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說陛下允了她離京?」殷琉璃微眯鳳目,捏緊鳳椅的手柄,深呼吸了幾下才慢慢地道,「不行,這絕對不行,與其放她離開,還不如讓她進宮里來。」
從她十四歲嫁進蕭家以後,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天,夫君,王爺,陛下,一步一步,她很了解他。這些年她安靜地看著他納進一個又一個女人,不能說不難過,但是她知道這些女人不過是曇花,不可能影響得了他的。所以當她知道那個女人可以肆無忌憚的喊他「澤天」的時候,就知道他愛她,只是沒想到會那麼深。
「娘娘,這女人走了不就好了?這樣陛下就不會一門心思撲在她身上了。」老嬤嬤大大地不解。
殷琉璃搖搖頭,一針見血地沉吟,「你不知道,在男人心里,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珍貴,她若是走了,陛下會念著她一輩子。」
「那不如……除了她?」
「你以為這樣做陛下知道了會怎樣?」
「這……娘娘打算如何?」
殷琉璃微微想了想,「嬤嬤,去把靖晏喚來。」
八月,新帝下旨,立嫡長子蕭靖晏為太子,並賜婚與司青之長女,十月成婚。沈昭本已打算在九月離京回東郡,後應了太子之邀又留下來觀禮。
暖閣里,曳地的藕荷色帷幔在微風著輕舞飛揚,朦朦朧朧中可以看到沈昭靜靜地躺在床上,她感覺不到冷,也不知道痛,只是覺得身上的力氣在一點一點的流逝。
昭昭,昭昭,別睡了,回來吧……
「昭姨。」身著紫衣的少年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沈昭緩緩地睜開眼,定了定神才看清楚來人,她招招手,「原來是靖晏啊,來,過來,我很久沒見到你了。」心里滿滿的苦澀,多年來玉奴第一次在夢里出現,卻是要趕她回來。
他遲疑的看了一眼沈昭,卻還是走前了一步,在她床前的矮椅前坐下來。
外面的驕陽透過層層疊疊的布幔照射進來,柔和了許多,揮灑在他俊秀的臉上,她看到了一個跟他一模一樣的臉龐,同樣的冷峻,同樣的深沉,她喃喃自語道,「你跟你父皇真的長得很像啊!」
蕭靖晏听了她沒頭沒尾的話,眉宇一皺,偏過臉躲開她的手,聲調有些怪異,「昭姨,我已經不小了。」
他已于半月前成婚,表明他已經長大成人,可以肩起重任了。
沈昭直直的望進他的眼楮,忽然嘆道,「是啊,十五歲是不小了,我怎麼會以為你跟朝曦一樣都是孩子呢,是我錯了啊……」
「昭姨,你在說什麼話?」他笑了笑,不以為然,動作輕雅的打開一旁長期備著的食盒,將里面的點心拿出來送到沈昭跟前。
她推開他的手,搖搖頭,「靖晏,九連環揭開了嗎?」見他一直沉默,她冰涼的手握著他的,無所謂的笑說,「其實,這個九連環解不解也無所謂了,重要的是你心里的環要解開了,心結不除,何以安生?」
蕭靖晏的身體一怔,然後用力的想抽開她的手,似乎想逃避些什麼。
這時沈昭說話已是有氣無力,感覺喉嚨腥甜,只拼命忍住,「你就听我說完這些吧,不然以後可能沒有機會了……」
他放棄了掙扎,安靜地听著她宛如清泉般透澈的嗓音緩緩而道,「靖晏,依你父皇的睿智,不會不知道別人在他秋闈狩獵的時候動了什麼心思的,他不過是息事寧人而已。如果你要想成為你父皇那樣的人,那你就不要愧疚,要裝作若無其事,甚至于不要來看我。」宮廷里長大的孩子,已經失去了當孩子的幸福。不過他的心還不夠狠,要不然,她可能早就不在這里了。
蕭靖晏愕然的回頭看沈昭,難以置信的說,「昭姨,我……」
她還是跟初時見他那樣滿目溫和,搖搖頭嘆道,「現在看來還沒有人比我了解你父皇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們以為留下她,用幾碗鹿血,一室**香就能逼得他們一夜纏綿嗎?他那樣頂天立地的一個人,不會允許自己這麼做的,不然,他多的是機會和手段迫她,無需等她的心甘情願。當她看到他在迷亂的那一刻用匕首刺傷自己保持清醒時,她便知道自己沒有愛錯人。
「昭姨!昭姨!」他在宮殿里大喊著。
沈昭慢慢地閉上眼,覺得很累,很累了,如果連離開都不行,那這樣解月兌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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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妙手替沈昭把完脈,從內室徐徐而出,蕭澤天背對著他站在殿門前,背影顯得有些蕭瑟。
「陛下。」
「嗯?」蕭澤天這才轉過身,臉上平靜無波,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她怎麼樣了?」
孫妙手面色有些為難,咬咬牙,終究說出了實情,「沈姑娘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大好,又曾受過箭傷和刀傷,咳癥一直未愈,加之……」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加之那**香是烈性之藥,姑娘的身體根本受不住,如今更是不大好了。」
當孫妙手說到**香的時候,蕭澤天的黑眸危險的眯起來,又想起自己被算計的那一幕。
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她,而那時自己也差點控制不住,想著既然如此,就要了她吧,什麼放手,全都是假話,老天知道,他根本不想放她走。可是當他看到她那樣難受,就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來,若這麼做,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他後來才知道,自己若真的要了她的話就是害她了。
「還有一件事,只怕也是她的病雪上加霜的原因。」他忽然說道。
九月,華妍公主的駙馬殤歿,自此她一病不起。他知道,那個人也是她心中的傷。
「是什麼?」孫妙手愕然。
蕭澤天沒有回他,只是臉色沉了沉,「連你也沒有辦法?」
孫妙手垂眉順目道,「若是能靜養著,我再配些清補養身的方子,興許還有一線希望。」他雖然是妙手回春,卻也沒有跟閻王較勁的能耐,只能盡人事知天命了。
蕭澤天一嘆,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等所有人都走開了,他才踱步進去,看著她沉靜的睡容,心里的某一處被揪得緊緊的。他真的想對她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最好都給她,可是似乎連老天都不贊成他們在一起,他總是在有意無意的傷害她,以前是,現在也是。他伸出手,想替她撥一下劉海,似乎她對著自己的時候,老是喜歡撥弄發絲,有些小女兒的情懷,她不知道她自己抿唇一笑的時候是最動人的。驀地,沈昭似乎動了動,他立刻把手縮了回來,嘆了口氣,又慢慢的離開了。
走回太極宮大殿的時候,蕭澤天看到了一個女尼,不,只是一個穿著尼姑衣裳的女人,她還留著一頭長發。
當看清她的臉的時候,他驚呆了,然後沉下了臉冷冷地說,「華妍,你這是在做什麼?簡直是胡鬧!」堂堂的一國公主穿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二哥,駙馬已經不在了,我也了無牽掛,我意已絕,要去雲靜庵剃度出家,了此殘生。只是,在月兌離紅塵以前,我想來看看你,還有看看先生所牽掛的人。」華妍公主的嗓音低低柔柔的,平靜如一泓死水。
「你說的是什麼話?」蕭澤天看著這個自幼就乖巧懂事的妹妹,不能接受她突然之間要出家的決定。
「二哥,經過了這些日子我學會了兩個字,我想你必我更明白,那就是……放手。」華妍公主緩緩地說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總想著要抓住,可是他卻想手中的沙子,越使勁,流走得越快,一點留戀都沒有。」
蕭澤天身子一震,別開臉,他明白她說的意思。
「從前若不是我以死相逼,先生他不會那麼無可奈何的接受我,那個所謂的救命之恩,夫妻之實不過是一條束縛住他的繩索,可是他的心,從來不在我這里。」此生的她,真是罪孽深重了。華妍公主雙手合十,嘆了口氣,「阿彌陀佛,只有紅塵中的痴人才會看不透,想不明白啊……」她朝他行了一個禮後就翩然的離去,她要為自己的過去而贖罪了。
華妍公主來到了沈昭住的暖閣,一室藥香,很安靜,她徐徐走進了內室。然後她看見了沈昭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病容。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廟里,乍一眼,好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再後來,她知道先生的心上人是她,因為先生只有提起她的時候,那雙無波的眼才會有一絲的情動,是她和二哥把這一切給攪了。她再次見她時,眼中也只剩下了平靜,淡漠,似乎看透了一切的事情,卻依然安靜的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冷然而立的梨花,不失梅的風骨。
華妍打了招呼,可是沈昭只是輕微地點頭,不過見到華妍身上的道袍時,沈昭的眼里還是掠過了一絲訝異和不解。
華妍淡淡地說,「我就要剃度出家了。」
沈昭訝異的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說話。
「我這次是來道別,還有來道歉的,我知道我犯了很多不可饒恕的過錯,今生已難饒恕。」她從袖子里拿出一支梨花簪,當著沈昭的面把它給折斷了,「沈姑娘,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我會用下半生來懺悔的。不過,我們愛的都是同一個人,請你理解我,當時的那種幾欲渴望得到的心情,雖然得到了,反而失去了更多。」她苦笑一下,迎上沈昭平靜得水眸,「我跟先生,至今沒有同房。」
聞言沈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愕然的望著華妍,虛弱的聲音帶著病中的沙啞,「你……為什麼?」
華妍深呼吸了口氣,徐徐道來,「當年是我以身為先生擋了一劫,我以為他會感動,可是他說心里已經有了人,便拒絕了我。後來我不甘心,又使計讓他以為我與他有已有夫妻之實,他還是不能接受我,我的性子是外柔內剛,一時羞憤就想不開的自我了斷。二哥見狀後,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先生點頭答應了婚事。可是他早已向我言明,除了名分,什麼都不能給我,甚至是一個子嗣。」
她朝沈昭點頭,「我想你也猜到了,他情願絕後,也不願意踫我。所以我嫉妒你,才央著父皇為你賜婚絕了他的念頭,又偷了畫紙造了那支簪子……我現在才想明白,假的就是假的,即使天天攢在手心,他也不會變成我的。」
沈昭沒有說話,只是在默默地流淚,慘白的臉,瘦骨嶙峋的身子如風中落葉,泣不成聲。
先生啊,怎麼就這麼傻……
「我以為我終有一天能夠感動他,可是當他那一夜,你跟二哥……他在風中佔站了一晚,竟然一夜白發,我便知此生沒有了指望。」她一股腦把事情都說出來,心里終于舒服了很多。
沈昭身子一怔,知道她跟別人一樣,以為她跟蕭澤天已有了夫妻之實。不過她依舊沒有言語,只是淚水如斷線的珍珠,簌簌落下。
原來,他都不曾變過,只是她變了,所以,他們都不能回頭。而且他都已經……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沈昭的聲音冰冷起來,她以為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原諒的,只是听了華妍的話,心頭還是閃過了一絲恨意,若不是她,若不是她,那現在會是怎麼樣的一幅光景?
華妍苦澀一笑,附在沈昭耳邊說了一句話,她黯然的眼楮霎時清亮起來,喜不自禁的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嗯。」華妍淡雅從容的笑了笑,這個才是真正的她,沒有嫉妒,沒有算計,「沈姑娘,貧尼告辭了。」
這樣就好。
入夜,偌大的暖閣只在角落點了幾盞小燈。沈昭今晚精神似乎好了許多,央著要看滿月,蕭澤天拗不過她,只好拿來大氅把她攏得嚴嚴實實的,再緊摟在懷里,抱著她坐在窗前。
一輪通透的圓月高高地掛在天上。
「澤天。」
「嗯?」
「當年先生為什麼娶你妹妹?」
「通天卷在沈家的消息是他母親無意中透露給趙熾的,所以沈家一門被滅他們是間接的劊子手,他心存愧疚,本就很難面對你,還有,華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們還曾經有……肌膚之親,所以于情理上他都不能跟你在一起。」
所以,不是他,是先生自己放棄的。沈昭閉上眼,晶瑩的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先生,明明都不關你的事,為何放不開?而且你知道嗎,我根本不是那個沈家孤女。
只能說,造化弄人。
「阿染,我明日就讓人送你回東郡吧。」他明白,再強留她的話,她只會在他身邊慢慢的枯萎。後宮,不是她能呆下去的地方。
「好。」
「你會怪我嗎?」怪我可以縱橫沙場,可以奪得天下,卻,不能好好地跟她在一起。他有太多的事都放不開了。
「不會。」她相信,要他放手是多麼的不易,一切都是為她著想罷了。
他把頭埋在她肩上,啞啞地低喃,「我舍不得。」
那一夜,他們手牽手,同榻而眠。
她替他穿上明黃的袍子,在衣襟,袖口都繡有龍紋,穿在他身上,更襯托出他無與倫比的王者之氣。她彎,替他將那鸞鳳對玉系在腰間,滿意的展顏一笑。接著她又站在他身後,幫他梳頭,帶著他特有的味道的頭發在她指尖穿揚,觸及了她心底的柔軟,眼眶又酸了起來,卻還是忍住,不一會,已經替他束發戴冠,打理妥當。
她僅能在這一天,像妻子一樣替他整理著裝,送他出門。
他轉過身,執起她的手,「等我下朝,我去送你。」
「不用了……」她偎依在他胸前,留戀他的溫柔,「你不舍得,我更不舍得。」
蕭澤天長嘆一聲,只把手緊了又緊,只希望這一刻永遠停留。
等他下朝的時候,護送沈昭的馬車早已出了城門了。
兩年以後,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東郡的信,里面只有一幅畫,和一枚玉佩,帶著淡淡的梨花香味。
他畫的畫,她作的詩。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他捏緊了手心的鸞鳳對玉,它很光滑,可見主人非常愛惜它,他將其摁在自己的胸前,仿佛那個人還在他的懷里。
兩塊玉,終于對合在一起。
可是兩個人相知相愛的人卻不能相守,是人間至悲。
心痛如絞。
《穆•太宗起居注》中記載了一段,興業二年十二月,太宗罷朝三日。
在洺江上,一葉小扁舟緩緩順流而下。
立在船頭的人,穿著一身普通的天青色的長衫,一頭白發,手持玉簫,簫聲婉轉纏綿。
公元2009年的某個夏天的早晨——
「小玥,小玥!」
好吵,沈君玥覺得頭痛欲裂,身體被人不斷的搖晃,難受得很。
她慢慢的睜開眼,視像由模糊到清晰,就發現她家的太後娘娘在大吼著,「你這孩子,怎麼睡得這麼死?」沈媽媽瞄了一眼她手里還緊抓的書,又凝眉叉腰,「都跟你說了多少次看書不能躺著看書,眼楮會壞掉的……」獨門嘮叨又喋喋不休地開始了。
沈君玥的大腦意識才開始回攏,「媽,我知道啦!」她勉強應了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像哭過一樣。
「還說知道?你看你,非要弄得感冒才知道厲害!」她說完又拍了自己的額一下,「對了,有人找你啊,快去接電話,別讓人家等。」
誰找她?
「哦。」她懶懶地起身,悠然踱去接電話。
「喂,你好,我是沈君玥。」
「你好,我是程越。」對方的額聲音低低沉沉的,很有磁性。
程越??沈君玥記得他,不就是昨天的那個人,只是他怎麼會有自己的電話?又為什麼找她?
她咽了咽口水,「請問有什麼事嗎?」
「昨天在圖書館我可能有本書跟你弄混了,是《資治通鑒》的第三卷,不知你有沒有看到?」
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手中還抓著的書,連忙說,「對不起,我當時沒留意。」都怪他當時調侃她,自己光顧著怒了。只是她是拿著這本書睡的,但是怎麼沒有一點看過它的印象?
「這個古文舊版我找了很久,圖書館上只有一套,而且被你借走了。我雙休歷史學位,這個假期要做一個唐代歷史考。」
「那怎麼辦?你在本市嗎?那樣我可以送去給你」也許他語氣里的客氣禮貌讓沈君玥一時間忘記昨天被揶揄的不快。
「嗯,我還在學校,不過這里離市區太遠了,我們約一個地方見面吧。」
沈君玥想了想,「那好,就約在中盛廣場入口處的那家kfc吧,怎麼樣?」
「好,就這麼定了。」程越利索的蓋了電話。
沈君玥還沒反應過來,看著手里還捏著的書,總覺得自己的心缺了一塊,頭還是重重的,感覺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可是一丁點都想不起來了,真是奇怪。不過既然記不起來,應該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
她嘆了口氣,回房間洗漱一凡,再換身衣服,準備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