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中,青櫻已經醒了,托著腮坐在窗前,鵝黃色的雪絨掐紫線雙祥雲長裙將她的身量襯得更為清瘦,見他進來沖他懶懶一笑,「回來了?」
青櫻本是不欲同他爭吵,想好好跟他說出宮的事,畢竟比起長宿在宮中與三天兩頭的進宮還是極為不同的。舒愨鵡進宮頻繁還可托詞于有公事相商,長宿宮中則是罪不可釋響。
而對于司馬明禹,頓時心中一道溫泉淌過,不由自主地想要將這一刻的美好留住——這世上有人等著他,從許多年前就等著他,等著他練完功,等著他溫完書,等著他想明白事情,等著他把一切安排好,以至于他已經早已不能習慣她不再等待。
既如此,本來回來的路上思索著尚有些猶豫的事一時間便堅定不移。
青櫻听他說出他的打算,騰地起身道︰「不行!太荒唐了,我不過……賭氣說說而已,怎可當真?從古至今並無此事。況且……我現在這個年紀,你倘若真覺得我身上有微末功勞,就不要勉強我。」
明禹長身玉立,身軀在明黃色中愈加顯得傲挺,一如既往地不與她爭執,語氣淡淡而有一絲冷諷道︰「賭氣?現在說是賭氣,叫我不要當真,是否你當初招惹我也是為了無人陪伴需要一個玩伴,也叫我不要當真?」說著又道︰「當初可是你自己說要做官的,況且世上的事,都是有人頭一回去做,才有無數世人效仿呢?」兼之更意味深長道︰「就好比你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我不值得你相信呢?我說過後宮不管有多少人,你卻跟她們所有人不同,你卻不信。那便走著看吧。銚」
這個人!說起這種話來竟然還這般理直氣壯!青櫻雖然向來知道他是如此的,卻仍是氣極,正要說話,明禹卻不給她這個機會,截住道︰「你昨夜沒睡好,不得吃油膩的東西,我叫人傳些清粥小菜來一起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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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然一道詔書石破天驚,「芳華侯慕容青櫻宇量凝邈,志識明劭,爰始締構,功參鼎業。廓清秦隴,茂績以彰。朕觀其綜務朝端,政術有聞,綱目斯舉,可領戶部從三品戶部右侍郎一職。」
這邊罷了,詔書的末尾又特意說明因為芳華侯為女子,是以不必跟隨群臣早朝面聖,亦不便在戶部辦公,因此天恩特賜清明殿西暖閣偏房為其處理公務場所。
群臣愕然,本來女子封侯已經是前無古人,但是慕容青櫻確實居功至偉,不能不封,這也說得過去。可是讓她令戶部右侍郎一職,這可是像石頭投進了沸水,從來哪里有女子當真為官的?便是戲文里有女駙馬考中狀元入朝為官那也是戲文不是,做不得真啊,況且即便是女駙馬也是女扮男裝,自然與同僚之間相處不必避諱。
可是皇上既然提及了男女大防實需避諱,還在清明殿為她開闢一間偏房處理公務,須知那可是宮中,外臣無特詔不得進入。
雖然向來這是因為外臣皆為男子,可是慕容青櫻雖為女子,卻不是後妃,而是朝廷命官,在內宮之中同樣多有不便。
張太師為眾臣之首,出列奏道︰「自古以來女子參政絕非佳事,遠有武則天牝雞司晨,禍亂李唐王朝,近有本朝鄭氏一手遮天,險些毀了祖宗基業。微臣以為,芳華侯身為女子,入朝為官與本朝禮法不符,況且戶部本來就事務繁多,右侍郎又為要職,恐怕女子難以勝任。」
他德高望重,此言一出,慕容勉只覺得心中頓時一松,只听到許多人出列道︰「微臣附議。」
此事太過妖異,難免將整個慕容家族推向一個水滿則溢的境地,偏偏他不便說話,只能寄希望于張太師及群臣能讓皇上收回成命。
不等司馬明禹說什麼,崔思博已經站出列來笑道︰「張太師向來考慮周全,只是今日之言下官卻有不同的看法。」
張太師眼楮微眯,目光一緊打量著這個帶著西北口音面白無須而今卻平步青雲的中年男子,出言彈壓道︰「崔大人長期治理郡縣,于農林魚桑無人能及,恐怕對于祖宗的禮法未必清楚。」
不想龍座上的司馬明禹出言道︰「朕一向廣開言路,張太師不妨也讓崔大人說來听听。」
張太師只得道︰「是。」
崔思博本來外號「蓮舌太守」,當年口齒伶俐就是出了名的,現在有皇帝撐腰授意,更是淋灕盡致。「太師所言武則天和鄭氏都是從後宮干預朝政,那自然是牝雞司晨,而戶部右侍郎本是朝臣,上有戶部尚書管轄,下有眾郎中,員外郎,主事,司務襄助,不能一人
獨大。左右又有御察使監督,一言一行未嘗不循規蹈矩,又何來禍亂朝綱壞了祖宗基業呢?女子參政也要區分看待,倘若女子真的有才,並沒有哪條祖宗禮法規定女子不得為官吧?」
他真真是思維縝密,又善于攻擊言辭當中的漏洞,張太師本意本是說女子參政不合本朝禮法,崔思博卻抓住牝雞司晨做文章,叫一眾附議的朝臣也無從反駁。
他見皇上眼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贊許,接著道︰「況且微臣有幸與芳華侯共事過五年,收益頗多,其心胸與智計絕非一般男子可比,听聞慕容大人從前便是戶部尚書,芳華侯在家時以其伶俐睿智,或許早已耳濡目染,輕車熟路。太師又何以斷言她身為女子便不能勝任右侍郎之位呢?」
簡直是絲絲入扣,滴水不漏,他說完後半晌都是鴉雀無聲。司馬明禹面色平靜道︰「既然眾卿對崔大人所言並無異議,此詔令便從明日起生效,還望朝中同心協力,復興大夏。」
皇帝金口玉言,臣工縱然再有萬千理由也不便多言,當下也只能緘口散朝。
只是後宮之中卻是無不納罕,只是彼時後宮之中妃嬪並不多,皇上剛剛登基,現有的都是從前的一些老人兒,多數是西北將領之女,當年司馬明禹為了爭取她們父兄的支持,籠絡後方,聯姻卻是一個最常用的手段。那時青櫻與崔思博常私底下玩笑道︰「也幸虧這些將軍們生有女兒,不然現生一個也來不及做王妃啊!」
是以這些人青櫻多半都有所耳聞,算不得完全不了解。
只是雖然聖旨已下,她往後在清明殿的偏殿抱廈出入是平常之事,然而這本是開了祖宗先河之事,實在不便大張旗鼓地再去與宮中眾人會面一番。況且她是外臣,也不是後妃,向來外臣不得見後妃。
這日她理完戶部江南水災撥款的賬目,見時候還早便知會了一聲清明殿的首領宮女素若道︰「我多日沒有回府,今日要回去料理一些事務。勞煩姑姑遣人安排車轎。」
素若從前是服侍過司馬明禹的,為人持重,他登基之後便擢升她為自己清明殿的正一品管事宮女,她卻也從不恃寵而驕,為人公正,在御前十分得當。听青櫻這麼說,並不多言,福了一福後答應著去了。
待到明黃的衣角從門外一閃,她嘆了口氣——真真是能料到了——素若剛走,她便想到來的定不是向來送她出宮的小忠子,而是腳步幾乎可算追雲趕月的司馬明禹。
明禹一見她還在,頓時松下一口氣道︰「你做什麼又要出宮?」
說到底他們之間有著悠長的過去和最青蔥歲月中的攜手,滿是少年情熱,尚不懂得傷情刻骨,每每吵鬧,即便再凶,他哄上一陣子或是她纏著他一會便又好了。前些時日,兩人為施謹瑜提親之事鬧得劍拔弩張,幾乎在幾個近身服侍的人面前都不加掩飾,素若和汪福興日日忖度著這青年天子的心思,唯恐哪一句話惹他想起與芳華侯的齟齬又大發雷霆。半月前的一日便是,青松的親事定了下來,今日雙方納吉問名,青櫻如今在家中身份貴重自然是要回去的。
司馬明禹也不好阻攔,只是便苦了汪福興,半夜忙到了丑時好容易才略略打了一個盹兒,未到寅時守在皇上寢殿外的小昌子便打發人來請他,只說皇上醒了在叫人呢。他匆匆趕過去,連喚了幾聲︰「皇上?有什麼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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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卻似沒有听見一般,滿目血絲只穿著寢衣坐在床前,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麼,過不了一會揮手不耐地叫他出去,自己復又躺下。
如此折騰了一夜,連早膳也未用就早朝去了。汪福興只當國事上有何煩難,只是他深知皇上不喜宦官涉政也不敢多問。誰料次日芳華侯照常回來清明殿抱廈,聖上中午就比平日里多進了一碗粳米粥,直夸配得小菜清爽可口。
這一回便也是如此,即便兩人鬧騰了一番,後宮自然無法真的廢除,況且青櫻並非不識大體之人,偶爾拿來口中說說便罷,司馬明禹若存心寵著她也便相安無事。
青櫻奇道︰「何來的又?侯府我就從來沒有去過,上回出宮是為我兄長要娶親的事。偌大一個府邸在那里,不能總是空著無人居住吧?」
她說的也是,本來這女侯兼之女侍郎就出得古怪,千百雙眼楮瞧著,只等著抓住她一星半點的錯處好叫他們的猜想落到實處,世人皆是如此。芳華侯府自打落成以來,府邸的主人慕容青櫻卻一天都未在里面住過,京中的議論已經紛紛而起,她若再不回去幾回,也怪不得人背後碎嘴。
司馬明禹一手伏在她肩上,目光卻順著飄窗出去老遠,忽然眼神灼灼道︰「既然你非得要出宮,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府邸,如何?」似是想到了一個極新鮮主意的孩童。
青櫻作勢模了模他的頭,故意在他額上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一下,不等他反應過來已然十分輕快地跳開了,只咯咯笑道︰「私自拐帶皇上出宮,可是死罪,微臣不敢!」
明禹只嗅到一陣清甜的馨香一掠而過,身上肌肉驟然一緊,伸手要去抓她卻被她逃開。她倒是遠遠站著沖他得意眨眼楮道︰「你可追不上我!」
她輕巧工夫一向比他好,況且這是在宮中,步步有太監宮女在,造次不得,恨得他低聲罵道︰「一定要引得人渾身火卻又要跑掉,哪天別讓我抓著你了你可別想活了……」
青櫻閉眼笑著搖頭道︰「等你抓著我再說——」這回可是輕敵了,誰知他這次這麼說可是迷惑她之意,趁她得意洋洋不備之計,運起疊梅身法,呼吸間移到了她面前將她抓入懷中,大笑道︰「看你怎麼活?」他語氣頗有曖昧之意。
青櫻直覺得跌入了濃郁的青桂香氣當中,一時間有些眩暈,驚疑道︰「你怎麼會疊梅身法?」
這是鳳鳴山的絕學之一,林軼不懂武功,卻收藏有不計其數的歷朝秘籍,他的貼身侍女段思煙卻是武道中的高手,想必司馬明禹是那時候得授于她的。
明禹缺不輕易被她岔開話題,輕笑道︰「難道只許先生多教你些東西,就不能私下教給我?況且,你關心這個做什麼?如果我是你,倒要好好想想待會怎麼求饒。」這可輕薄的很,連門外伺候著的宮女臉上也一紅。
青櫻乖覺地緊,立時粘著他討好笑道︰「我帶你出宮玩,這次就放過我好不好嘛!」她一時又嬌聲軟語,明禹心旌蕩漾之下哪里會拒絕,只道︰「這會子就不怕死罪了?」
青櫻又黑又深的瞳仁一轉,嘻嘻道︰「反正都是死罪,才不要落在你手里。」說著趁他分神一下子掙開了。
明禹咬牙道︰「遲早落在我手里,你以為跑得掉?」
一室言笑,年華輕負不覺。
卻說認真說起帶司馬明禹出宮,青櫻著實犯難。一面強逼著給他套上太監的衣飾,摘下所配的玲瓏玉和紫薇符等物件,一面遠遠地坐下托腮搖頭道︰「還是覺得不像……不然給你臉上抹上幾道污泥?
司馬明禹看著鏡中的自己,本就別扭——他常日里一向萬分注重儀容,自負相貌英越,即便是在宮中鄭氏欺凌最落魄的時候,脊背也是挺直極高傲的,這會要弄成一個猥瑣的太監模樣,真是左右覺得不是,竟然這促狹鬼還想作踐他的臉,登時沉下臉斷然拒絕道︰「不行!」
青櫻拍手哈哈大笑,只覺得他有趣極了,「誰叫你風姿絕世,不作踐些只怕宣德門的守衛都認得你。」青櫻深知他的秉性,此刻怕他要惱,連忙哄著他。
司馬明禹這才哼了一聲,算是沒再反對穿這身太監服。
好在從前青櫻時常進宮出宮,總有小忠子等人一路服侍出去,走宣德門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再者如今誰人不知這女侯的風頭,當下也不阻攔,只是陪笑著行了禮便放她過去,雖然覺得今日陪同的太監面生,舉動也頗有些奇怪,卻無人刻意去查驗。
真正出得宮來,青櫻卻不像司馬明禹一樣處處感到新鮮,反而因著要看顧他的安全提心吊膽。雖然她自己也是頭一回回府,芳華侯府卻還不難找,便就在京師最繁華的東升街附近,卻又鬧中取靜,恰恰建在往里拐了十多步的小巷當中。
府中僕從並不多,又都是宮里撥出來的,下午便已得了宮中素若姑姑的信兒說自家主子今日要回來,早早就打掃了寢房,備下了飯食。誰料皇上竟也從天而降,這也罷了,竟然還一身太監的打扮,看情形是和芳華侯一道私自出宮的。
當下整個天井里跪了一地,侯府中的管家是從前在司馬明禹母妃宮中當差的水榕,她那時還是一個方留頭的小丫頭,不過做些燒水喂鳥的活兒,但是那時鄭妃得勢,有皇子的妃嬪皆是她的眼中釘,份例從來都是克扣的。明禹母妃身邊服侍的統共也就五六個人,所以感情頗深。
由于有著這一層的關系,司馬明禹很是與她親近,倘若不是尊卑有別,幾近視為自己的姨母。
青櫻細細打量此人,只見她三十五上下,並不十分標致嫵媚,貴在端莊老成,鵝蛋臉微微有兩顆雀
斑,給她平添了兩分和氣,給她印象倒不壞。
水榕此刻何嘗有半分欣喜,聲音都緊張道︰「不知皇上駕臨,奴婢罪該萬死。」深深地叩下頭去,說著又惶恐道︰「侯府地處鬧市,只怕人員復雜,皇上可帶了多少人護駕?」
青櫻哭笑不得,她才是正牌的侯府主人,不是麼?這素未謀面的管家姑姑到目前為止卻還沒有正眼瞧過她一回。
司馬明禹一路出來已經玩心大起,到底也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當下指著青櫻道︰「她一個護駕,不夠麼?」說著自己大笑起來。
青櫻頓時找到了絲絲存在的感覺,連忙站出來吩咐道︰「皇上此番是微服,姑姑不必在這里跪著,先找些合適的衣飾來給皇上換上。」說著看了一眼司馬明禹低聲笑道︰「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不敢給你吃,吃壞了可是要被誅九族的。不過你來我家一場,也不能不盡點心意。」說著便吩咐水榕道︰「姑姑撿些時令的水果做些清淡的羹吧,雞鴨魚肉一概不要。」她在鳳鳴上時便听林軼教導過,食物中最容易下毒的便是肉食,不論是浸染進去,還是在飼喂的過程。
水榕被他們兩人這般放肆不拘禮的說話驚得不輕,只是她到底是在宮中積年之人,未曾表現在面上,只是遲疑地答應道︰「是……奴婢正就去備著。」
司馬明禹啞然失笑,扭頭對青櫻道︰「你倒是拿出侯爺的款來了,可是你好像都是頭一回見他們吧?方才是誰連路都幾乎認不得,一路問了三個行人的?」
下面跪著的下人除了水榕持重,其余的聞言個個忍俊不禁,只不敢造次拼命忍著。
青櫻面不改色道︰「我是侯,卻不是爺,你說的可不是我。」明禹知口齒上與她去爭鋒無異于舍身飼虎,話鋒一轉對水榕道︰「也不用特意準備了。左不過還是跟宮里頭一樣的味道,廚子也是御膳房撥來的。」說著眼楮一亮對青櫻道︰「我難得出宮一次,我看剛才路邊有一種炸得金黃的膏很好……」
他尚未說完,水榕重又跪下道︰「皇上萬金之軀,怎可以身犯險,街市食物來源不明,萬一有居心叵測之人在其中下毒,後果不堪設想。況且——」
「況且就算無毒,那街頭攤販所用的食材和廚具怎可保證潔淨,一旦造成皇上龍體有恙——」
司馬明禹心情頗好,笑著打斷道︰「倘若有恙,也是她擔著,不關姑姑的事。」眼前皆是親近信賴之人,他難得放下心防,與市井里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無二般。
青櫻一听,連忙故作諂媚道︰「微臣惶恐,請皇上先賜一道免死金牌。」
他笑著伸手作勢要抓她,卻被她輕巧地跳開,兩人不知說些什麼笑成一團。青櫻于間隙間有意無意地用余光瞥了尚跪在地上的水榕幾眼,只見她目光平視不卑不亢,既無獵奇之意,亦無驚訝之色,面上盡是和靜的微笑,心中難免對她多了幾分贊許。
一時水榕安置司馬明禹換了衣裳出來,一襲月白的風荷掐線滾鎏金邊的外衫,腰間佩了一塊清透的懷龍玉畫龍點楮,正是如今京中公子流行的風雅,比起他向來以深紫和明黃為主的服色,雖然少了幾分貴氣,卻平添許多文秀。青櫻眼泛桃花道︰「這位公子姿容絕代,下榻小店真是令本店蓬蓽生輝啊!」
明禹自負于儀容,當下不免得意,左手持了一把折扇附庸風雅地搖開來,也的確很有幾分京中浪蕩公子的意味。青櫻拍手笑道︰「小店簡陋,還望公子不要嫌棄,小的這就給你上菜了!」說著躬身道︰「公子先請!」
明禹一把拉過她的手,低聲笑斥道︰「促狹!」他雖然生在京師,卻從來都是皇宮的牢籠當中,十四歲前竟從未出來過,一旦出來便又在鳳鳴山上。即便後來終于得勝回京,戰時卻又何嘗有心思去瞥一眼那唱著後庭花的商女和市井當中的風土人情呢?
一到街上,他真真是對什麼都覺得有趣,手中已經拿著泥人張捏出來的他的小像,又拉著青櫻興致勃勃地要去瞧人家江湖賣藝的竄猴兒,他出手又大方,根本不知別人打賞皆是用銅錢,模出一錠銀子就要扔出去,唬得青櫻不得不使出輕功劈手奪了回來,鄙夷道︰「這個都不懂,險些惹禍!」一面說一面遞給他一包碎銀子道︰「我沒有預備銅錢……實在沒想到你竟幼稚得發指……用這個罷。」
司馬明禹也不介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個在竹竿尖處竄來竄去,不時做出滑稽動作的小猴兒身上,接過青櫻遞給他的銀子,順手就抓了一把灑了出去。
噢!
青櫻捂著臉,慢慢地挪動到他身後,慘叫道︰「人家可是名滿天下的女軍師,這麼出風頭待會被認出來我可要先跑了,你幫我殿後!」
猴戲正到了要緊關頭,司馬明禹自小在宮中看過的歌舞何嘗有這樣精彩的,哪里听得見她說什麼呢。直到小猴兒一順溜兒從桿上滑下來討賞,這時候才扯掉頭套,原來是一個侏儒!其余圍觀者皆是普通百姓,想來看的多了,也只是看個熱鬧罷了,青櫻自幼跟著青松淘氣,這些把戲五歲就見過的,當然也不以為意。唯有明禹失望道︰「怎麼是個人,原還想這小猴兒可愛,買回宮里給你玩,不想竟是個人。」連連嘆道︰「怎麼會這樣?世上當真有人能把猴兒模仿得這樣惟妙惟肖?」
青櫻見人群漸漸散去,唯恐他方才露了富多生事端,連忙拉著他混入人群當中道︰「宮里哪里能養這個,即使買回去也只好放在奇珍苑當中。況且這猴又不是金絲猴六耳獼猴之類的珍稀物,放進奇珍苑天天被欺負,何苦來?」說著心下突然想到自己,忍不住撇嘴道︰「你喜歡的就要放在你身邊,也不管人家的處境。」
人潮喧鬧,千家萬戶,各有悲喜。她听不清他說了些什麼,只覺得他握著她的手驀地更緊了許多,仿佛是怕在這洪流中走散。
心下一暖,深感人生短暫所念虛幻,逝者不可追,唯有手心相連的這個人才是真實的,就算他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他的心在自己身上,就不算辜負了此生。
***
卻說京師一向是天下小吃的匯聚之地,諸如羊囫圇,枕頭嫂面,龍抄手,麻花油茶,層層酥……明禹雖然叫不上名字,見哪處人多必要坐下試。青櫻每每只能快步跟上他,撫著圓滾滾的肚皮哀嘆道︰「你一定會積食鬧肚子的!看來我的腦袋是保不住了!」
司馬明禹聞言停下腳步,青櫻只當他幡然醒悟,連忙上前諂媚道︰「我們已經嘗了許多小吃了,以後又不是不能再悄悄出宮的,何必要一次吃足呢?不如這就回府吧?」半晌卻沒見他反應,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原來一個扛著糖葫蘆的老人路過,此刻已經走得遠了。
青櫻哭笑不得道︰「你該不會是想吃糖葫蘆了吧?」
司馬明禹毫不掩飾更不羞愧地點頭道︰「是!」大言不慚道︰「況且剛才是你說積食了,我雖然不懂醫術,也知道山楂可以消食。」
見他說得也不錯,青櫻想了想道︰「那也不能吃這種扛著走的,糖葫蘆外面澆了糖看不見里面有沒有蟲洞,你要吃的話我帶你去米元齋,京師里專賣糖葫蘆的老字號,也就是貴一點。」
米元齋也並不遠,坐落在煙袋巷子,穿過了兩條街便到了,是一個背街僻靜的所在。誰料到了那人家店鋪的黃銅大門早就關上了,青櫻抬頭一看月色,可不是已經月掛中天了麼,抿嘴笑道︰「已經子夜了,你可吃不成了。」
司馬明禹笑道︰「就在這里等吧,明天早上總要開門的。」青櫻想了想道︰「也是,生意人多半起得早,只怕不到寅時就開張了,我們買了第一串糖葫蘆就回去,正好還能趕上你早朝。」
司馬明禹見她答應,便席地而坐,伸手將她拉了過來,兩人靠在一起,月色清輝滿地,直照見兩人的喁喁細語,不時細細密密的親吻。
過得良久,青櫻眼神便開始朦朧起來,跟小時候一樣像只貓兒伏在他腿上,司馬明禹突然道︰「青櫻,我不想再等,我想……要你。」
青櫻伏在他膝下沒有動,停了停才小聲道︰「我還沒有想好,你說過不勉強我的。」
也許自己,只是需要時間,去慢慢習慣與其他女子分享他的注意和目光,將來看許多不相干的孩童叫他父皇。也許自己,也只是需要時間,來想明白,真的無法忍受分享,即使永遠地失去他。
明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垂順下來的烏發,極慢地道︰「你還要想多久?」
青櫻微微一掙,給自己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笑道︰「那你對我如何咯!反正朝中的青年才俊可不止謹瑜一個,你要是傷了我,我便擇一個嫁了——而且定要生米做成熟飯,叫你阻攔不得!」
他聞言手上一個用力,竟是不經意,疼得她已然 了一聲,听他聲音驟然冷道︰「以後不管怎樣,再說這樣的話,就別怪我不守對你的承諾。」
青櫻不置可否,只是漸漸地呼吸平穩綿長,司馬明禹知她是困了,當下也不再多說,將她往懷中移了一些,輕聲道︰「睡吧,還是跟以前一樣,可要
怎麼在宮中立足?」
米元齋的老板姓宋,米元齋一間專賣糖葫蘆的店鋪能享譽京師,跟宋老板一向的勤勞和實誠是分不開的。果然不出青櫻所料,這才丑時三刻,他便已經打開了店門,須知此刻天也才剛剛破曉。宋老板一見外面竟有兩個青年男女,男的端坐在地上,女子則臥在男子膝上,見他打開店門這才直起身子笑道︰「老板,要一串糖葫蘆。」
司馬明禹與她心意相通,知她想要分食一串糖葫蘆,含笑看著她。
宋老板見他們分明是兩人,卻只要一串糖葫蘆,只當他們少年人難免囊中羞澀,只是見他們二人衣飾華貴,又不似缺少銀錢的。一面答應著一面口中自言自語道︰「如今的年輕人哪,真叫人不懂。」
米元齋的第一串糖葫蘆很快便好了,兩人執著手相攜而去,宋老板在身後喟嘆道︰「大概又是一對私奔的苦命人,哎,何必那麼執著呢,跟誰不是一輩子。」
卻說兩人回朝之後,卻發生了件不大不小的奇事。
前頭一夜未眠,司馬明禹忙于整理政務和接見朝臣,也不覺得怎麼著,只是進了一盞參茶。倒是青櫻向戶部尚書告了假,回到她那間抱廈倒頭便睡,長長地補了一個覺直到未時初刻才起來。
從前在毓慶宮伺候過她的谷雨如今一向服侍她在宮中的起居,這會子剛剛伺候完她梳洗,正商議著今日御膳房的菜品要傳幾樣來填填肚子,突然便有內監來報,勵妃娘娘宮中的邵培林邵公公來了。
青櫻不禁納罕,勵妃就是李芳旭,從前就處處與她為難,她雖然不得明禹喜愛,如今在宮中位份卻是最高,向來是跋扈的,不過與她倒是井水不犯河水——因她也不是後妃。現下她宮里來人做什麼?
納罕是納罕,妃嬪于外臣而言到底是君臣,表面上的禮數不能太失了。邵培林進來先向青櫻行了一禮,一揮手示意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太監抬上來一箱籠東西,笑道︰「勵妃娘娘的一點心意,想到大人在宮中諸事不甚方便,恐怕皇上事多一時未顧及到,特意親自撿了些大人從前喜歡的東西命奴才送來。」
他這番話真真令青櫻另眼相看,綿里藏針,圓轉如意,既有攻亦有守,稱她為大人,分明就是暗指她不過是一個外臣,即便在清明殿中又如何呢?到底不如勵妃與皇上的夫婦之情。但是又不放棄過往的交集,送來的這一箱東西便是為將來鋪路。
青櫻一面道謝一面留他吃茶道︰「多謝勵妃娘娘惦記,公公一路過來勞累了,喝杯茶坐坐。」
邵培林听她語氣並不十分挽留,當下笑道︰「大人賜茶原不該辭的,只是娘娘如今亦有看管後宮的職責,事務繁多,要不是為大人來一趟是頂重要的事,著實走不開,還請大人見諒。」
青櫻點頭不再多說,她不比一般的後妃娘娘,身邊有心月復宮女服侍,時時會準備些打賞的銀子,她瞥了一眼谷雨,見她毫無知覺,只好拔下自己頭上的一根翠玉晶彩多羅簪含笑遞給邵培林道︰「勞煩邵公公了。」
邵培林不動聲色地接了過去,手法很是輕巧。
他剛走,青櫻便吩咐小丫鬟們將箱籠打開,里頭果然數十顆珠玉寶石流光溢彩,幾乎將白天都照亮了幾分。下面又有上好的綾羅綢緞,那據說一年只能制成十匹的天水碧竟然也在其中,谷雨不由得驚嘆道︰「這個顏色真是最襯小姐,勵妃娘娘果然是跟小姐有交情。」
青櫻略略翻了翻里頭還有些名貴香料等物,總之都是價值不菲,對谷雨道︰「她未必知道天水碧的來歷,不過因為是奢侈的便是好的。」她臉上並不見驚喜之色,只是吩咐小太監將箱籠收拾好,擱在抱廈拐角的耳房里。
前腳剛將箱籠抬走,後面逸貴姬和郭榮華的禮物也到了。青櫻不禁暗暗驚訝,她在宮中雖然不與女眷往來,但是也從未听說這兩人跟勵妃有什麼關聯,怎的要送禮同時送了起來。
心中一緊,莫不是和明禹昨夜私自出宮漏了痕跡,這些宮中女子皆是官宦出身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該是最懂的,是以拿送禮物來試探?
如此惴惴不安,把御廚房傳點心的事也擱下了,還是司馬明禹在前朝理完政務過來見她一個人坐在窗前,卻又沒有看書,不過是自己發呆。蹙眉道︰「我剛才進來時問了谷雨,你未時起來就沒有吃東西?」
青櫻見是他,這才起身懶懶道︰「我一時見錢眼開,就忘了吃飯。」
潁川之言︰一場博弈。不是與別人,是與青
櫻自己,過去的她,與現在的她之間的博弈。是激蕩的青春年華與今後的悠長歲月之間的博弈。
歲月的可怕,在于對于我們每一個人改變的悄無聲息,從前不顧一切地喜歡,總有一天會變得不喜歡,或者是摻雜著種種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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