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安靜的驚人,唯有床頭宮燈放出淡淡的光暈,照在躺在床上的萬歷皇帝的臉上,憑空添出幾分詭異的靜謐,坐在一旁的鄭貴妃的眼神自始直終一直在他的身上來回打量,神情專注而認真,一雙眼眸黑沉沉的,燈光好象化成了火在她眸中幽幽跳動。
「陛下,臣妾來看你,你可開心麼?」
「看你現在躺在這里,靜靜的睡著,比以前天天勞心國事要好的多的吧?」口氣無限溫柔,帶著點撒嬌的味道,縴手輕輕拂過萬歷那瘦骨畢露的臉,忽然咯咯一笑,笑聲在這寂靜的大殿輕輕的回蕩,格外的動人心魄,悚然而驚。
「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過我?」鄭貴妃幽幽嘆息,目光變得閃爍不定,似乎陷入了回憶中,語調格外輕快︰「其實你對我一直很好很好,寵冠後宮,盛寵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怪我,都站在我的身邊,即便我對上的是太後,是皇後,你也是毫不遲疑的站在我的一邊。」說到這里,語聲停住,混著復雜情緒的眼神,無限留戀的在萬歷身上掃了一眼,眼波閃亮,嬌媚艷麗。
「其實,頭些年的時候,我心里一直是很慌的;新人笑換舊人哭,皇宮中女子萬千上萬,比我年輕、比我貌美的不知凡已,再好的花也有謝的時候,再寵愛也有失去的時候,那些嫉恨的人都在等著我失寵的一天,可事實證明她們都錯了,一年過去了,幾年過去了,直到我有了洵兒,隨後你答應了我立他為太子,還親手給我寫了手諭……」
嘴角的微笑都能變成蜜淌了下來,眼楮因為憧憬在閃閃發光︰「一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的心里是真的有我的,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你給了我這世上所有女人一輩子做夢都想不到的東西,權勢、榮光、寵愛,似乎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唾手可得,來的比什麼都容易!其實我心底一直在想︰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好?好到連我自已都不敢置信。」
「雖然我只是個皇貴妃,我的頭上還有皇後,可是問問這六宮中人,皇後算老幾?這些年她只配在我的腳下苟延殘喘,若不是太後護著她,相信你會一刻不等的廢了她,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不知從何時起,寶華殿下沒有了陛下臣妾,有的只是你我,好象在平民夫妻促膝談心,閑話家常,溫柔的聲音充滿了愛意,陷入沉思中的鄭貴妃,輕輕伏下了頭,將臉依偎在萬歷身上,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語。
帳外悄悄不敢做聲的一眾宮女太監,嚇得一個個臉色慘白遍體流汗,其中有幾個膽小的幾乎都要嚇哭出來,搞不懂皇貴妃到底在說些什麼,沒有一個人敢做聲,每一個人已經完全被此時殿內詭異的氛圍緊緊的控制了,就好象陷在一個極為恐怖的夢魘之中,似醒半醒時候,最是難熬。
「宮里所有的人都在罵我跋扈、罵我狠毒,這些我都知道,你也知道,卻視而不見。他們越罵我,你就越對我好。」溫柔如水的聲調變得漸漸變高,「一切都是因為賤種!自從那個賤種從濟南回來後,從此一切都變啦」
充滿恨意的聲音在殿中回蕩不絕,說不出的恐怖陰森,有幾個宮女太監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掙起身打開宮門往外就跑,有一個就有第二個,一瞬間呆在殿中的宮人們跑了個精光。
這讓守在寶華殿外的王啟年嚇了一跳,怎麼殿內伺候的宮女太監如同見了鬼一樣全都跑了出來,大喝一聲︰「全都拿下了!」
一直崩著著弦的錦衣衛紛紛出手,將那些嚇掉魂的太監宮女全都拿下。看著一個個身子顫栗,面色如土的人,王啟年也有些發慌,抓住其中一個,大喝道︰「你們慌什麼?」
那個太監發著抖,抬起驚恐的臉,伸出一只手指著敞開的宮門︰「貴妃……娘娘她瘋了,她瘋了!」
外邊傳來的陣陣喧嚷,鄭貴妃完全的充耳不聞,視如不見,握住了萬歷垂在錦被外的手︰「陛下,您能不能告訴臣妾,從小到大,您連正眼都不看的那個賤種,為什麼去了趟濟南後,待他就不一樣了呢?」輕輕的搖了搖萬歷的手,撒嬌一樣的嗔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陛下?」
打開的宮門沒有關上,隨著一陣風來,拂面輕盈,吹得帳帷宮燈如風過水面,一時間光影搖動,靜躺在床上的萬歷的臉忽明忽暗,一直木然僵硬臉忽然有了生氣。
鄭貴妃柔聲細氣,「你待他越來越好,不肯放他回濟南,不讓他去寧夏,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知道我好急麼,心里好慌麼……」閉上眼伸出手在胸前狠狠的捶了幾下,「這里一直空空的好難受……盡管你對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是我知道你變了……你來儲秀宮的時候越來越少,直到那一夜,我終于知道了原因!」
笑容化成了寒意,鄭貴妃的臉已經變色,冷冷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夜,歡好之後,你終于說出了心里話,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開始恨你,非常的恨你,我恨死你啦!」
「說起來我得感謝那一晚,是你讓我知道了讓所人艷羨之極的十年盛寵是打那來,更好笑的是,你事後居然賜我鳳于黛?讓我畫長眉遠山,來寄托你對某人的思念麼?」說到這里的時候,鄭貴妃終于不加抑制的笑出聲,「原來……我在你的心里,一直就是某人替代品,你對我種種優渥,一切都自斯來!」
聲音忽然變得嘶啞難听,直著嗓子道︰「低眉是誰?你起來告訴我,她是誰……你瞞得我好苦,枉我一直以為你心中有我,卻不料卻是一個做了十幾年的空夢,原來在你的眼中,一直當我就是那個低眉?」
「你太過份了,你太欺負人,為了添平自已心中的歉疚,找了個木偶,把所有的寵愛全都給了她……」語氣怨毒刻骨,到了終究化成深思熟慮後的恍然大悟︰「是補償麼,那個人是因為你死了麼?」
「可笑我真的傻死了,還以為你是真的愛我,原來到頭只是一場春秋大夢。你何其殘忍,你真的好毒啊,皇上!」
沒有回答,只有沉默,只是自門口處吹來的風越發大了一些。
「……那個賤種是你和那個賤人生的兒子?而你卻不知道,以為是恭妃那個賤婢的兒子,對他十幾年不聞不問,隨便讓我踐踏凌辱,有幾次差點還死了。」
眼底全然一派無比的快意惡毒,鄭貴妃縱情大笑︰「知道實情後,你心痛得都快滴血,所以就想把你最好最珍貴的東西給他了?既便是是那個東西,你早就許了給我們的洵兒,你也決定這麼做對不對?」
鄭貴妃深深嘆了口氣,伸手撫了撫鬢角,整理了一下散亂的衣襟,一舉一動間全然一派入骨透髓的優雅,嘴角的笑意卻變得森然透骨︰「陛下知道麼……我可以當你的傀儡,去做你的低眉,但是你不該將給出的東西再拿回去……您忘了您是天子麼,您的話是金口玉言哪。」
鄭貴妃的牙已經情自不禁的咬了起來,眉梢微微上挑,眼底盡是冥頑不靈的怨毒︰「當您說出的話要收回的時候,臣妾只能不得已啦。」
松開了萬歷的手,眼神在四周空間流連,「今天臣妾來是要和您說句實話,您中的毒不是皇後下的,也不是端妃干的,一切都是臣妾做的!」
鄭貴妃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尖利的聲音如夜梟啼叫︰「您沒有想到是不是?您肯定會吃驚是不是?」
「小時候在家里,父親收了好幾房小妾,給臣妾添了好幾個妹妹,母親除了會哭外什麼也不做不了,可是臣妾不一樣,那些小賤人跟她們的娘一樣,慣會花言巧語討爹的歡心,到後來你猜怎麼著……」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我的東西誰敢搶,搶走我的東西的人的下場,只有死!」
「陛下可曾記得,昔年儲秀宮飲宴之時,臣妾曾和你說起過唐朝天寶年間那個叫李勉的故事麼?李勉恩高德厚,謙謙君子,對人只有加恩,從不求報,可是這樣的人,卻差一點死在他施恩過的人的手中,你可知道從此一句經典名言從此流傳麼?」
「大恩難報,不如殺之……」鄭貴妃忽然扯著嗓子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歇斯底理,「陛下,可不可以給臣妾一個報恩的機會呢?」聲音低回婉轉悠長,眼神卻象極了頻臨絕境的野獸,一派玉石俱焚的狠厲煞氣。
「你真是瘋子!」一聲嘆息在門口響起。
不知什麼時候,太子朱常洛身影佇門口,靜靜的看著鄭貴妃,居高臨下,神情鄙夷。
笑聲戛然而止,鄭貴妃緩緩抬頭,昏暗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猙獰扭曲如同地底逃出的惡魔。
寶華殿中無聲勝有聲,難言的沉默在殿中蔓延。
抬起頭的鄭貴妃微微錯愕了一下,卻絲毫沒有驚慌的意思,笑意晏晏︰「好大的殺氣,本宮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賤種來了。你怎麼才來,你早就該來啦,我一直在等你來。」
緊跟在朱常洛身後的小福子大聲道︰「就算你是貴妃娘娘,也不能隨便辱罵太子!」
仿佛听到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伸手指著小福子的臉,哈哈的大笑起來,頭上金鳳步搖放出明晃晃的光,映得她的臉雪一樣的煞白,伸手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萬歷頸上,燈光下如同晃過一道閃電,刺目而耀眼。
朱常洛終于色變,厲聲疾喝︰「不要亂來,你若敢傷害皇上,想想你的鄭氏九族。」
鄭貴妃低笑著搖了搖頭,原本嬌媚妖艷的臉此刻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怕,轉頭對著朱常洛笑道︰「你是第一天認識本宮麼?在你們眼里本宮素來就是心狠手辣,事到如今,本宮何必在乎什麼九族。」猛然沉下臉,聲音已寒︰「不想你的父皇死,就讓他們都滾出去,這里就留一個你罷。」
眼底閃過一道濃烈的痛恨,朱常洛沒有猶豫,轉頭對一直跟在自已身後,看得目瞪口呆的王啟年喝道︰「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人也不許進入寶華殿,也不許一個人離開!」
圍在門中的王啟年慌不迭的帶著人退了下去。
大殿內只剩下朱常洛和葉赫兩個人,鄭貴妃瞪著眼盯著葉赫︰「你也出去。」
葉赫冷冷哼了一聲,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厭憎,昂然踏上一步︰「我要是你,就不會說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