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牧理一夜無眠。
他整夜坐在陽台,喝著啤酒,開了一罐又一罐,冰涼的酒精卻只是將他的胸膛焚得更加灼熱。
他忍不住要想,澄美在醫院里陪著另一個男人,他們究竟會做些什麼呢?鄭元祈當真會做個端正守禮的君子,或者也會同他一樣,乘機誘哄他的妻子?
又或者,鄭元祈根本無須引誘,因為記憶回到二十三歲的澄美,本身就是愛慕他的,一心認定他將是她未來的丈夫。
他們會說些什麼呢?花前月下,回憶從前?
蕭牧理心亂了,這輩子還不曾如此六神無主過,他習慣了掌控自我、掌控人生,認識澄美是他人生的意外,而她因車禍失憶忘了他對他而言更是超展開。
想到有可能會失去她,他竟感到難以形容的恐懼……
就這樣心慌意亂地熬到早晨,在日上三竿時,他終于看到樓下停了一輛出租車,而他的妻子正盈盈下車。
她回來了!而他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般頹廢的模樣。
他連忙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啤酒罐,丟進回收垃圾桶里,接著沖進浴室,洗去一身酒氣,刮了胡子,梳了頭發,換上筆挺的西裝,整個人煥然一新,如果不注意去看他眼下淡淡的黑影,也可說是神采奕奕。
走出房間時,他嗅到室內飄著咖啡的香味,他的妻坐在餐桌前等他。
「你總算回來了。」他話說得諷刺。
她似是微微一震,抬頭望他,臉上卻是毫無表情。「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我還趕著去上班。」他不是有意冷淡的,但森冽的言語就這麼沖口而出。
她定定地凝視他,他不能確定是否在她眼里看見一絲失落。
「你知道,年底就要國會大選了,我答應了元祈哥去他競選辦公室幫忙。」
「你說什麼?」他全身僵硬。
「我要去元祈哥競選辦公室幫忙。」她一字一句地重復。
這是在挑釁他嗎?「你不回舞蹈教室了嗎?」
「不回去了。」雖然她從小就愛跳舞,但她實在想不透自己怎麼會以教舞為職業。
「你……是認真的?」
「對。」
蕭牧理咬牙,胸口倏地燃起熊熊怒火,他等了她一夜,胡思亂想一夜,等來的就是她這番冷漠的宣言。
她要去鄭元祈的競選辦公室,她應該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你從來沒認真想過要找回記億對吧?」他狠狠地瞪她,語聲嚴厲,近乎控訴。
「這段時間你只是敷衍我,其實你一心只想回到于家去!對吧?」
「我沒有!」他的惱火似乎嚇了她一跳,高聲為自己辯駁。「我是真的想不起來。」
「是想不起來還是不願意想?」他掐握她肩膀,有股沖動想用力搖晃她。「如果我不讓你去幫鄭元祈,你怎麼說?」
「你……」她容色發白,表情卻更倔強。「你不能這樣限制我,這是我的人身自由。」
他磨著牙關,試圖以凌銳的眼神折服她,她卻絲毫不屈。他更恨了。「對!是你的人身自由,我不能限制你。」
他驀地松開她,背過身去,不讓她看見自己瞬間脆弱的神情。
于澄美瞪著他森然挺立的背影,忽地備感委屈。
為什麼他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場想一想呢?對失憶的她來說,他只是個陌生人,元祈哥卻是從小苞她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不只是她戀慕的人,更是她依賴的親人。
為什麼這一切……仿佛都是她的錯呢?她做錯了什麼?她就是失去記憶而已!
「蕭牧理,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嗎?」她嗓音發顫。
他聞言,身子一凜,半晌,才低啞地回話。
「那你呢?你有為我想嗎?」
她啞然,胸臆橫梗一股難言的滋味,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大踏步離去。
那天早上,兩人不歡而散。
接下來幾天,他們似乎都有意躲避彼此,他忙著在事務所加班,而她大多數時間也都待在競選辦公室。
兩人只有深夜或早晨會擦身而過,淡淡點個頭算是打招呼。
蕭牧理知道,要不是守著那一個月的承諾,于澄美早就搬回于家了,甚至不能對他提出離婚的要求。
只剩下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了,他不能這樣浪費,再這麼下去她只會離他愈來愈遠。
蕭牧理知道自己必須結束這場冷戰,愛得多的人注定低頭認輸。
于是這天下午,他來到鄭元祈的競選辦公室,幾個義工跟選民在泡茶聊天,他打听了下,鄭元祈都在後頭的會議室開會或處理事務。
趁沒人注意,他悄悄繞到後頭,會議室的門扉虛掩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傳出來。
他走過去,由門縫偷窺室內,鄭元祈正以一種悠哉的姿勢坐在會議桌上,于澄美正站著對他報告什麼。
「好了,我不想听這些了,沒意思。」鄭元祈笑著打斷她的報告。「我餓了。」
「什麼?」
「我說,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于澄美眨眨眼,看了看茶幾,上頭擱著周敦才中午買來的煎餃,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吃這個好嗎?」她問。
「好啊。」
她熱了煎餃,捧到他面前。
他舉了舉自己上繃帶的左手。「我的手不方便,喂我。」
見他這般刻意撒嬌,在門外偷听的蕭牧理只覺得自己想殺人,偏偏于澄美像是不以為意,還真的就拿起筷子,一個一個喂她的元祈哥。
溫馨美好的畫面,卻看得蕭牧理心里發酸,一時進退不得。
喂完鄭元祈一盒煎餃,于澄美接到電話,說外頭有事情需要她親自處理。
「元祈哥,我去看看,你先喝點茶。」她點了一杯熱茶。
鄭元祈接過茶杯,樂呵呵地享受她體貼的服務。
蕭牧理咬牙切齒,側身躲在梁柱後,目送于澄美窈窕的倩影。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悲哀,男子漢大丈夫,這般躲躲藏藏的算什麼!
正懊惱時,另一個男人走進會議室。
「瞧你樂成這樣子!」一道沉冷的嗓音。「這樣裝很好玩嗎?」
「敦才,你來了啊。剛剛美美親手喂我吃煎餃。」鄭元祈炫耀。
「你還想騙她到什麼時候?你的手傷根本沒那麼嚴重,早就好了。」
什麼?!蕭牧理在門外听了,神色凜然。
「能騙一天是一天。」鄭元祈嘆氣。「如果不是你教我用這種苦肉計,美美也不會這麼爽快就答應來我這邊幫忙。」
周敦才沉默片刻。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鄭元祈問。
「沒事。」周敦才語氣澀澀的。「只是希望你到時成功贏得美人歸時,別忘了還有我這個人。」
「放心。」鄭元祈放柔了嗓音。「你為我做的,我一樁一件都記在心里,永志不忘。」
這話听起來怎麼這麼曖昧呢?
蕭牧理心念一動,悄悄窺探室內,這一看他頓時大吃一驚,兩個大男人竟親密地抱在一起。
他皺眉,腦海瞬間已組織了數個可能性,每一個都令他臉色更陰沈難看,那個笨女人,她知道自己被耍得團團轉嗎?
愈想愈怒,他一腳踢開門扉,室內的兩人嚇一大跳,急忙分開,鄭元祈認清來人是他,駭然變臉。
「你來做什麼?」
蕭牧理冷哼。「我倒想問問你,兩位鬼鬼祟祟地在這里頭做什麼?」
「你……」鄭元祈臉色忽青忽白,他都看見了嗎?這丑聞要是傳出去他的形象就完了,也別選舉了!
「鄭元祈,你這是在害怕嗎?」蕭牧理看出他的思緒,冷冷一笑。「你怕我告訴澄美嗎?還是更擔心我告訴記者?」
「你……想怎樣?」
「很簡單,我要你以後不再糾纏澄美。」
「你……」
「蕭牧理,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潤冷如珠玉的嗓音突如其來地介入。
三人同時望向門口,是于澄美,她正僵直地站著,結冰的明眸瞪著蕭牧理。
「美美!」鄭元祈見到她,更慌張了,心亂如麻。
于澄美卻渾然不曉他的隱瞞,還溫柔地安撫他。「元祈哥,你別理他,這件事我自己來跟他說。」
蕭牧理又氣又急,妒火幾乎焚毀了他的理智。「你這笨女人!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騙你?」
「美美,你別听他胡說……」鄭元祈急著想辯解。
「他手傷早就好了!他是裝的!」蕭牧理吼。
于澄美蹙眉,遲疑地望向鄭元祈。
「是,我的手傷是好了,我擔心你知道我傷好了就不來了,所以才瞞著你不說。」鄭元祈急切地解釋。「美美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騙你。」
「這件事其實是我的主意。」周敦才也在一旁幫腔。「是我出這個餿主意,你別怪元祈。」
于澄美望著面色發白的鄭元祈,她很少見元祈哥這般失態,都是為了她……
「元祈哥,你別說了,我懂的,我沒生氣。」說個小謊、使個小手段又怎樣呢?她知道元祈哥只是為了留下她。
「無理取鬧的人是他,他不該來這邊找麻煩。」嘲諷的眼神投向蕭牧理。
蕭牧理不禁心涼,即便是最嚴苛的法官都不曾令他如此難堪,她只是一個淡淡的眼刀,就能將他砍得遍體鱗傷。
她說他無理取鬧,說他卑鄙……
「你走吧。」她下逐客令。「外面還有選民,你別在這邊鬧事,影響元祈哥的形象。」
「形象?你擔心我影響他形象?」蕭牧理覺得可笑。「你知不知道這家伙一直在騙你,他……」
「元祈哥是對我說了謊,那又怎樣?」她打斷他。「我甘心被他騙,我就想留在他身邊。」
「你……」她的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凍得他由心底發寒。「你說你想留在他身邊,是什麼意思?」
她沒立刻回答,眸光忽明忽滅。
「你說話啊!」
「就是……」她垂眸不看他。「你听到的這意思。」
「于澄美!你……」他逼近她,一把擒扣她手腕。
「你放開我!」她掙扎。
他不放,抓得更緊。「你跟我來,我們私下談。」
「我……不要……」他如野獸般凌厲冷銳的光芒嚇著了她,內心深處忽然升起某種奇特的恐懼,腦海浮現一幅陰暗的畫面,好像有個人曾粗暴地對待自己。
是他嗎?難道這個陌生的丈夫其實有家暴的傾向?
想著,于澄美更慌了。「你、你放開我,你抓痛我了……」
他怔了怔,這才松開她,她連忙退後幾步,審視自己的手腕,細女敕的肌膚被掐出紅色瘀痕。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瞳光一暗。「抱歉,澄美,我不是故意弄痛你的,我只是想跟你私下談……」
「蕭先生,你別太過分了,你沒看到澄美很怕你嗎?」鄭元祈打斷他,火上加油。
「滾開!」蕭牧理不客氣地推開他,鄭元祈靈機一動,索性裝作被推得步履不穩,跌坐在地上。
「元祈哥!」于澄美驚呼一聲,急得想過去看,偏偏蕭牧理又伸手抓住她臂膀,她氣得全身發顫,明眸焚火。
「蕭牧理,你放開我。」
「我有話跟你說。」他很堅持。
「可我不想听!」她快瘋了,為何這男人如此容易激怒她?她素來自傲的冷靜在他面前仿佛只是裝飾品。
「我要跟你離婚!」
驚天動地的宣言宛如炸彈,炸翻了室內,蕭牧理震住,就連鄭元祈和周敦才也訝異地交換眼色。
「你說什麼?」過了好片刻,蕭牧理才找回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說,我要離婚。」于澄美咬牙切齒。
她是認真的,她竟是真心想和他分手,回到舊情人身邊……
蕭牧理滿腔酸楚,喉嚨發干發澀,再沒有任何言語能表達他此刻的情緒,他不想說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傲然與自己對峙的女人,想從她眼里尋出一絲動搖,但他看見的只有冰冷的恨意。
她……恨他?
曾立誓與他相知相守一輩子的女人,恨他?
他的心沉入谷底,沈到連他自己也觸踫不到的虛無。「我不會答應的。」
許久,許久,他才啞著嗓子困難地開口——
「不管你怎麼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對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