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醉福樓二層雅間,整層樓只有最里面的那間有客人,外面站著幾名高大威武的侍衛,可以看出其身份尊貴,小二送菜都是低著頭,小心謹慎,就怕一個不小心連小命都保不住。
滿滿一桌的佳肴,沈昭卻無半點的食欲,只是一直不停的咳嗽,怎麼也止不住。驀地,一杯熱茶貼心地遞到她面前。她抬眼瞅了瞅,是靖晏,于是笑著接過,輕緩地喝了兩口,胃里暖了許多,臉上因為熱氣的蒸騰而染上兩抹麗紅。
靖晏關心地問,「昭姨不舒服?」不知什麼時候,他稚女敕的聲音變得低低沉沉的,卻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朝曦雖然年紀小,卻也很懂事,用力的握著沈昭的手。
沈昭虛弱的點點頭,又掩袖咳了幾聲,「夜里受了寒,不礙事的,你們別擔心。只是怎麼要到外頭去,到府里我給你們做不是更好嗎?」她想了想,又不經意地問道。過了陛下的千秋節,靖晏跟朝曦都從宮里回來,卻不若往常那般直奔沈府。
靖晏的眼里掠過一抹深沉,很快又被他隱了去,只笑說,「我听說醉福樓有新菜,便想著來試試,整天叨擾你也不好意思。」
看著他言不由衷的笑容,沈昭的心沉了下來。
不好意思嗎?或者,怕是不方便吧……
靖晏似乎不察沈昭的心思,喝了口茶,慢吞吞地問,「昭姨,你跟父王吵架了?」
沈昭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怔忡了好一會才答道,「怎麼會?根本沒的事。」她勉強地笑了笑來掩飾心事,又往他們兩碗里添菜。這種事是誰跟他說的?明明在府里的都是自己人啊。
「父王也病了呢。」
這下,沈昭終于放下筷子,淡淡地望出窗外。
那凝思的神情,蕭靖晏也在他父王眼里見過。
猶記得那一夜,他遠遠的就看見父王站在高樓的一隅,負手雙目眺望著皇城的某處,一動不動。不知怎麼的,他也跟著站在那里。直到看見母妃拿著披風為父王披上,又說了句什麼,看樣子似乎是要規勸父王回房,父王只是揮揮手,又恢復方才的神情。母妃再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身後靜靜地陪著他。那一刻,他竟覺得十分難受。
第二天他便得知父王那日在沈府發了很大的火,他隱隱地猜到,是跟新出生的弟弟有關。
他去給母妃請安的時候,無意中听到一直跟在母妃身邊的老嬤嬤說,「娘娘,您別難過了,老奴看著也心酸。你瞧,你有小世子,那女人有什麼呢?」
他一怔,嬤嬤口中的那個女人必定是指昭姨,她和父王的事,在這個本來就沒有秘密可言的皇宮里早已傳開了。
不過他仍然裝作沒有听到,只掀開玉珠簾子,「母妃,孩兒來給您請安了。」
母妃看著他許久,才嘆道,「是啊,我還有你們。」他看著母親依舊溫婉的樣子,心里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知道昭姨有什麼——父王的愛。
母妃說了很多話,最後憐愛地模模他的頭,嘆道,「我兒都長這麼大了啊,是時候成家了。」
這個話,在舅舅也跟他說過,是時候找個世家女子成婚了。然後呢?他不知道,也無需知道。他的人生,早已經被安排好了。
母妃曾說願意把朝曦過繼到自己名下,可是父王拒絕了,反而讓他子承父爵。所以他羨慕朝曦,羨慕四叔,他想他們活得比他要快樂,是的,他不快樂,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他。
蕭靖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沈昭喚了他幾聲才回過神,她輕輕柔柔地問,「靖晏,我听說你就要成婚了?」听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吃了一驚,怎麼在她眼里才半點大的孩子一下子就長大了?
「嗯,是母妃做的主。」
「是嗎?你見過那家的小姐麼?你自己中意嗎?要自己喜歡,以後日子才能快樂呢。」
本來該是母妃問的問題,沒想到居然由她問出來,真是諷刺。
他一鄂,很快又答道,「看過畫像。只要母妃中意就好了。」
「這樣啊……」沈昭嘆息一聲,看著眼前這個酷似蕭澤天的少年,時光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時候,那人也總是緊抿著唇,似乎很多心事,明明年紀還小,可是已經深沉得讓人看不透。
「那九連環你解開了嗎?」
「還沒有。」
「咳,咳。」她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昭姨,既然你身子不舒服,不如就此回吧。」他睨了眼沈昭,她臉色已由青轉白。那麼單薄的身子,是什麼讓她有勇氣替父王擋一刀的?
沈昭微微頷首,慢慢站起身來,朝曦雖然人小小的听不懂他們的明來暗去,卻很精乖,也連忙擦干淨嘴巴,胖嘟嘟的手很快拉著沈昭,「昭姨,我扶你。」
沈昭失笑地擰了下他的鼻子,拉著他走了出去。
蕭靖晏默默的跟在她們的身後,他永遠不能像朝曦那樣撒嬌,似乎從有記憶開始,母妃就跟他說,靖晏,你是長子又是嫡子,一切都要以身作則,不能讓人授之以柄。
其實在王府的那個午後,靠在她的懷里睡是一時起意,其實他並沒有睡著,他只是怕母妃對她不測,只是,想貪戀她身上那特有的溫暖。而那個九連環,他也早就解開了,可是他第一次或者也是最後一次的任性,他不想還。
沈昭讓靖晏把朝曦帶走,她一個人回沈府,她病著,不能把孩子也拖累了。後來請了大夫,服了藥,她又勉強睡去。因為她底子不好,小小風寒竟能反反復復折騰她,半月下來就瘦了一大圈,眨眨眼,已是五月下旬了。
他們竟一月未曾見過一面,她以為終究是緣分盡了。所以,當她看到那個站在門外的那個高大身影時,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簌簌而落。
他定定地站在門外,漣漣清輝將他的身影拉長,直伸到她跟前,她坐在屋里,就這麼望著他,兩人這麼近,卻那麼地遙遠。
「我們……不要再這樣傷害彼此了,好嗎?」蕭澤天艱澀的吐出這句話,沙啞的聲音,已飽含滄桑。
沈昭身子顫了顫,咬唇道,「我還沒有說恭喜你呢。」她沒有忘記,十天之後就是他的繼位大典。
蕭澤天一窒,「謝謝。」那清淺地笑容在月光的襯托下帶著幾分不真實,虛無縹緲。
昔日難得踫面的兩人,一聚首總有源源不斷的話題,如今,只剩下虛偽的客套。
一室清冷。
沈昭站起來,在床頭的妝匣里拿出一個小錦盒,遞給他,「我身無長物,也沒有什麼可送你當賀禮的。這個,就當是我的心意吧。」
「阿染,我……」蕭澤天接過錦盒,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他拋下大小事來找她,不是為了兩相沉默的。原以為他們這麼久不見,應該很多話要說,應該互訴衷腸,應該你儂我儂的,從未想過竟然如此的生分。不過是一個月,怎麼已經像過了一輩子似的?
在幽郡時他問她,阿染,你可有什麼願望,她笑而不答,如今,他仿佛明白了她要的是什麼,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不能滿足她。
他靠近一步,還想跟她說些話,可是沈昭已經滿眼疲憊,幽幽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你回宮吧。」再不留戀,堅定地轉身回去。
他帶著滿滿地苦澀,離開了沈府。
回去以後,他又坐了一夜。
打開錦盒,撲鼻而來的是屬于她獨有的馨香,素白的手帕,右上角繡有幾朵淡雅的梨花,旁邊附著的一首小詩。
思往事,
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他的心隱隱刺痛,把方帕緊緊揉在手心,阿染,這就是你想跟我說的話嗎?不,我不許!
顯仁十一年六月,蕭澤天即位,翌年,改年號為興業。
他身著象征皇帝威儀的袞冕,深青色的上衣,大紅色的下擺,繡著精致的龍紋,額前垂珠十二旒,坐在明黃的龍椅上,受百官朝賀。
新帝登基,恩威並施。
他,終于坐到了這個位子,從此俾睨天下,成為萬乘之君。
只是,他不知道,原來入了夜的太極宮,冷清得讓他心寒。
他看著牆上那幅地圖,明明錦繡河山盡在眼前,為什麼還是有無力感。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那張倔強的臉,那個一直不願意受封的女人。
其實她不知道,他曾經多次深夜去到她府上,她在屋里,他站在屋外,只是想看看她。
他沒有驚擾她,因為那整夜的輾轉和低泣,讓他失去了相見的勇氣。
內宮太監跪地請旨應該升哪一宮娘娘的燈,他揉揉眉心揮退了,沒有忽略那悄悄一現的訝異。的確,他已經很久沒有寵幸後宮的嬪妃了。內宮太監才退出太極宮,很快皇後便得知了新帝再一次的獨處,同樣一夜無眠。
他握緊拳頭,又驀地掙開,想起她曾經說過的,我都支持你,你看,這條是生命線,你會長命百歲,這條是功業線,你會萬世流芳的,還有這個是感情線,嗯,看起來有些糟糕,不過有我在呢,我助你一臂之力。轉過身,看到了龍案一側的奏折,眉頭又蹙了起來,心道,看來這冊封一事得趕緊辦,以免夜長夢多。
翌日,余輝脈脈的黃昏,新帝微服出宮。
「民女沈昭參見陛下。」沈昭恭敬的下跪請安。
蕭澤天連忙扶起她,四目對視,才發現她的眼里已經滿是清冷和疏離。他當即苦笑,「你我無須這些虛禮。」
沈昭听到他自稱「我」時愣了一下,臉色也緩和了許多。只是當她看見他手里拿著的明黃卷軸,又譏諷的彎起嘴角,快言快語,「你就這麼急把我推給別人?」
「你胡說什麼?」他駁了她,又想起那道奏折,勃然大怒,「這是誰跟你說的?」拓跋信義來京,欲與穆朝結好,言談間竟有意無意的想求親沈家之孤女,安的是什麼心?若是別人那事情就容易辦,可偏偏要的是她,他怎麼可能答應?只是這事他明明已吩咐壓著不表,她怎麼可能知道?
「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你想我忘記什麼?又不想我知道什麼?」沈昭清澈的水眸直勾勾的望著他,是悲切,還是無奈?她如今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一種愛叫利用。
蕭澤天大喝,「我沒有,從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將你推給別人!你為什麼不信我?」
他不想她再說出任何傷人的話,恨恨地吻住她,那種狠勁,仿佛毀天滅地都要擁她入懷。一直平靜的沈昭忽然掙扎起來,最後迫不得已的咬了他一口,分離時,空氣里四處都是血腥的奢靡。
「澤天,我累了。」然後,沈昭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不管當初他接近她是什麼目的,沈家的門生都歸于他羽下,通天卷他也都到手了,她再沒有什麼可以付出的了。至于這些事是誰告訴她的,又有著什麼樣的陰謀,她不知道。其實,她根本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事,真真假假,爭爭斗斗,來來去去,又有什麼意義?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信過我!」蕭澤天大怒,把明黃的卷軸一扔,拂袖而去。
他走了以後,沈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跌坐在地上。
斜眼看去,那卷軸不經意間地展開來,隱隱看出其中的幾個字——立為沈貴妃。
她霎時迷蒙了眼,貴妃是除皇後以外,最尊貴的封號,位于四妃之上。
也是他僅能給她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