汗,緊緊的抓著韁繩,不敢回望一眼。就在這時,我听到一道悶聲在身後響起,然後就聞到漸漸變重的血腥味。
「沈姑娘,是屬下保護不周,有負老爺的囑托,真是對不住了。」林侍衛苦笑的喊道,然後他一拍馬兒,自己卻是跳躍下來滾落在地上。
我一驚,不解的一回頭,就看見身後有十幾匹馬在瘋狂追逐著,離我們不遠了。而孤身一人的林侍衛卻拿著劍站在路中間,似乎想螳臂當車,他的背上插著一支箭,鮮血染滿青衣……
我咬咬牙,硬是狠心地把頭轉回來,拉緊韁繩拼命的往前跑。危急似乎激發了潛能,本來我不怎麼會騎馬,卻也能嫻熟駕馭。只是沒過多久,我感到身上一緊,突然整個人被套了一個繩索,然後整個人被往後拉,很快的我一下子就被拖到了另一匹馬上,然後對上了一個帶著狐毛氈帽的男人,只一眼,我就覺得他如山林中凶猛的狼,狠且戾,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拉停了馬兒把我拉下來,用馬鞭挑起我的下巴,語氣輕佻地說,「大伙兒瞧瞧我抓到了什麼,一只勇敢的小貓。嘖嘖,不錯,看來還長得挺標致的……嘶!」他把手縮了縮。
我瞪了他一眼,趁他不備時咬了他手背一口,然後試圖掙月兌鉗制跑掉,那時我忘了自己身上還套著麻繩,沒跑兩步就被牽制住了。我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被那些方才追逐的人包圍著,他們穿著外族的服飾,每個人手中或拿著弓箭,或者攜著帶血的大刀,臉上都揚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而剛才那個男人只慵懶的環著手站在一側,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做困獸斗。他那倨傲的眼神似乎在說,這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