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頭上纏了一圈的白紗布,特別滑稽的從診所出來,後腦勺上一抽一抽的難受,他揪著眉毛問盛贊︰「阿贊,那你看見他的臉了嗎?」
他問的是那晚碼頭上的男人。
盛贊搖了搖頭,那男人出現的消無聲息,走時也是這樣,如一只大貓,腳掌有肉墊子。
毛毛那個羨慕嫉妒啊,嗷嗷叫喚。
盛贊故意捏了捏他的腦袋,說︰「你以後還是跟著我。」
淡淡一句話,就讓剛剛還咋呼的孩子瞬間乖順了,跑前跑後的歡喜不已。
他毛爺爺不用再受氣啦,毛爺爺不用再當碼頭工啦,毛爺爺出人頭地啦!
那個時候,只是去收個保護費,就能讓這兩個少年高興。
毛毛那天問盛贊︰「阿贊,你回家嗎?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吧?豹子絕對不敢再找你麻煩了!」
他們倆現在出門收個保護費跟大爺似的,人人都得遞煙孝敬。
盛贊搖了搖頭,回家?還沒到回家的時候。
***
盛老爹這天心情特別好,抱著軟乎乎的團子在門口曬太陽,團子捏著盛贊留下的課本玩,窩在老爹懷里一頁一頁的翻過,然後眼巴巴的看老爹。
老爹問她︰「團子想哥哥了是嗎?」
團子點頭的時候,腦門上的小妞妞一顫一顫的,看起來好可愛。
老爹抬頭看了看天,秋天到了,他家阿贊也該回家了。
他在鍋里投入一扇特別挑過的耳朵,旁邊小泥爐上炖一只本地雞,電飯煲里蒸著蛋羹和米飯,牽起團子,走出三千巷。
團子穿戴得很整齊,不知道老爹要帶她去哪兒。
路上有個小水坑,她吃力的邁著大步想避開,呼一下被老爹抱起來,眼前,慢慢出現了曾經跟哥哥們一起來過的海灘。
老爹說︰「走,接哥哥回家。」
團子一听,笑起來,又害羞的將小臉貼在老爹的肩上,小手噌噌往上,模了模腦門上的小妞妞,確定它還很整齊的存在著。
她要給哥哥看看,她漂亮的小妞妞。
盛老爹從碼頭經過,仔細瞧了瞧上面正在做活的工人,只一眼,他就知道,里面沒有他家阿贊。
于是,腳步邁向工人住的屋子。
他曾在這里,偷看過他離家出走的兒子。
***
門口,有幾個工人正在抽煙,團子努力撐大眼楮,想第一時間就找到哥哥。
盛老爹停下來,在門口喊︰「阿贊?」
沒人應,他就問工人︰「住在這里的盛贊在哪里?」
幾個抽煙的人都聚了過來,七嘴八舌︰「你是誰啊?找他干嘛?」
「我是他爸爸。」
「你還不知道啊?你兒子不得了啦!」
「他出了什麼事!」
「他現在用不著在這里干活了,被人看上當馬仔去了!」
話說的有些輕蔑,卻又赤*果*果的羨慕。
在三千港,能混上海龍幫,是要被羨慕的,這是「正常人」的思維。
但盛老爹不屬于那些「正常人」。
他下意識否認︰「不可能!」
不可能的,他明明在這片小樹林里偷看過,他家阿贊很瘦,很累,默默後悔著,想要回家。
兒子拉不下臉,老子就特地來一趟,阿贊啊,別鬧了,咱們回家。
兒子啊,你到底在哪里?
***
幾個工人見盛老爹不信,比劃著說了那天的事情,說︰「你兒子好氣派的,要剁了老王的手,後來又要割了他耳朵哦!」
團子搖著腦袋,听不懂,她不想呆在這里,她要回家。
嗚嗚的,孩子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盛老爹抱著團子,跌跌撞撞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秋老虎威,日頭曬得人暈沉沉,盛老爹在街道上,看見幾個男孩站在游戲廳門口,相互遞著煙,然後有人出來,遞過去一疊錢。
老爹以為是自己老了,眼楮花了,才看到那幾個男孩里,有他家阿贊。
他揉了揉眼楮,再看過去,就撇開了眼。
他加快腳步往回走,沖進毛家飯館里,抓住毛爸就問︰「你家毛毛在哪里!」
毛媽一臉歡快的出來,說︰「還能在哪里?跟你家阿贊一起去辦事了!媽喲,我家毛毛小時候不怎麼樣,長大了可真爭氣,現在……」
後面的話不用听了,老爹牽著團子,強撐著回到家,一下就病了。
團子不哭了,坐在老爹腿邊,不說話。
小泥爐上的雞湯燒干了,出淡淡的焦味。電飯煲里的蛋羹和鹵鍋里的耳朵,都浪費了。
老爹掙扎著起來,將東西丟進垃圾桶。
團子怯怯向老爹要哥哥,老爹說過的,今天要接哥哥回家的啊!
盛老爹紅著眼眶,無法給團子變出一個哥哥。
……算了,再也不想了,這枚小團子,就當做親閨女來養吧,他以後就沒有那個兒子了。
***
從這天起,老爹再也不往碼頭的大排檔送鹵味。從盛贊替黑幫做事的那天開始,他已心死,他沒有那個兒子了,只需要養活一個小閨女,靠著三千巷的鹵味店,足矣。
盛老爹靠著家傳手藝,開鹵味店養大了盛贊,又開始日復一日的養育肉團子。
而盛贊,十年間,再也沒進過那扇用木板壘砌的家門。
團子不再會纏著老爹要哥哥,她與老爹相依為命,在童年的記憶里,是老爹哼哼吟唱,破舊收音機里傳出的唱曲腔調。
時光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模不著,看不到,卻讓人放下什麼,或者等待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