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正裝的朱常洛被小福子拉去坤寧宮的時候,看他一臉的郁悶,葉赫在一旁笑得古怪。
「你既然不願去,不如就去回了皇後,再挑好的不就成了?」
朱常洛嘆了口氣,眼底卻有一抹洞悉塵事的冷靜,「這你就不懂了,我娶的是媳婦也不是媳婦,至底我娶的是什麼,這里頭玄機大著呢。只不過……我不稀罕和你說。」說罷白了葉赫一眼,揚長而去。
自覺又被這家伙鄙視了的葉赫,氣得直瞪眼跳腳。
一路宮廊兩旁掛滿了紅燈,所謂宮燈夜明,曇華正盛,共飲逍遙一世悠然,對于十幾年死水一潭似的坤寧宮來說,倒憑空添出幾分喜氣與生機。
王皇後笑吟吟看著眼前一溜四朵名花,個個如花容顏神采飛揚,心中很是滿意。
身為皇後者,首重人品,必須心胸寬廣其次要賢良貞靜,如此一人便可保後宮寧靜,後宮靜則前朝安。若是選了狐媚惑主,便是禍國之源亂世之根,想起鄭貴妃,王皇後的牙根不由自主的挫了幾下。
平常老百姓家結親,還得求個門當戶對,而天家嫁娶,對于臣子來說則更多是一種無上榮耀,但凡能夠晉身為皇親國戚者,不是當朝宰輔,便是世家高門,不管怎麼說,能和皇上做親家,怎麼說也得是一代國之柱石。
對于李成梁執意要將孫女許給朱常洛,王皇後想的更加多了一層。
不得不佩服這個大器晚成的寧遠伯智豐謀盛,就連挑的說親的時候就恰到好處,若是此時朱常洛沒有就藩,還是以皇長子的身份時來提這門親事,別說皇上不會理他,沒準連他自已都會自身難保,必定招致言官御史們的瘋狂圍攻。
但這次選的不是皇後,也不是太子妃,而只是一個王妃。
睿王妃這個位子雖然珍貴,但是比起皇後或是太子妃來講,卻不是能夠同日而語。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決不止王皇後一個人,看看眼前這幾個女子,王皇後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絲輕笑。
二年後的李青青,已經出落的越發明艷照人,即便是垂手站立,眉睫低垂,那一身紅衣就象一團熱烈的火,無論誰看一眼,這團火便會一直灼燒到你的眼底。
本來舊相識,假做初相見。
朱常洛有種說不出的別扭,肚子里藏著的幾句私心話愣是沒能說出口,原因太簡單不過,李青青邊上還站著一溜三個呢。
抬眼再看第二個,朱常洛心里發出一聲哀嚎……居然又是熟人!這算那門子狗血緣份吶。
若說是李青青是火,這位便是反其道而行之,冷得象冰,潔的象雪,一派清冷靈秀,說不出的孤世傲立,如雪落寒梅般婷婷而立,一雙眼如冰水浸出來的一樣低視地面,就好象地上開著一朵牡丹花。
這不正是新封了太子少保,謚號文順的蘇大人的千金遺孤蘇映雪麼?
萬歷給蘇德公平反,隆重加封,對蘇映雪這位忠臣遺留的唯一骨血,更是大加嘉獎,命錦衣衛將蘇映雪帶到宮里,由皇後出面加以優容撫恤。
蘇映雪絕世姿色長眼楮的人都看得到,皇後一見就留上了心。妻當賢妾當色,皇後便存了個小心思,誰知這一細細問下來,得知蘇映雪和朱常洛居然算得上別有宿緣,于是就動了心。
今日選妃雖然是走個過場,但除了內定的李青青,再多挑一個兩個後備也是無妨。
第三位張家小姐在一行四女中最為不凡,乃是明朝開國第一功勛英國公張玉的後人,其父張元功于萬歷十年世襲祖爵。英國公家的小姐,論起身份貴重與皇室公主相較也不遑多讓,顧盼雄飛的張小姐通身氣勢凌厲非常,公府貴女,自然目下無塵。
但和李青青和蘇映雪一對並世雙姝站在一起,就算張小姐素日對于自已的容貌頗有自信,此刻生生由珠玉變成了石頭蛋。
第四位相對來講就稍差了一些,她的父親是現在朝中的安平候。四位候選小姐中論貴比不過張小姐,論艷比不得蘇映雪,論勢追不上李青青,但一派嬌羞宛然,溫柔敦厚,生生在四位小姐中佔了一席之地。
手中拿著王皇後塞給他的一只金鳳步搖,朱常洛臉上神色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算上前世今生加起來兩輩子,他也沒享受過這等艷福,不得已硬著頭皮跟著笑嘻嘻繪春在一排小姐面前走過。
四位小姐神情各異,各有肚腸。
李青青抬起頭來打量著自已印象中的那個小孩,比起二年前在遼東初見時身材長高了好多,模樣也俊了些……想起三年之約和走時爺爺與父親嚴辭警告,李青青一陣心亂如麻,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蘇映雪態度冷冷,面上雖不動聲色,可是隱在長袖里的手,早將一只帕子絞成了一團。自已一介孤女,皇後是什麼意思她很明白,貴人有命不敢不尊,可是想到鶴翔山月桂樹下的那個人……
郭小姐笑得親厚可人,看著帥氣如清楊的小王爺向自已走來,一時間臉紅心跳,連忙垂了頭,眼皮子余光掃到那雙靴子在自已身前停了一刻後,終于還是挪開了去。
熱血變成雪水,紅暈化成蒼白,眼圈先已經紅了。
見郭小姐落選,張小姐心中一陣暗喜,按她的心里猜想睿王沒有理由不選她。
她家世清貴至極,從小受到便是如何當皇後的教育,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將自已送來應選睿王妃,不過看在小王爺這人品還算好的份上,自已也就開恩不多計較了。
看著這位頭幾乎快昂到房頂,若是稍微抬下頭就能看到她鼻孔的張小姐,朱常洛腳步如風走了過來,張小姐臉露喜色,芳心亂跳,正準備低頭俯就之時,那風吹起耳邊幾縷青絲,人卻直往蘇映雪那去了。
張小姐自從落地起,估計就沒受到這種奇恥大辱,臉上紅白幾度後,黑著臉起身一福︰「皇後娘娘,臣女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不等皇後發話,氣憤憤的轉身便走。
伸手止住了一臉不憤的繪春,王皇後淡淡道︰「高門貴女,有些脾氣也是應當,不必理會。」
見朱常洛在自已面前停下,蘇映雪勉強一笑,「若無殿下大義援手,蘇氏一門血海深仇一世難解,臣女……莆柳弱質,若蒙殿下不棄……」話說半截,聲音居然已經哽咽。
朱常洛一陣好笑,故意拿著金釵在她頭上一陣比劃。
李青青臉上色變,郭小姐黯然神傷,只有王皇後笑吟吟在一旁看笑話。
朱常洛哈哈一笑走開,蘇映雪這才知道被存心捉弄,心底為之一松,喜不自勝。
四人中淘汰了三個,就剩一個李青青。
二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朱常洛振了振精神,低聲道「李青青,當初咱倆定的三年之約,這才過了兩年,我還是那句話,你若是想好了,咱倆這事就算成,若是不願意,咱們便一拍兩散罷。」
手起刀落,嘎崩干脆。
饒是李青青將門虎女,臉皮厚底子壯,也架不住眾目睽睽之下他這樣說,先惡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的事,劈手奪過那只金鳳釵,咬著牙道︰「听說濟南那地很熱?」
朱常洛驚得目瞪眼口呆,下意識回答道︰「當然很熱,怎麼啦?」
「我……我不怕熱!」話剛說完,瞬間化成一陣風飛了出去。
話將說完,一殿俱靜。
郭小姐瞪大了眼,一腔委曲再也忍不住,從此朝來寒雨晚來風,人生常恨水長東……哇得一聲哭將出來,掩面奔出去了。
睿王妃已定,蘇映雪尷尬的坐不住,連忙向皇後施了一禮,頭也不抬的落荒而去。
王皇後一拍手,莞爾笑道︰「傻小子,這就叫成啦,托你的福,這樣別開生面的選妃,本宮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見呢……」
皇子訂婚自然與民間百姓不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少一樣也不成,皇室這些禮儀大多月兌胎于民間,可論起各種講究與繁瑣,則遠勝于民間。
和坤寧宮的喜氣洋洋相比,一向門庭若市的儲秀宮明顯冷清了許多。
鄭貴妃怔怔看著尚衣司新送來三匹蜀錦出神,蜀錦華貴秀美,素有一兩蜀錦三兩金之稱。
一下子得賞三匹,三宮六院中能有此等恩寵者只鄭貴妃一人,連皇後都拍馬不及。
蜀錦在燈光流光溢彩,華美的如同夢幻,可鄭貴妃臉上沒有半分的喜悅之色。
縴細如玉的手指在蜀錦上輕輕摩挲,似無意身問一旁伺候的小印子,「今日可有去請過皇上?」
小印子低頭躬身,「回娘娘,早上奴才就去過了。」
去是去過,可是沒有下文。
轉過身面對銅鏡,鏡中人胸口起伏顏比花嬌,可不知為什麼,鄭貴妃竟然活生生看出幾分將要凋零的意味。
這時皇三子朱常洵蹬蹬地跑進來,五歲的小孩已經長得非常高大,聲音宏亮。
「母妃,父皇都十多天沒有來,他是不是不喜歡我們啦?」
在宮中生活的人,無論大小,誰都知道皇上恩寵的重要。
鄭貴妃赫然轉過臉,眼底已有一絲近乎瘋狂的決斷和狠意。
「洵兒放心,你是父皇最痛愛的兒子,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三個是字說的一個比一個狠,到後來幾近咬牙切齒!
聲音之大驚得朱常洵剛拿起的果子嚇得掉在了地上,呆呆看著他的母妃,說不出話來。
小印子機靈無比,連忙拉起朱常洵的手,將他引了出去。
可是甫出宮門,眼角眉梢的喜色便已經溢了出來。
「睿王羽翼漸成,心有異志,如今再想克制于他卻已是不易,眼下之計,需要促使皇上早些立皇三子為太子,不可遷延時日,否則必定夜長夢多。」
忽然想起那日在儲秀宮里,顧憲成對自已說的話。
永遠不會忘記說這番話時的顧憲成那鄭重之極的神情,鄭重到她的心里發慌發堵。
一聲冷笑,伸手取過妝台上剪花小剪,對著那一匹的蜀錦猛然就劃了下去。
哧得一聲輕響,價比黃金的蜀錦早已無端劃破。
人的心意,原本就是如此的脆弱,不小心輕輕一踫就已化做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