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是能坐著決不站著、能躺著從不坐著的鄭國泰,全然沒了往日的悠閑,帶著一身肥肉不停的來回踱步,臉上神色明顯的急燥不寧。
「大人,顧先生出去這麼久,還沒有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在一旁讓他轉得頭暈的福建僉事李琯湊上前來。
「你問我,我問你老娘去麼?」按理說福建僉事大小也是個正四品,與鄭國泰的五城兵馬官同品同級,可李琯在鄭國泰面前老實的如同老鼠見了貓,被他一吼馬上住了嘴,不敢再吱一聲。
安靜是安靜了,可是鄭國泰心頭上的煩燥沒有絲毫減弱。讓他煩的主要原因就是顧憲成!申時行三朝老臣,論聲望、論資歷朝廷中無人能望其項背,想當初張居正那麼霸道不容人的主,申時行在他手下都能混得游刃有余,就憑你顧憲成,能夠扳倒這麼尊大神?
雖然他們鄭氏現在朝中已經有了一定勢力,可是遠遠沒到可以和申時行硬抗的地步。鄭國泰不是怕顧憲成出事,他死不死和老鄭家沒關系,可如果因為他而連累到自已那可就大事不妙。
「顧大人回來了!」聲落人現,門口有小廝挑開簾子,顧憲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了,抬頭看到鄭國泰和李綰,微微一怔隨即了然。
「大顧,你可回來了,我們都快急死了。」
一旁的李綰連連點頭,以示他和鄭國泰的心情一樣。顧憲成並不理會他們二人,月兌了身上斗篷,小廝捧過熱水,淨面淨手之後,這才招呼二人坐下。
「那折子…遞上去,怎麼說?」鄭國泰一臉陰郁的看著顧憲成,直接就開門見山討結果。顧憲成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物交給鄭國泰,拿起手邊的茶,一氣飲下半盞。
你讓鄭國泰看個小畫冊小黃書什麼的還行,你讓他看折子,不如要了他的命。隨手遞給一旁眼巴巴的李綰,不耐煩的道︰「你們這些文縐縐酸溜溜的東西誰看得懂,李綰,還是你看吧。」
李綰迫不及待的接過來一看,卻是一份抄錄的折子,頓時一愣。顧憲成意味深長一笑,「立德,看完再說。」李綰點了點頭,就著身邊的燭光就看了起來。
「妙、妙、妙……」李綰看完一遍又看一遍,隨後手舞足蹈,不住口的稱妙。鄭國泰看不慣他這瘋顛樣子,冷笑一聲,「李大人這麼喜歡貓,一會老子讓人送上十只八只到你府上,天天讓你喵個夠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李綰和顧憲成相視苦笑,對這只草包真的是無可奈何。
顧憲成自然不會理他,只管低頭喝茶。可是李綰不敢怠慢,陪笑道︰「鄭大人有所不知,這個折子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壓制言官,誤朝亂政幾條大罪,果然不愧才名遠揚的湯顯祖,嘖嘖,科臣疏?苛臣疏!這一份奏章文辭尖銳,下筆如刀,足以揭皮見骨,痛快淋灕。」
李綰嘴下這個寫折子湯顯祖不是簡單人物,今年四十歲的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名滿天下。曾兩度考中進士,卻都因得罪了張居正被使絆子落榜,一直到十年之後才中了進士。可能應了那句話,才高者必傲物,連張居正都沒放在眼里的湯大人,對于眼下持政的申時行自然也不大感冒。
申時行倒是愛才,可是架不住熱臉老貼他的冷,所以湯先生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申時行人厚道,也沒怎麼太難為他,就讓他在南京的禮部混了個差事。也就是在那時候,湯顯祖認識了同樣在南京坐冷板凳的葉向高。
這次彈劾申時行,葉向高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這個湯顯祖。事實證明,葉向高的沒有看走眼,湯顯祖這一個開頭炮打得極為成功和漂亮。
鄭國泰一听是彈劾申時行的馬上來了精神,一迭連聲問道︰「大顧,你快點說,聖上對這份折子是怎麼批的?老沈那個家伙怎麼說?」
鑒于鄭國泰兩只大眼珠子都快崩出眼眶了,顧憲成不再賣關子,「皇上已經下旨,湯顯祖即日起發配廣東徐聞做典史。」一句話雲淡風輕,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什麼?」本來看顧憲成春風得意的樣子,鄭國泰和李綰都有一種錯覺,沒準這個折子真的能扳倒申時行不成?
可讓他倆大跌眼鏡後居然還是這個結果!要知道在明朝,廣東徐聞那一塊還是個沒開化的野蠻之地,時不時還要鬧個倭寇什麼的,能發到那里的基本和判死刑差不多了。
申時行安然無恙,湯顯祖發配廣東,這說明申時行在皇上的心中聖眷還是極隆。依申時行的本事,一旦讓他查出誰把老湯當槍使,那後果不堪設想。
沮喪之極的鄭國泰傖徨倒在椅子上,抖著一身肥肉渾身無力,頭上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一片虛汗。別看申時行這個人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可能屹立朝廷幾十年不倒,對于敢黑自已的人,其手段之狠厲老辣,絕對出乎一般人的想象。
「打蛇不死,必被蛇咬。大顧,不是我說你,這次你和小葉做的卻是莽撞了!」
顧憲成絲毫不理會這個草包加慫包的埋怨,「守成,我問你,你可知以前彈劾申時行的言官大臣,聖上都是怎麼處理的?」
慌了神的鄭國泰那里還有心思想這些,再說對這些他壓根就沒留心過,倒是旁邊李綰似有所悟。
「自從李植、江東之、羊可立三人彈劾申時行被發配之後,只要是牽扯到申時行,所有彈劾的無論是言官還是大臣都沒有好下場,聖上對于申時行聖眷之隆,可以稱得上群臣之冠。」
「自萬歷十年起入主內閣以來,雖屢有彈劾申時行者,陛下未嘗不知道,鬧得輕的,裝聾作啞,鬧得厲害了,或死或流!這次湯顯祖被發配,乃是意料中事,重點是這份折子聖上著人送到了申時行的府上!」
「先生的意思是,皇上意在警告申時行?」李綰第一個省悟過來,又驚又喜。隨即鄭國泰的眼中也放出光來。「大顧,真的是這樣?」
「立德所言,雖不中亦不遠,申汝墨所做所為已應了那句老話,天作孽猶可違,自做孽不可活!他聖心已失,大禍不遠矣。」
這個斷言委實有點驚人,李綰與鄭國泰面面相覷,良久不發一言,最後還是李綰低聲道︰「先生,我們眼前要做什麼?」
眼楮望著牆角那個正在冒著熱氣的小茶爐,顧憲成意味萬千,「立德,你看那茶已漸開,我們眼下要做的,就是多加一把柴……」
茫然望望那個噴著水汽的壺嘴,再看看顧憲成嘴角那一絲喻意深長的笑容,李綰心里驀然一片冰涼,「先生,我懂了……」
就在這個時候,鄭府管家林福急匆匆的撩簾進來,先給幾位大人問了安,然後伏到鄭國泰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鄭國泰正心煩,頓時皺起眉頭問顧憲成,「前些日子,羅大因為他家里那點破事已經來煩過一次,這個時候,這個家伙又來干嘛?」
而此刻顧憲成的思緒早已飄向了遠方,幾日前接到老爺子的密鴿傳信,信中措辭嚴厲,警告自已扳倒一個申時行並不足喜,提醒他要將眼光放的長遠一些,現在埂在他面前的敵人不是申時行,也不是王錫爵,而是那個皇長子朱常絡!
老爺子的命令他不敢不尊,只是那個才剛七歲的朱常絡真的就比申時行、王錫爵朝中大佬還難以對付?顧憲成有點不相信,可是他更不敢不相信的是老爺子的預見,至少到現在,老爺子的指示從沒失過手。
顧憲成對這個即將歸來的皇長子忽然起了濃厚的興趣,到底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就在湯顯祖收拾東西踏上廣東徐聞的那一天,福建僉事李綰的折子再次將炮口對準了申時行,比起湯顯祖,李綰這次用詞更狠,彈劾申時行十大罪狀。萬歷也沒客氣,前有車後有轍,直接將李綰罷職回家,折子依舊轉送申府。
申時行沉默不語,在第二天遞了避嫌本章,不再上朝理政。萬歷破天荒的也沒有駁回,一時之間朝堂之上波詭雲譎,氣氛詭異。
這時遠在千里之外江西大庚的朱常洛,完全沒有發現歷史已經改變了原來的軌道,將這些本來在萬歷十九年發生的事,居然提前了三年,而他心心念念要保住的申時行,如今已身處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境地。
朱常洛和葉赫現在來的這個地方很奇怪,一間小黑屋,門上頭有一個黑黑的匾額,上書三個大字,太平莊。
太平莊內很太平,因為沒有人敢來。讓看門小吏打開門,一陣陰森寒氣撲面而來,幾具末封釘的棺木整齊的現在眼前。
葉赫橫了他一眼,挪揄道︰「你打算要和其中那一位談談話啊?」
朱常洛緊了緊身上衣服,嘿嘿一笑,而身後的陸縣令已經又是作嘔又是打嗝,朱常洛本來就煩,讓他一鬧越加煩悶,「陸大人不必跟過來了,留下仵作金師傅,你且自便吧。」
陸縣令如蒙大赦,連句客套話都沒說,一溜煙的跑得不見蹤影,觀其身法比之葉赫這等一流高手也不遜分毫。朱常洛為之愕然,和葉赫對視一眼,二人哈哈大笑。
一旁的衙役把棺木打開,棺木中的莫蘭心死亡已有一月之久,幸冬末春寒,雖然已經有些尸變,總算還能勉強收拾起來,若是再過一個月,天氣一暖,這個尸體深度腐爛,那時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麼來了。
仵作名叫金九,祖上三代都是干杵作這行的,經驗極其豐富,不聲不響將尸體細細檢查一番後,恭敬上來報告。
「大人,經小的細細查驗,四肢完好無損,周身上下並無傷痕,為防萬一,小的就連發間都已細細查驗,乍看確實象暴病而亡。」
朱常洛皺起了眉頭,「金大叔,有些傷不一定非要搞在表面,比如中毒而亡?」
金九搖搖頭,朗朗而答,「若是中毒,十二個時辰後指甲,牙齒必然變色,請小爺祥察。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