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翔山大營門前,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中一個大嗓門正在扯著嗓子開罵,聲音宏亮殺豬也似,「王有德你個慫蛋,咱們王爺那里對你不起?從京城一路好吃好喝帶你到山東,是你自願不留在大營,咱們王爺仁義又給銀子又給地,可有一點對不起你們過!」
李老大怒目圓睜,一張黑臉氣得通紅,指著王有德潑口大罵,「你說你還能算人麼?喂條狗還知感恩圖報,你個慫人竟然反咬一口,帶人來搜山,來來來,今天俺李老大不收拾了你,咱就跟你姓!」
「李老大,你罵錯啦!說他們是豬是狗,那是污辱豬和狗啦……擺明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這話頓時引起周圍看一群人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聲,被罵的男主角王有德換了一身暫新的衣服,本來大馬金刀的準備上山來顯擺給昔日好友看的,可沒進營門就已犯了眾怒,先前趾高飛揚早就焉了,老實的躲到高知府的身後,焉頭耷腦的活象遭了雞瘟。
「高大人,您倒是拿個主意啊!」
領頭的濱州知府高學東死爹樣的帶著一臉苦色站在營門前,恨恨的盯了一眼這個叫自已拿主意的王有德,就是他昨夜帶著一紙公文來到府衙,並有私信一封,交待的很明白,讓他帶著這些人搜山!目的很明確,就是想方設法,無論如何也要查到小王爺在鶴翔山到底在那干什麼。
官大一級壓死人,高知府是個溫吞性子,接到這個燙手的山竽,思來想去一宿沒睡好,他既不想得罪小王爺,更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猶豫了一夜也沒拿出個正經主意,無奈之下只得帶著人上山來,心里就想著見風使舵,隨機應變。
萬萬沒成想這個王有德竟是個會走路的攪屎棍子,這連大營門都還沒進,就先挨了一頓噴,看著營門內群情激憤,高知府臉色煞白,心道這要是進了營,保不齊還怎麼樣呢。
「安生呆著,等著小王爺安排!」高知府嫌惡之極瞅了王有德一眼,要不是看在李延華份上,高知府踹死他的心都有,現下只希望小王爺開個恩,讓自已上山走個過場就得了。
拿主意?高老爺這一輩子就會拿銀子,最不會的就是拿主意!
大帳內氣氛微妙,朱常洛和顧憲成相對而坐,小福子一臉難看的急匆匆闖進帳來,「殿下爺,濱州知府高大人帶著一群人,說是奉了濟南府尹李大人的手諭有事前來拜訪。」實在忍不住又低聲道︰「奴才看他們氣勢洶洶的,有幾個還高喊要搜山什麼的呢。」
「哦?」朱常洛有些意外的抬起頭來。都說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看來有些人還真當自已是個任人可捏的軟柿子吶……眼神瞟過那寫了一半的折子,最後落在顧憲成身上,嘴角已是露出一絲淺笑。
不作死就不會死,即然自已敢送上門來找死,自已不介意出把力挖個坑埋了。
乍听這個消息的顧憲成同樣是微微一愕,他在吏部任職多年,濟南府尹李延華他是知道的,當然也知道李大人也是沈一貫的妻弟,這個人官聲風評都是極差,全仗沈一貫出了大力氣死保,至今才能安坐不倒。
敢來找這位小王爺的麻煩,可以預見沈一貫這下麻煩可大了,視轉到朱常洛身上,不由得就是一怔。
朱常洛泰然端坐著笑如春風,嘴角掛著一絲人畜無害的笑容,渾身上下散發一種談笑既風雲、揮手是蒼生莫名意味。
「些許小事,去前面營中找孫大人,傳我的口諭,將營門大敞,任他們進罷!」
一語驚四座,顧憲成瞪大了眼,真的這麼好欺負?小福子更是急的一臉通紅。
可是朱常洛下一句話就出口了,聲音冷似寒冰,「有膽敢往里進一步者,往死里打!不必手底容情,出事有本王擔著!」
「唉!奴才知道啦!」小福子一蹦老高,撒著花就躥出去了。
轉身依舊是一幅雲淡風輕的笑臉,「人的名樹的影,常洛從小在宮中受欺慣了,你看這倒了濟南山溝里,還有人追到這里來問罪鬧事的,改天回京可得找欽天監李大人批批八字才是。」說完暢快大笑,言者有心,听者更有心,顧憲成只覺得刺眼扎心般的譏誚。
看著顧憲成勃然變色的臉,朱常洛適時止住笑聲,「先生不要生氣,不要讓這些蚊蠅之輩攪了咱們談話的興趣,咱們繼續說正事,在回答先生那個問題前,常洛有一個問題想先請教下先生。」
「不敢當請教二字,有什麼話王爺盡管示下罷。」被暗諷了的顧憲成強壓住心頭翻滾的怒意。
「常洛自幼失教,讀書不多。前幾日看論語中有一句君子群爾不黨,小人黨爾不群,不知先生能不能為常洛解惑?」
淺笑晏晏,鋒銳暗藏。
顧憲成靜默片刻,「自古以來,結黨便為帝王所忌,古來帝王防臣下結黨,甚于防川,可是猶百禁而不止,其因為何,王爺聰慧,自然不消下官饒舌。」
朱常洛微笑點頭,「大人的意思是帝王厭惡結黨,是擔心妨害帝位,但須知古往今來的名臣,若要做出點事來,哪個不黨?若不黨,如何做事?」
「王爺聰慧的緊,說的很好!」不愧是開書院的人,夸人都帶著三分先生夸弟子的韻味。
顧憲成臉上昂然放出光采,「歷朝歷代結黨的大臣歷歷可數自不必說,遠的不說,就拿咱們大明來說,憲宗一朝時陽明公創立心學,至今洋洋弟子數萬人,道統連續不絕,直到世宗一朝前首輔張居正,都是心學門人,這些人那個不是呼風喚雨之輩?」
「依下官愚見,結黨本身並無好壞善惡之分,區別只在于人心耳!能臣結黨,自然能建功立業,奸臣結黨,則免不了誤國誤民,身敗名裂。」
東林書院東林黨,看來該發生的終究還是會發生……朱常洛心里慨嘆臉上依舊微笑,「先生見解獨到,一言中的,但願先生永記今日之言,常洛也有一言送于先生,黨爭不謂不可,但若黨同伐異,則免不了日後受人唾罵千夫所指。」
剛還洋洋得意的顧憲成忽然怔住,一句黨同伐異讓他隱隱想到了什麼,卻又琢磨不出來,一種異樣感覺使他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本能的覺得這個小王爺心思之深,謀慮之遠,實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在這里出開了神,朱常洛微笑著拿起筆認真繼續寫奏折,落筆不疾不徐,字字風骨清秀,分行布局,疏朗勻稱。轉眼寫就,放下手中毛筆,等墨跡稍干,取出一個錦盒封好,一切步驟做的井井有條,絲毫不亂。
做完這一切後對著顧憲成微微一笑,「現在我可以回答先生的先前的問題啦。」
顧憲成臉色一肅,凝神傾听。
「先生眼光銳利通透,直視本心!你看的不錯,我確實登位之心,從早就有,而且從來沒消過。」
想過千萬個朱常洛的回答,卻沒料到這個小王爺居然回答的如此之簡、之直、之白!
如同挨了雷劈一樣顧憲成不復鎮定,一顆心亂翻翻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腦海中卻已在響起離京前在秘室中和師尊一晤時說的話︰「藩王就不能登位了麼?當初的成祖皇帝也只是個藩王!」
嘴角已有了一絲苦笑,果然是老師法眼無差,遠非自已能及。良久之後,顧憲成苦澀開口,「王爺身為睿王,已極盡尊榮,何必非要行這失道妄為之事?難道不怕史筆昭昭,落個亂臣賊子的名聲?」
「亂臣賊子這個名聲我當然不要,那位子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拿回我的東西,難道還听別人說三道四不成?」朱常洛溫聲輕笑,眼底幾絲不屑,「我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顧大人當知我五歲落入千鯉池?可曾記得臘八離宮?母妃至今還躺在昭陽宮,咱們大明詔獄又安靜又清涼,先生沒事可以去體驗下,想必會令先生終生難忘。」
笑容依舊溫和清雅,讓所有見過的人都有如沐春風之感,可在顧憲成看來盡成了冷澈骨髓的心寒。
片刻驚訝過後,不管心內有多驚駭,顧憲成表面上又變回先前那種萬事在心,成竹在胸的模樣,「承蒙殿下坦白,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
「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說的這麼明白是不是?」
這一句徹底擊中了顧憲成,強自鎮定的臉色再次變化,一只手微微顫抖,狠狠捏住了手中茶杯,手心已經汗濕。
「響鼓不用重捶,就憑先生不辭千里之地來到這里,我的所做所為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你,這些話和別人是說不得的,但是和先生說說也無妨,與你要扶植福王相比,我們二人那個最適合坐上那個位子,先生心里肯定是有數的。」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今天常洛推心置月復問一句,先生可否轉戈助我?共開大明盛世,救萬民于水火,彪大名于青史,方不負先生一月復韜略平生志向,可好?」
顧憲成真的有那麼一瞬間的迷惑和沖動,他很想應承下來……
看著顧憲成嘆了口氣,眼神里那一絲猶豫掙扎幾下消失殆盡,朱常洛也嘆了口氣,他是真心想把顧憲成拉到自已這邊來的,可惜事不遂人願,顧憲成終究還是站到了自已的對立面。
從顧憲成神色可以察覺出一絲異樣猶豫,難道其中有什麼難言之隱?這不免引起了朱常洛的好奇。
「下官承蒙王爺厚愛,只可惜質鈍才疏,不足以追隨王爺于左右。不過王爺放心,今日一會,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王爺盡管實行你的計劃,下官也會盡一切所能保三皇子上位,鹿死誰手,日後自有分曉。」
「就依先生所說。」朱常洛默然,今日的事目的已經達到,是友是敵已經試過,再動手便無遺憾。
帳內陷入沉默,似有風吹過,衣袂微動。
朱常洛心中有遺憾,他心中何嘗不是一樣?朱常洛這個對手實在太過強勁,如果有可能顧憲成死也不願與他為敵,可是想起站在自已身後的那個高大身影,頓時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喘不上氣來。
「話已說明,下官不便在此多呆,就此告辭了。」顧憲成站起身來,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朱常洛也不挽留,雙手一拱,「顧憲生一路平安。」
小福子引著顧憲成出去時,恰好與進來的葉赫打了個照面。見葉赫掃向自已的目光冷酷鋒銳似夜色中一記刀光,顧憲成微微一愕,卻連頭也沒有回,腳下生風般的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