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暫時在府衙安頓了下來。幽郡硝煙方歇,城內四亂,蕭澤天既為穆軍統帥,當要主持整頓要務,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他一再囑咐我這段時日除非有侍衛隨行,否則不能隨便出門,以免不測,其實我想他是怕我又一聲不響的離開了。不過我自不會不知趣的在這等亂局中攪和,而且玉奴還未曾清醒,我是不可能這時候離開的。
月洗如練,開始變成彎彎的月牙兒,秋天即將要過去了,冬的冷意悄然而至。我跟長秀隨意地坐在玉奴房前的回廊下,周圍靜謐、肅然,時不時有當值的守衛巡視而過。
良久,長秀打破了沉默,「昭昭,你明知道幽郡一戰如此凶險,為什麼還要來?」他說完以後深呼了口氣,看樣子似乎問出了長久以來一直想知道卻又沒有開口的問題。
我愣了愣,才回道,「這個……我跟玉奴從小就認識了,我擔心他,所以就來了。」事情當然不是像我所說的這般輕松,比之更錯綜復雜,而我跟玉奴蕭澤天的關系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只能簡單的解釋一下,希望他能夠理解我。
「從小啊……」長秀無意識的重復著我的話,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才嘆道,「小玥,你說人就是這麼奇怪,從前我和他每逢見面總是劍拔弩張的,可是誰想到他會舍命救我,讓我欠了他那麼大一個情,這可怎麼還?」他苦笑著,手不經意的模著廊木,似想到什麼,驀地又握著拳,青筋涌現。
長秀已經不再是街邊混混,他見過血腥,在沙場上披荊斬棘,閱歷比我要寬廣得多,這段日子的苦戰,想必對他也是一次艱辛的歷練。
我搖搖頭,手撐在美人靠上,看著他俊秀的側臉說道,「玉奴本來就不是個記仇的人,只不過有時候孩子心性罷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大家分屬同袍,自當互相照應,我想換做是你也會擋下這一箭,不是麼?」
即使有了那般尊貴驕傲的身份,他還是原來那個善良的玉奴。
所以,才會在我對他那般絕情以後還痴痴等待。
所以,才會不惜性命,只為立功,只為跟我這個無情的人在一起。
長秀啞然,沉默了一會才狠厲地說,「拓跋信義,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的!」一拳捶在梁柱上,瞬間凹了一處。
「長秀!」我心驚了一下,連忙拉過他的手細看,骨節分明的手上已經染了血痕,才說他沉穩了,怎麼還是這麼魯莽?我橫了他一眼,拿出手帕幫他包扎。
他怔了怔,隨即漾起我熟悉的笑容,堪與明月分輝,「小玥,瞧你還是關心我的呢。我以為到了邑寧,我們見面少了,你我就疏遠了。」
我用了點勁,滿意的見他疼得縮了一下,這才沒好氣地說,「當然了,情誼哪里是說斷就斷的,你以為是團線啊?難道你忘了我們在大雜院里許的願?」
他一听,急急的反握著我,申辯道,「小玥,我沒忘的!苟富貴,勿相忘!」
在銘州貧困潦倒的時候,他曾許願,他要出人頭地,建功立業,不再過顛沛流離的日子。我說,那好,我們說定了,苟富貴,勿相忘。時光飛逝,感覺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你就是急躁,莫怪你哥要送你來歷練,這樣怎麼出人頭地?」
他不好意思的搔搔腦袋干笑兩聲,「嘿嘿。」接著又道,「對了,小玥,我後天就要隨軍回邊城駐守了。」
「這麼快?」我揚起下巴,驚訝望著他。
「對,我們本來就是臨時調遣來援軍的,現在戰事已了,不能再繼續留在這里。可是……」他看了眼身後緊閉的大門,面露憂色,「我很不放心。」
我知道他擔心玉奴的傷勢,不過我也明白軍令如山,不到他不走。我平靜地安撫他,「放心,有我在呢,我會給你寫信的。」話雖如此,可是其實我的心里是沒底的。
「好!」他淺淺的笑了,露出皓白整齊的牙齒,帶點孩子氣。
「長秀!到我房里來!」不知什麼時候,高泰安立于回廊另一側,昏暗的夜色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听聲音卻是蹦得緊緊的,想必是不喜歡我與他弟弟走得太近,真是悶騷的男人。
長秀咬咬牙,離開前囑咐我,「小玥,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過兩日,天沒亮就走了,把他貼身帶著的匕首送給我,讓我留個念想,也好傍身。
我一直守在玉奴塌前,可是沒見他醒來過。孫妙手說他中的毒太深太沉,早已潛入五髒六腑,紊亂了氣息,能不能醒來就看造化了。我不敢再細想後果,雙手冰涼,待衣襟半濕才知道自己原來哭了。驀地,一件狐毛領子的披風落在了我肩上,劃過臉頰的溫熱指月復與我的冰冷形成強烈的對比,我愕然的抬起頭。
蕭澤天訕訕地收回手,嗓音還是沉沉的,「哭得跟淚人似的,玉奴知道了也不會歡喜的。」我看他衣裳上還沾著塵土,眼底難掩疲色,似乎是一回來就來這里了。他這個哥哥真的是不錯的了,難怪玉奴對他如此崇拜,若沒有他的照拂,估計也難以活到今時今日。
我用袖子揉揉眼,輕緩低語,「沒的事,只是沙子蒙眼罷了。」
我听到他輕然一笑,卻沒有拆穿我的掩飾,只看著玉奴問道,「他還是沒醒?」
我苦澀的搖搖頭。
「你放心,我相信他會挺過去的。」只是他的話卻沒了以往的篤定。
我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開口說道,「你……先去梳洗歇一會吧,這里有我看著。」誰也沒想到,我跟他之間也有如此平和對話的時候。
他微微一想,頷首沉聲道,「那辛苦你了,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遲些再來。」
他人是走了,留下了沾著他氣息的披風,我怔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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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還在昏睡中,喂藥甚是艱難,總是喝一口吐一口的,我忙活半天也不知有幾滴要能進肚子里,這里又沒有現代那麼先進,可以打吊針輸營養液,真是糟糕。我唯有一遍又一遍的對他說話,希望他能听得見,早點醒過來,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半睡半醒間,感覺周遭有些動靜,我緩緩醒過來,才掀起眼簾,就看見玉奴帶笑的眼眸定定的凝著我,只是,臉色蒼白如紙,還透著幽幽的青紫。
「你醒了!」我立馬清醒過來,雀躍地笑看著他。
他虛弱的點點頭,聲音細微的揶揄我,「你天天在我耳邊嘮叨,再不醒來耳都長繭子了……」
不過他才說了一句話似乎已沒了力氣,我一個激靈,這才趕忙起身倒了點水給他潤喉,然後又跑去請孫妙手來診脈。
孫妙手急急地趕來,見到玉奴,欣喜的喊著,「勇王殿下!」
「麻煩孫大夫了……」他說完就疲憊的合上眼。
我忐忑不安在外頭等待著,好一會才見他提著藥箱走了出來,「殿下此時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這就去開方子。沈姑娘,這幾日明王殿下在整軍,一時估計回不來,勇王殿下就勞煩你照顧了。」
「我會的,有什麼事孫大夫盡管吩咐。」我猶豫了一下,才問道,「玉奴他怎麼樣了?」
孫妙手回頭看了一眼,搖著頭嘆了口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去藥房了。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情況很不好?
我懦弱得不敢問,只怕那真相讓我難以接受。
這次醒來以後,玉奴沒有再昏睡過去,只是那好看的眉已無當日神采飛揚,揮斥方遒之傲色,有些什麼東西越來越淡了。我總是不安,所以半刻都不敢離開他,他笑話我,「瞧你緊張的樣子,我不是好好的麼?你眼下都青了,定是沒有好好睡安穩,快去歇歇吧。」
「哪有這事,我精神好得很!」他是知道我在害怕麼?只是他關心我,而我更擔心他。
就在玉奴醒過來的下午,蕭澤天匆匆趕了回來。他急切地推門而入,深秋的天,居然滿頭大汗,衣裳帶著寒氣,「玉奴!」說話間呼出白煙。
玉奴一見了蕭澤天,臉上也染上喜色,斜躺著的身子掙扎著要起身,「二哥!」
蕭澤天一個箭步上前摁住他的身體,低聲道,「你傷勢未愈,別亂動。」
看他們有體己話要說,我不好站在一旁,正想著去廚房做點小米粥給玉奴暖胃,誰知玉奴拉著我的衣袖,輕喊了聲,「昭昭。」
「嗯?」我回看著他
蕭澤天退開了一些,神色不明。
玉奴緩緩地從衣襟內掏出一件物什,我定楮細看,那是一塊通體透亮的上等玉佩,是芍藥的花形,雕刻極為細致,應該是珍品。我想起了,某年的上巳節,那塊被他扔進護城河的他親手雕的玉。只見他從脖子上解下來,戴在我身上,「這是我送你的生辰禮,本以為能趕得及陪你過的,誰知道會有這次苦戰……我知道你喜歡梨花,可是,我是在芍藥花開的季節出生的,這個就當是我的心意了。」
他這樣說,我說不要就是矯情了,微微頷首道了聲,「好。你們兄弟先聊,我給你們做點吃的。」臨出門的時候,我覺得蕭澤天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
過了半個時辰,待我捧著粥進去的時候,發現屋里安靜得很,蕭澤天坐在臥榻前的椅子上,玉奴已經睡過去了,我當下手一顫。「嘶」,我大大吸了口氣,手指傳來灼燒般的疼痛。
蕭澤天敏銳的發現了異樣,快步走來,幫我放下托盤,便拉我出去,看著我紅腫的手指,皺著眉問,「怎麼這麼不小心?」
「不礙事。」我有些尷尬的縮回手,吶吶的說,「玉奴……他怎麼了。」
他側過身,望著院子外已成蕭瑟的晚秋敗景,淡淡地說,「你別擔心,他只是睡著了。」
「我怎麼能不擔心?」我苦笑,像對他說,又似對自己說。
旁側的人身子一僵。我抬眼看他的臉色也不好,頓時想起這些天他忙于軍務,那肩膀上的傷不知好了沒有。「你的傷……好些了麼?」我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問出了聲。
「嗯?」他怔了一下,隨即才回神我問的是什麼,笑了笑,「好很多了。你不是知道,再厲害的傷我不也沒事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沅犁郊外的那次凶險,也對,他的確非比尋常人,硬朗得很。
「沒事就好。」
他似乎很高興我這麼問,聲音也沒方才那麼沉重,「很久沒有見過你沒對我針鋒相對的樣子。你知道我當初見你的時候是什麼感覺麼?」
我撇開眼,「小時候的事情我都忘了。」很可惜,我不是當年的小阿染。
「不,就是在柔陽。」他又離得我近了些,連他呼吸的紋理我都一清二楚,「我知道玉奴落水的消息,又知道是你救得他,便帶著謝禮親自上門,一看你瘦的皮包骨似的,病懨懨的躺在板床上,那麼瘦小的人兒居然能把玉奴這個小胖子拉上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淡淡的說,「人在跟死神搏斗時,總是將潛藏的能力爆發出來,不過那會我都病了一個月,估計也是損耗過度了,物極必反。」
「物極必反?」他喃喃道,「如果我們都沒有離開柔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可惜呢,這個世上沒有如果。」我踢了下腳邊的小石子,咕嚕咕嚕的滾了出去,像我晃動不明的心。如果我沒有穿越,如果我沒有遇見他們,如果……這一切,都不過是痴心妄想罷了。
他低低的嘆了聲,「是啊,都過去了……」
那個秋日,出奇的平和。
玉奴的精神似乎日漸好轉,慢慢的竟可以起身走幾步。不過他胃口還是不大好,我變著花樣給他做東西吃,跟他聊著往事,他還會跟我說小時候的糗事,他的,或者是蕭澤天的。
玉奴,似乎一直在回想過去。
我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每次問孫妙手,他總是左顧而又言他,跟我打馬虎眼,仿佛不讓我知道。
這天孫妙手來診脈,我就去給玉奴煎藥,經過耳房的時候,就听到一些聲音,是蕭澤天跟孫妙手在里頭,我不由自主地頓足。
「他的身體怎麼樣了。」
「殿下的情況不太好。」
「怎麼?我看他這幾日氣色不是很好麼?」
「毒已呈表,臉上的紅乃是虛色。那毒是拓跋獨有的,經常用來獵殺大型的猛獸,用于人,只怕是一丁點都能置人于死地。這段日子若不是用雪蓮來緩藥性的話早就毒發了。勇王殿下……只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鏗鏘」,我手一松,藥碗落到了地上。
「什麼人?」門咿呀的打開,蕭澤天走了出來,眼神一凜,「阿染?」
跟著出來的孫妙手臉色變了變,細聲道,「沈姑娘……」
我急急地拽住孫妙手的衣襟,「不會的,他明明可以走路了,氣色也紅潤了許多,怎麼會沒有辦法呢?」
孫妙手無奈的嘆道,「沈姑娘,醫者救人,卻無力回天,若真有法子我不會不救的。」
一下子,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怪不得他一直不肯跟我說明,想必是蕭澤天的意思。
「阿染!」蕭澤天見我神色不對,想拉著我的手,我用力一甩開他,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不會的,玉奴明明見好了,怎麼會熬不過冬天呢?
我跑進玉奴的房間時,他還是斜躺在臥榻上,慢慢地翻著書,他听到聲響,抬起頭訝異的問,「昭昭?做什麼跑得這般急?對了,你不是說給我端藥麼?」他望著我空空如也的手。
我這才發現藥已經被我弄撒了,只好說,「蜜餞沒有了,你不是不喜歡那苦味麼?我晚些再給你端來。」
我沒注意到玉奴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只見他笑道,「昭昭,我不是孩子了,藥苦點也無妨,你不用哄著我。」
我沒有作聲,只是走到他跟前坐下來,定定的看著他,他還好好地在我跟前,這樣就足夠了,原來,只要能听見對方的呼吸,都是一種幸福。
他笑著刮了下我的鼻子,「你今日是怎麼了?」
我咕噥了一句,「我舍不得離你半步,怎麼,你還不樂意了?」說罷作勢要起身離開他。
「別!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樂意?」屋內又安靜了一會,他又輕緩地問,「昭昭,你會一直陪著我吧?」
「當然了!」我語氣無比堅定。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