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六年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春風送暖的初春時節,自從皇上發下遼東寧遠伯李成梁奏折的那一刻起,大明朝廷沉寂了幾個月的這潭渾水灣終于又熱鬧了起來,失蹤三個月的皇長子朱常洛再度成為了風雲人物、眾人焦點,圍繞他的離奇遼東經歷所引發出的軒然大波鋪天蓋地,夸張點說比山崩海嘯也不差多少。
朝中壁壘森明的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申時行、王錫爵為首的內閣大臣簡稱立長派,另一派是以沈一貫、鄭國泰為首的立三派。在這不得不說一句,本該在萬歷二十九年才混進大明內閣的沈一貫,居然硬生生提前了十三年,這一點讓不久回宮後的朱常洛大為意外。
申府書房內,申時行一身家常便裝坐在椅上,雙手攏在袖子里,眼楮虛闔。三月將盡,正是乍暖還寒時候,所以書房內還是生著火盆,銀絲霜炭微微吞吐火苗,映紅了兩個人的臉。
王錫爵實在受不了申時行這慢吞吞的性子,一拍桌子,「申汝墨,我說你有沒有點正事,半夜三更把我從熱被窩拉出來,合著就是來看你發呆的?」
「元馭,你今年五十有二了吧……」
王錫爵最恨別人說他老,尤其這個人還是申時行!頓時眼楮一翻,「啊,你記得倒清,那你今年五十有三了,比我還大一歲呢。」
申時行忍不住,哈哈一聲笑了出來,指著王錫爵笑道;「你個老東西,這都半輩子了嘴皮上不肯吃一點虧,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王錫爵仰天打了個哈哈,「有事快說,別賣關子,你知道我的脾氣的。」
對于申時行老是半夜將自已拖來騷擾的習慣王錫爵表示非常不滿,可是下意識又覺得申時行肯定是有大事要說,所以王錫爵逼著這老狐狸快亮底牌。
「許國走了,沈一貫進入內閣,王家屏一直特立獨行,眼下內閣四人中只有你我同心了。」想起自已入仕以來經歷多少風雨,申時行似有無限感概。
「我們現下都已是天命之年,這個位子還能坐幾年誰都說不清楚,可是在回鄉養老前有一件事不辦成,我恐怕到死都不會閉眼!」說著話的申時行罕見的激動起來了。
王錫爵和申時行在內閣中一個首輔,一個次輔,申時行擅長和稀泥,講究一個治大國如烹小鮮,王錫爵卻是剛直肅厲,眼楮不揉沙子的主,二人一剛一柔,相輔相成,互有所補。幾十年掊養出來的默契不是白給的,對于申時行說的一定要辦成的事,王錫爵心里很清楚。
大明內閣一般不會超過五人,這是張居正時定下的規矩一直延續到現在已成慣例。許國離去後,沈一貫力壓趙志皋高調進入內閣,其中意味萬千。沈一貫的背後站著誰,代表著誰的意思,申時行和王錫爵二人心里都很明白。
自從臘八宮中進了刺客,皇長子離奇失蹤後,申時行等人失了希望,個個沮喪之極。相反的鄭國泰一干人等日益猖狂,對于王錫爵深感擔憂。
可是任誰敢沒想到,意外離宮的皇長子居然到了遼東,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沒用大明一兵一卒一分錢糧,只用葉赫部就將建州女真打了個落花流水,其後更將海西女真首領清佳怒收降,遞上降書順表,言明永世稱臣,再不犯境。
這個時候的怒爾哈齊在大明朝這里還不算什麼厲害角色,可是海西女真一直是大明北疆的一個心月復大患,皇長子化大患為祥和,這個功勞比起開土闢疆也小不到那去。
「皇長子天縱睿智,有大功于社稷,福澤于萬民,這次回宮來,必定是當仁不讓的太子不二人選,你現在這態度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了?」
王錫爵說這話是有根椐的,自從皇上將李成梁的折子和清佳怒的順表發下來,朝廷上下頓時刮起一陣風暴,先前那些搖擺不定的牆頭草瞬間轉向。鄭國泰之流偃旗息鼓,或是稱病不朝或是鉗口結舌,讓那些鳥人攪了幾個月的朝野風氣為之一清。
申時行搖了搖頭,「元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子有句真言說的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啊……」
就在申時行和王易爵憂心仲仲商量的時候,離申府不算太遠的白水街鄭府秘室內,正中東首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中年文士,西首椅上坐著一個胖子,正是鄭國泰。下邊兩把椅子上依次坐著沈一貫和葉向高,這個陣容可比申府書房壯觀的多。
身為國舅,鄭國泰手掌五城兵馬司要職,隨著鄭貴妃的地位越漲越高,皇三子越來越受寵,鄭國泰的地位隨著他的一身肥膘一樣越來越厚。
沈一貫拿起蓋碗,茶香伴著氤氳水汽繚繞而上,睨了一眼身邊坐著的葉向高,沈一貫打心底哼了一聲,如果不是鄭國泰找了鄭貴妃說了句話,恐怕今天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就是這個小子了,想起鄭貴妃,沈一貫的眼神悄悄落在鄭國泰身邊的那個人身上。
東向為尊,能在鄭府內坐到這個位子的人自然不是凡人,可好笑的是秘室四人中,就數他的官位品階最低……一個六品的吏部給事中,顧憲成。
「今日請二位到此,朝廷這幾日風雨喧囂,幾位怎麼看?」沉吟片刻後顧憲成開口了。葉向高聰明的看了沈一貫一眼沒有說話。鄭國泰是個草包,你若是問他京城里那個小娘最美,誰家班子唱得最好,肯定張口就來。
做為內閣成員之一,沈一貫最有發言權,當仁不讓的開口,「這幾日朝廷中因為皇長子立下不世大功,要求立為皇長子為太子的言論喧囂直上,其勢之猛可稱近年之最。」明知道在座都是保三派,他還故意這樣說,足以證明沈一貫確實一如既往的耍滑頭。
鄭國泰拍案而起,怒道︰「那些牆頭草,咱們皇三子身份尊貴,那點比不上那個賤婢之子,一個個全是有眼無珠的腐儒混蛋!」
顧憲成皺起了眉頭,不滿的看了一眼沈一貫,揮手制住鄭國泰的勃然大怒,隨後目光就落到了葉向高身上,淡淡道︰「進卿,依你看皇長子有功于社稷,一旦回宮,這太子之位是不是注定是他的了?」
葉向高今年才二十九歲,卻是一臉的少年老成。沉思片刻,「依學生看也不盡然,皇子離宮,便是大過,即便回宮,想登大位也是不可能之事!」沈一貫手中的茶碗猛的一抖,他好象明白葉向高說的意思了。
顧憲成哈哈一聲長笑,猛然從椅上站了起來,「進卿一言,正合吾心。明日我們各修本章,奏請當今速迎皇長子回宮罷。」
沈一貫和葉向高心領神會,可是鄭國泰急了眼,急吼吼道︰「大顧、老沈、小葉,你們在說什麼我听不懂啊,現在不應該想盡法子阻止那小子進宮才是麼,你們干麼胳膊肘向外拐?」
草包就是草包,沈一貫鄙夷的斜了這只肥豬一眼,搖頭不語;葉向高呵呵一笑,抬頭看天;顧憲成嘆了口氣,「守成,稍安勿燥,有些時候把看不見的東西放在眼皮底下,比把他放在看不到的地方要好的多……」對于這個說法,沈一貫和葉向高暗暗點頭,只有鄭國泰茫然瞪著眼珠子,不知所雲。
就在眾臣齊口同聲要派人迎皇長子回朝時,遠在遼東的朱常洛正坐在寧遠伯府大廳之上,與上前被攔在小門不同,這次李伯府開大門,鋪紅氈,鳴鞭炮,奏禮樂,李成梁親自出大門迎進來的,禮遇之高之隆,實屬寧遠伯建成以來第一人。
親眼見識了寧遠伯府的奢華無度,見識了他那倚山而建,附郭十幾里不見天日的氣派,朱常絡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如此浪費錢財奢靡無度,就算軍功大如天,也難逃後世史筆如刀。不過自已要成大事,眼下必需此人鼎力相助,這些事只能先放一放,時間長著呢,不必急在一時。
到了大廳坐下,朱常洛忽然發現少了一個人,心里難免奇怪,「李伯爺,不知九夫人那里去了?」
提起九夫人,李成梁老臉一陣恚怒!
自從上次突然想起朱常洛那句‘血色羅裙被酒污’,李成梁對自已身邊這位九夫人就起了懷疑,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紙是永遠包不住火的,就在九夫人再度放出信鴿的時候,她的頭顱隨著一個木盒,被一同送到了赫濟阿拉城。
這件事李成梁已不想再提起,尷尬一笑,隨後從袖子取出一封信來,遞給朱常洛,「殿下,這是京城申閣老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一封密信,老臣不敢耽擱,急請殿下來此就是因為此事。」
申時行來信給自已?朱常洛手里拿著的這封輕飄飄的信馬上就變得沉甸甸的,接過後打開,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寥寥十六字︰「皇子離宮,于禮不合;見信速歸,遲恐生變!」
朱常洛心中忽然一陣煩亂,申時行的信中意思很明白,看來朝中有人要利用皇子離宮這件事鬧妖蛾子了,不過自已中毒的事暫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倒是個好消息。
「老伯爺久歷宦海,不妨幫我拿個主意。」抬起頭李成梁正在微笑看著自已,朱常洛呵呵一笑,便將信遞給李成梁,李成梁也不客氣,抬手拿過略微一掃,臉上笑容隱去,「老臣愚昧,斷不來這種大事。」
說完這句話,老眼余光覷了覷朱常洛,見他神態自若,喜怒難辯,心中惴惴不安,「老臣一顆忠心在上,唯皇長子惟命是從。」
朱常洛點了點頭,似笑非笑,看著他點了點頭。
李伯府這大廳寬闊無比,可能是燒了地龍的緣故,非但不覺其冷,地面升起陣陣溫度使這偌大的空間溫暖如春,可是此刻的李成梁額上居然滲出冷汗,背心涼嗖嗖的居然打了一個寒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