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昭陽殿中立滿了人,以至朱常洛一進來便愣了一下。
地中心跪著十幾個宮女,一個個有如驚弓之鳥,眼神恐懼,認得出這些都是王皇後宮中伺候的宮女。
見朱常洛進來,一臉憔悴的黃錦連忙快步迎了上來,「殿下爺總算來了……您快進去瞧一眼皇上吧。」見朱常洛臉色有異,黃錦慣看顏色,悄悄低聲道︰「這是太後的主意,昨夜在這坤寧宮的人全都在此,繪春是我放她去找你的。」
「公公有心了。」朱常洛點了點頭,轉身低聲對葉赫三人道︰「你們先就在這里等我罷。」
葉赫點了點頭,宋一指更是沒有意見,只有阿蠻大眼四處亂轉,左看右看,一幅極為有趣的樣子。
進得內殿,抬眼就見正中龍鳳大榻前坐著一人,旁邊站著一人,地上癱著一個人。
見朱常洛進來,三人的眼光一齊凝到朱常洛的身上,疑慮的是李太後,嫉恨的是鄭貴妃,絕望的是王皇後。
床前幾個太醫一頭大汗的正在里外忙活,只看幾個太醫一臉苦色,便可知道躺在床上的萬歷現在是何等的情況了。
朱常洛按捺下心中急躁,幾步上前,先給太後見禮。
神色復雜的盯了他一會,李太後輕輕嘆了口氣︰「罷了,從你自回宮來哀家這還是第一次見你,听說你在寧夏立了大功,皇祖母很是為你喜歡。」
朱常洛低著頭,神色恭謹︰「些須微功,不足掛齒,孫兒不孝,多勞皇祖母惦記。」
「你是個好孩子,咱們大明朝的皇子皇孫要是都象你一樣有出息,那就很不錯了。」
一旁的鄭貴妃臉色一變,似要張嘴說些什麼,看了看太後的臉色,眼神一寒,到底別過頭去一言不發。
朱常洛來到王皇後面前,輕輕將她扶起坐好,「母後受驚了,可還好?」
坐在椅子上的王皇後臉色慘白,神色頹廢,眼底有著瀕臨潰決的虛弱。
「洛兒,你的父皇……你的父皇……」
堅強的面具一旦撕開,剩下的盡是血淋淋的軟弱,在見到朱常洛到來之後,雖然端莊儀態依舊,可是眼淚卻不可遏制的流了下來,一句話沒說完早已泣不成聲。
「母後不要太過擔心,父皇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平安無事。」
「母後請放心,有兒臣在不會讓您受了委屈,眼下您可不能自個亂了方寸。」王皇後猛的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朱常洛,見朱常洛堅定有力對她點了點頭。
不知為什麼,王皇後忽然心里覺得很踏實,她本來就是睿智之人,眼下被朱常洛點醒,神智瞬間清醒過來,什麼話也不必說,握著朱常洛的手卻是緊了一緊,心里卻是已經定了主意︰那怕自已粉身碎骨,也決不能連累了這個孩子!
李太後靜靜的看著了朱常洛一眼,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鄭貴妃隱隱有些不安,眼底閃著幾絲淡淡的嘲謔。
太醫院孫院首黑著臉走了上來,身後跟著四位太醫,走到李太後跟前一擺溜的跪下。
李太後臉色凝重,輕輕咳了一聲︰「孫嘉誠,可是有了結果了?」
孫嘉誠臉色黑得堪比燒幾十年的鍋底的灰,而他身後那一溜跪著的四位太醫的臉色,更是陰沉著臉如喪考妣。
「回太後,臣等已經盡力……」
盡力的意思就是沒救,這一句話就如同一聲炸雷響在每一個人頭頂。
首當其沖的李太後眼前忽然一陣發黑,身子搖了幾搖,幾欲暈倒,幸虧朱常洛眼疾手快,一把搶上扶住。
推開朱常洛的手,李太後定了定神,長出了幾口氣,緩緩道︰「哀家若是沒有記錯,你是隆慶初年進的宮的老太醫了……當年穆宗皇帝大行之時,你也是在場的。」
不知李太後為何提起往事,孫太醫一時間有些愣怔,慨然道︰「太後好記性,老臣今年將近七十,宮中行醫近三十年了。」
「你是這宮中的老人,規矩自然是懂得的。」
孫院首皓眉一揚,已經明白了李太後的意思,「太後是知道老臣的,老臣宮中行醫數十年,從未以醫害一人!」
「很好,太醫院里哀家也只信得過你一人。」李太後微微頷首,聲音忽然變厲︰「說實話吧,皇帝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句話一說,跪在孫院首身後的四個太醫抖得如風中落葉,臉上的汗如黃豆一樣直滾了下來。
此刻坤寧宮內殿之中氣氛如同凝滯了一樣,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般重重壓得每一個人喘不過氣來,所有人的眼光全都凝聚到了孫院首的身上。
「回太後,恕臣等醫術不精,無力回天,皇上大去之期已定!」
坤寧宮內殿之中忽然變成了死一樣的寂靜,好象過了一刻又好象是好久,李太後呵呵笑了一聲,打破了這死一樣的沉寂,笑聲在一片死寂的氣氛中顯得異常毛骨悚然。
「昨個皇上來慈寧宮請安時,還是好好一個龍精虎猛的大活人一個,只過了一天,你就告訴哀家說這人不成了?」
「若說是暗疾在身,那麼你們太醫院一日三請平安脈竟原來是看著玩的?」
「說說吧……有什麼說什麼,別遮著掩著,給哀家說明白了便沒有你們什麼事,若是說不明白,哀家也保不住你們!」
這幾句話一說出口那四位太醫已經倒下了兩個,剩下那兩個也癱在地上,渾身瑟瑟看樣子三魂也走了二魂。
孫院首的臉和樹根雕出來的一樣面無表情︰「平日皇上身體確有血虛精虧之癥,但只要注意調理,雖有後患卻不致命,而皇上眼下情形,依老臣判斷卻是中了毒。」
李太後扶著桌沿的手猛的一緊,眉頭跳了幾跳,「中了毒?」
孫院首低了頭,聲音凝重︰「是中了毒!」
李太後猛的站了起來,伸出手指著孫院首︰「說,是什麼毒?」
別看李太後久不理事,可是在座每一個人除了朱常洛外,誰都知道這位二十八歲時就成了一宮太後的李娘娘在萬歷十年以前,在大明皇宮內是何等的呼風喚雨,威風赫赫!這一厲聲疾喝,當者無不心神凜然,就是孫院正臉上也不禁變色。
早在中毒二字出口的時候,王皇後只覺得腦中雷鳴電閃,一陣接一陣的暈眩潮水般襲來,她久在宮中見多了宮中人心鬼域,就憑孫院首的一句話,王皇後已經心下了然……這次的自已怕是一腳踏入了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天羅地網四面布好,弦滿箭繃蓄勢待發,無論是誰一旦入網便再無掙月兌逃生的余地。
鄭貴妃低下了頭似在低頭悲傷,卻沒有人知道,隱在長長宮袖中的手,早已狠狠的攥成了一團。
朱常洛冷冷的眼神落在鄭貴妃的身上。
「恕臣無能,不知道此毒來源!」孫院首長嘆了一口氣︰「皇上龍體寒熱不定,神智昏迷,氣息微弱,脈息將無,老臣醫術不精,空有金針良藥,卻無一法可用。」
孫院首坦然直承醫術不行,並不加絲毫巧言推諉,噎得李太後說不出話來,一肚子火登時發作,瞬間臉色鐵青,狠狠的瞪著孫院首身後那四個太醫︰「孫院首自承醫術不精,你們想來也都是一樣的沒有辦法的了?」
四個太醫面面相覷,太後話中的意思已經太明顯不過︰無用之物,留之何用?
生死關頭,人的潛能是無窮的。其中周太醫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戰戰戰兢兢回話道︰「回太後,皇上中的毒確實超出臣等所知,可就是有一樣……」
周太醫這一點遲疑,頓時引起了李太後的注意,「有一樣什麼?快講?」
「小臣懷疑皇上中的毒和當年恭妃娘娘中的毒頗為相似!」
這一句話說完,如同熱油鍋中倒了一瓢冰水,頓時炸了鍋!
李太後、王皇後、鄭貴妃等人齊唰唰的抬起頭來,眼底眉梢全是不約而同的驚駭。
此刻朱常洛心里如同開了一扇天窗一樣透亮明白,這一切是誰所為,已經呼之欲出。
孫院首忽然怒聲道︰「周太醫,有這樣的事,剛才為何不說?」
周太醫嚇得低了頭,囁嚅道︰「時間久遠,我一時記不得了,剛才靈機一動才想得起來,看皇上現在這樣不言不動,周身寒熱交迸,和當年恭妃娘娘得病之時情景極為相似。」
「那還等什麼!」李太後伸手一拍桌子︰「當年怎麼給恭妃治的,現在快照樣給皇帝治!」
周太醫咧著嘴就差沒哭出來了,恭妃是怎麼治的他心里最清楚,因為他什麼也沒治……
當年恭妃中毒他就給她灌下了幾劑普通的解毒水,至于恭妃為什麼奇跡般的沒有死,周太醫到現在也不太清楚。
但是他敢當著孫院首和一眾同仁面前給皇上喝那個東西?答案是他真不敢!當年恭妃不過是個廢妃一樣的人物存在,死活沒有人管,可是皇上能一樣麼?
治不好是醫術問題,大不了掉腦袋,雖然嚴重也只是一個人的事,但若是糊弄皇上是欺君大罪,那是要誅九族的!
周太醫想不清楚的事,朱常洛心里和明鏡一樣。
貼身胸口處那只小瓷瓶忽然變得滾燙,如同著了火一樣砭肌燒肉。
如果自已沒有記錯,那里邊還有六粒……
「皇祖母,請讓我看一下父皇,或許我有法子可以試一試。」
如同一記晴空霹靂重重劈了下來,劈得火星四濺,劈得所有人全都不可置信的望了過來,鄭貴妃尤甚!
溺水之人就算飄過一絲稻草,也會牢牢的抓緊;處于絕望的人,有一線希望便絕對不會放棄。
李太後為之色變,又喜又驚︰「好孩子,你有什麼法子,快說!」
朱常洛嘆了口氣︰「皇祖母莫問那麼多,時間緊急,且讓我看一眼父皇吧。」
說完也不等李太後應允,三步並做兩步,撩開錦帳就往里走。
鄭貴妃袖中絞成一團的指尖猛得一抽,下意識的猛得站立起來,「站住,皇上龍體貴重,怎能容你一個賤種放肆!」
「你閉嘴!」李太後猛得一拍桌子︰「哀家在此,到底是誰在放肆?」
鄭貴妃猛得一哆嗦,發髻上金鳳步搖的閃出的明光映得她的一張臉如同一張白紙。
錦黃緞被下萬歷皇帝靜靜躺在那里,一張臉蠟黃的沒有絲毫生氣,拉過他的一只手一試,果然和孫院首說的一樣,脈息若斷若無,生死只在呼吸頃刻。
忽然探手入被,在萬歷皇帝下月復丹田中處一模,朱常洛忽然就嘆了口氣。
「你對朕有怨懟之心麼?」
「你曲改宋時司馬光的名言,可是在影射朕對你不慈愛麼?」
「沒有想到在這宮里朕最漠視最厭惡的孩子,居然是咱們的孩子。」
「你若是知道這些年朕是如何待他,你肯定會埋怨我,會怪我……」
思緒如潮,往事如水,以前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斷的回放,這個眼下靜靜躺在這里的人,確實就是當年對自已厭惡已極的人,可是除夕那晚撫在自已頭頂的那只手,溫暖的好象一片沸水……
閉上的眼終于睜開,和那天晚上一樣,眼底青白分明,好象被大雨洗過的楮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