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妃陷害穆可兒無疑,只是如果是勵妃,那麼先前她與水榕猜測的黑衣人與皇後有關便不成立了。否則,勵妃雖然能害可兒,卻怎麼知道正好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讓宮中嬤嬤去查驗她的身子?須知向來是宮妃進宮時查驗一遍即可,並無再驗的道理,除非是明禹寵幸她才能發現。可是……明禹如果有寵幸她的意思,斷不會拖到現在。
是以青櫻腳下走得飛快,一閃身便從大路上繞進了林中。是夜月白風清,林子本來也不是十分密,月光照得清腳下的路。
青櫻入林後就走得非常慢,幾近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听著來自四周的聲音。
她耳力雖然不算出眾,但是好在此刻在山莊中皇上已經歇下了,不再有人敢大聲喧嘩,可算是萬籟俱寂。她行至一顆松樹下時,閉目停了一刻,背上微微一顫,沉聲道︰「閣下是誰?為何深夜躲在此處?」
沒有回音,甚至連剛才她分明捕捉到的呼吸聲都隱去了。呵,倒是個高手。
青櫻站定了,環顧四周,心中忖度著此人可能藏匿在哪里,單打獨斗並不是她所長,斷不可輕舉妄動被人抓住破綻,今夜只怕凶險重重,但是一些事卻可浮出水面。
時間仿佛靜止了,青櫻屏氣凝神,不知站了多久,身後忽然有極輕微的響動,倘若不是全神貫注高度戒備,斷是發覺不了。
她提氣猛地轉身借輕功躍出數十步,這才背靠著一個椿樹停了下來,果然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她方才位置,想來剛才她覺察出時就在她身後——此人功力不低。
圖窮匕首見,這種場合這種時間相見莫非還能有什麼旁的原因,她索性不繞彎子道︰「閣下何人?肯現身一見,看來要不就是在等我,要麼就是準備取我性命。椋」
听她如此說,那黑衣人好像有些驚訝,即便他們隔了十步遠,即便那人蒙著面,青櫻也敏銳地看出了他面上肌肉的一顫,她莫名地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那人不說話,也未動。
青櫻上前了一步,又問道︰「你不說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是皇後的人吧?這些時日就藏匿在金禧殿。」
那人依然不答。
青櫻試探著又上前一步,「我無意抓你或者阻你去路,倘若你听說過慕容青櫻四個字,就該知道我這個人是深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橫豎今夜此處無他人,我有幾個問題,只要你一一回答于我,我便與你方便,閣下覺得如何?」
此人仍然沒有作聲,只是露出來的眼楮有些疑惑而深深地看著她。
青櫻又走近一步便停下來道︰「你與勵妃認識嗎?」
那人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不算出乎她的意料,看來穆可兒在小清池邊所謂的遇襲根本就是巧合,這與勵妃無關,勵妃雖然讓人施針害可兒,卻也只防著她哪天萬一得了寵幸跟自己同氣連枝罷了,她尚不敢跟宮外的人勾結。
「那麼你就篤定是皇後的人了,你來大夏宮中做什麼?」青櫻問完又有些後悔,她是太心急了些,這麼問豈會有人回答,正要改口想要和緩些換種措辭。誰知那人突然身形一動,朝她走來。
青櫻便沒有動,料想此人武功高于她,如果要動手的話一時也難以月兌身不如以靜制動,用言辭先絆住倒是自己的長項,忙又問道︰「你若有難處,我自然不會勉強你。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那日你既然從茉風苑借道而出,為何又折返回來?須知穆順常手無縛雞之力,以你的功力只需輕輕一擊她便會暈厥過去,醒來也記不得你,你為何又返回宮中?」
那人停下來,與她距離不過三四步的樣子,突然笑起來︰「慕容小姐不知道?」
這個聲音!
青櫻竭力地回憶,這個聲音很是熟悉!她緊緊盯著蒙面人的一雙眼楮,里面沉穩而透著一絲憤憤。
是他?是他!
她幾乎聲音顫抖,但是卻篤定道︰「高盛?」
高盛聞言拉下蒙面布,露出面容來,一雙眼楮深邃地看著她,低低道︰「慕容小姐在宮中榮寵萬千,竟還記得在下,真真是沒有想到。」
青櫻知他是諷刺自己,深知自己實在的確有負他主子良多,當下並不辯解,只問道︰「你怎麼在山莊里?你幾時來的?皇後金禧殿雖然無人盤查,可是不久就會回宮,到時你怎麼辦?」
高盛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語帶嘲諷道︰「英貴嬪娘娘果然還是不減當年的風采,現下可是黑天密林里,你倒替在下考慮,就不怕在下潛伏在此是來取你性命嗎?」
若說要取她性命,倒也說得過去,畢竟北魏先帝可算是死在她
tang手上,這個仇要復名副其實。
青櫻卻笑著搖搖頭道︰「不擔心。」只是這笑終究是勉強,她抬頭避開高盛的目光道︰「因為拓跋彥不想殺我。」
「大膽!敢直呼皇上名諱!」高盛隱隱的怒氣從眼中射向她,她說的對,他此番就是奉上諭來的,當然不是殺她,雖然就他自己來說,恨不得殺了她!她害死先帝爺,更已經是他人的後妃,可見心中哪有半分念著皇上,這樣的人留在世上不過是給主子徒添煩惱。
青櫻幽幽道︰「你這會心中大約是在想,要是能殺了我就好,可惜你的主子不叫你這麼做。」
高盛一愣道︰「你怎麼知道?」這女子就是這般狡黠,所以才害得皇上著了她的道。
「你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她嘆道,「拓跋彥叫你來到底是為何事?你不妨信任我,在不影響大夏江山的情況下或許我還能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她實在是一個善于說服的人,只是高盛卻不似被說動的樣子,反而眯起眼楮道︰「你當真不知?」
我如何得知,青櫻正想說,遠遠地卻听見水榕的聲音,「娘娘!娘娘!」
高盛的耳力顯然比她更好,听得更為清楚,當下神色一緊,怒道︰「你果真引了人來!我便說你這人冷心冷情,實在是無心之人——」
青櫻心知是自己長久未歸,水榕和蘇子雍不放心她獨自在林中,這才找過來了,只是來不及解釋,只低低呼道︰「不是我!你別糊涂,我要抓你也不會找一宮女來,你快走,從這個方向回皇後宮中暫時藏匿,尋到機會再做打算!」
高盛見她急急指了回路給自己,又推自己快走,見她情急之色不似假裝,亦輕聲道︰「慕容小姐不是要走麼?皇上派在下前來接應,怎麼小姐不知?」
接應?走?他這一番話紛亂重重,青櫻心中心念電轉,略略一遲疑,許多東西頓時茅塞頓開,只是來得及細說,推他道︰「我明白了,你先走,莫要讓人抓到了行蹤,中間恐怕有誤會。」
水榕的聲音越來越近,還夾雜著蘇子雍的聲音道︰「姑姑等一下,容我灑下藥粉以趨避蟲蛇。」高盛也深恐撞見了人使得整個計劃敗露,不再耽擱,只留下御膳房三個字便匆匆離去。
御膳房。所以高盛,劍蘭,白玉荷葉湯的小內監,是連在一起的。
拓跋彥,你是在大夏宮中埋下了多少眼線?
只是此時不容多想,她應道︰「水榕,我在這里,你們怎麼來了?」說著三步並做兩步地腳下輕掠了過去。
水榕和蘇子雍都不懂武功,叫她飄然而至,都驚得一時說不出來話,半晌水榕才道︰「娘娘……怎麼在林中耽擱了這麼久,奴婢去了茉風苑和蘇太醫左等右等實在放心不下,這才相約出來尋娘娘。」
青櫻點頭道︰「我知你的忠心,只是太危險了些,以後斷不可如此。」
三人快速地出了林子,行至海陵殿附近蘇子雍才與二人告別自去歇息。
青櫻與水榕一面從儀門中進去,她一面低聲問道︰「劍蘭有什麼動靜?」
水榕回道︰「娘娘才走不久,劍蘭便說想起小廚房里給娘娘要了消暑的青梅冰粥,這會要去拿。」
青櫻冷笑道︰「可拿回來了什麼麼?也正好,叫她端來與我吃罷,這一夜,真是累得很。」
其余人等都不在青櫻的寢殿里間,水榕各自分配了些活計他們在做,劍蘭便端著青梅冰粥進來了,見青櫻好好地坐在那里,臉上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訝,但還是笑道︰「小姐回來了?奴婢擔心了一夜,小姐以後萬不可如此冒險。」
青櫻盯著她的眼楮道︰「冒險這種事,是要值得才行,所以必須要看為了什麼去冒險。」
劍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有些尷尬地回避這個話題笑道︰「奴婢也不懂這些……小姐出去了這麼久,只怕熱得很,吃些冰粥吧。」
青櫻點頭接了過來,似是無意道︰「怎麼今日是冰粥,我倒覺得前日里的白玉荷葉湯好得很,清熱又消暑,怎麼今日不見?」
劍蘭不想青櫻為何提到白玉荷葉湯,有些拿捏不準地答道︰「小姐要吃,奴婢明日再去要就是了……小姐……怎麼這麼看著奴婢?」
青櫻起身笑道︰「劍蘭,我只是覺得你獨身在這里,還能一向妥帖周全,實在難得,換位來想,如果我是你,恐怕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劍蘭不去看她,目光盯著自己的手小聲道︰「小姐天縱英才,是女中諸葛,小小劍蘭哪里能與小姐相較,又何苦譏諷于奴婢……」
青櫻听她語氣中終于透漏出一絲不忿,走到她跟前繞了一圈,最後停在她面前,迫她看著自己道︰「從前我在軍中,一直以自己察人之心為傲,這也是我師父林軼的長項,不想在你這里,竟然失了效。我們相處了這幾年,有富貴安閑的時候也有出生入死的時候,竟沒看出來你原來是有二心的,真是讓我心中難過。」
劍蘭听她如此說,猶在強撐道︰「奴婢不知道哪里行事不妥,還請小姐明示。」
「我竟不想身邊還埋伏著一個北朝的奸細!」她的聲音突然提高,聲色俱厲。
因著青櫻向來體恤下人,並不以主子的款對待他們,是以此時她突然的發作叫劍蘭下了一跳,往後不易覺察地跳了一步,然而她並沒有跪下求,只是微微叫道︰「小姐你……」
青櫻不欲被她岔開,自己笑道︰「當日穆順常在小清池邊遇襲只怕少不了你的功勞吧?我原是說要去洗浴,後來因為起得遲了便沒有去,偏巧穆順常自己去了,便遇到黑衣人襲擊,這就罷了,我也並沒有多想。可是那日你平白無故地從小廚房里要了白玉荷葉湯回來,山莊中就立刻有人說又看到了黑衣人,須知這白玉荷葉湯可不是宮中的例湯,想來知道的人不該有的,這就不能不讓我懷疑了。」
劍蘭听完反而平靜了些,「這些也不能說明奴婢就有二心,白玉荷葉湯不過是奴婢那日去了小廚房正好瞧見有一位公公在烹調,奴婢覺得新鮮有趣這才要了一碗給小姐嘗鮮,至于當晚莊中出現黑衣人,這奴婢就不知道了,興許正是巧合。」
青櫻便等著她如此辯解,「這世上沒有那樣多的巧合,巧合得多了,就是蓄謀。所以我便試了一次。你猜猜我剛才在林中遇到了誰?」
見劍蘭還不肯說,她也不迫著她說,話鋒一轉道︰「我說要走林中小路,你立刻便慫恿,這也罷了,本是我設下的計謀,沒想到你真的跑到皇後那里通知,所以我才會在回來的林中小路上遇到高盛,劍蘭,你不覺得這太巧了嗎?每一次我只要讓你知道我要出去,黑衣人就會出現。如果你覺得冤枉的話,我們不妨再要一次白玉荷葉湯叫來高盛一問便知,你說呢?」
听到青櫻說出高盛的名字,劍蘭的臉已經白了下來,嘆了口氣道︰「你果然精細,皇後提醒得沒有錯,是我大意了,只當你沒有在意。」
青櫻道︰「按理說水榕並不是我帶來的人,我該是多信你和落梅一些,可是回想起來皇上還沒有登基之前,我與超羽前去尋先皇祖爺留下來的寶藏的時候,你亦是知道的,結果我們二人便在藏寶處被拓跋氏伏擊,也太巧了些。但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也不能說天下就不會有這麼多的巧事,所以——」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劍蘭笑道︰「我剛才不過是詐你,不想你竟然痛快地承認了。」
劍蘭胸脯劇烈起伏,閉眼半晌才道︰「你狡黠多端我在大魏時就有所耳聞,但是並不服氣,今日也算見識了,真真假假。哎,只求你看在我跟隨你幾年的份上……莫要讓我太受罪。」她被揭穿,卻不驚慌失措,言行舉止反而較之平常更有氣度。
青櫻一笑置之,拉她坐下,劍蘭不解其意,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听她道︰「我雖然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是觀你素日的沉穩大氣和方才的處變不驚,你在北朝也絕非為奴為婢之人,料想同我一樣出自官宦之家。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那麼你我二人可謂是這世間的知音,試問如今世上有幾個女子像你我一般在外為國操勞征戰的?所以,你放心,就憑于此,我也定不會為難于你。」
劍蘭許是沒有想到青櫻這般的反應,一時愣了一刻道︰「你會放過我?」隨即搖頭道︰「你說的雖然沒有錯,我出身的確不是那等寒門小戶……但是你手段向來狠辣,當年你殺害我大魏先帝的時候是何等光景我雖然沒有親見,但是高將軍卻講述于我听了許多回,以你的心性,怎麼可能放過敵人?我大魏皇上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何嘗有所感念?」
青櫻道︰「先不說你,就是落梅甚至于谷雨,或是我進宮才分來我宮中的小宮女小內監們,我何時苛待過他們?何況于你我既然經歷相同,身世類似,我若不憐憫你,這世上又有幾人能體會到你隱姓埋名遠離故土的苦?我在外征戰的時候,常常就在想,如果世上有一個人,同我一樣,體會得了我心中的悲喜,那該多好。」
劍蘭果然被她說動幾分,面色怔忪道︰「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青櫻故意像是十分驚訝一般,「我何時欺騙過你們,如今既然說開了,你是願意留在我身邊,還是願意跟隨高將軍返回北魏,我少不得都會一一替你們安置。當然如果你想要留下的話,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定當為你尋一門好親事,雖然仍是遠離故土,卻不必再為奴為婢,恢復你本身官宦小姐的身份。」
劍蘭全然出乎意料,幾乎不能夠相信,嘴唇動了動似乎十分感動道︰「謝謝你……」
她咬著嘴唇道︰「我不會在這里嫁人的……我……有心上人。」
「噢?」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既然劍蘭有心上人,又怎肯遠走千里來到大夏潛伏。
「所以,你是要回北魏的?」走了也不是壞事,雖然失去左膀右臂,但是她終究是潛伏的奸細,放在身邊豈能安睡。
誰料劍蘭亦搖頭道︰「我不能回去,我來這里有我的任務。」
「什麼任務?」如果她是想動搖大夏社稷,那麼自己是斷不能留她的,青櫻如此想著,手中已經運足了十成力,蓄勢待發。
「你當真不知麼?」劍蘭有些狐疑,見青櫻搖頭,她才猶豫著緩緩道來︰「既然你已經見過高將軍,難道他沒有同你說起?」
青櫻答道︰「剛才水榕和蘇太醫過來尋我,我怕他們瞧見高盛,便見他快些走了,並沒有來得及問起,不過看他的情形,倒是和你一樣覺得疑惑。」
「我們北魏皇上……派我們來的目的就是保護和接應你,萬一你想走的話……我們會助你離開前往靖安,難道你知道白玉荷葉湯的時候不知這些前因後果嗎?」
「接應我?原來是這樣……」青櫻大驚,口中喃喃道,怪不得高盛見自己不明白時候那樣驚訝氣憤。
「不對,拓跋彥絕對不會是一個將高盛這般的左膀右臂放到大夏來長期潛伏而僅僅只為這件事的人,他絕不會是一個腦子這般不清楚的帝王。」青櫻深深地看著劍蘭,「你沒有說實話。」不可否認,她說了一部分實話。「你如果不說,我也幫不了你,你的任務無法完成,一生也無法回到故土。」
劍蘭臉上的冷汗涔涔,將涂得勻稱的脂粉也帶了下來,青櫻接著道︰「況且你如今身份暴露,我若不保你,你只能是棄子。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棄子命運,想必你是知道的——方才說過,你該是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小姐,不會沒有讀過書。你的心上人,或許正在靖安等著你的歸去,你難道想此生都不能再見他了嗎?」
昏黃的燭光印著劍蘭臉色,牆上的影子愈發顯得慘白,像是小時候陰涼的下午時分所听的故事里的皮影,恍恍惚惚的不真切,仿佛陷入到了某種回憶當中。
「我本名霍劍蘭,是大魏驍騎將軍霍宗德之女。」她頓了頓,「我六年前本應嫁與當時的平南王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為側妃,但是在我嫁入王府的那夜……他就對我說,他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給我去做,你不知四王在我大魏的倜儻名聲,他那樣一個人,既英雄又恬淡溫柔,對妻妾也是極好的——他的王妃是早年先帝指給他的,他們成婚後一直無子,傳說四王只願與所愛的女子生兒育女,因此想嫁給他的官宦女兒無數,我得知自己被選中後高興得幾乎要昏了過去,我不想自己能這樣幸運,嫁得四王——」她雙目閃亮,顯然陷入在甜蜜的回憶當中。
青櫻打斷她道︰「他所說的那件事就是來我身邊潛伏?」她想起當日收留劍蘭的時候,正是在西北,明禹有意為她挑選兩個隨身服侍的丫頭,她一眼就相中了劍蘭——在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中,她目光專注而堅定,雖然一樣的衣衫襤褸,但是比之同齡少女的畏畏縮縮,她實在出挑。
「正是。那時候兩朝已經開戰,南朝內亂未除,皇上深恐你常年在軍中有所不測,他是深知你的個性絕不服輸後退的,所以……」劍蘭看著她,說得很慢,似是羨慕。
「所以你一直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可是現下已經天下太平了,你為何還不回去呢,既然如你所說,你愛慕拓跋彥已久,此時你可算是功德圓滿,想必回去他不會薄待你的。」
「因為……因為……」劍蘭說到這里反倒躊躇起來,「你不去,我就始終不能回去的……」
一時間,屋中安靜得可怕,兩個人都能听得見自己的心跳。劍蘭緊緊盯著青櫻的面色,眼中一行淚劃出,為她所愛的男人心中的另一個女人而潛伏數年,如若沒有她那樣的摯愛執念,也堅持不下來。
青櫻閉著眼坐在床沿兒上,似是想了很久,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不知是過了多久才輕輕吐出一句話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我不會走的,你若要走我自會助你,你若不走,我再替你打算。」
劍蘭聞言,輕輕拭了拭淚,只輕聲道︰「你在這里……真的開心麼?我跟你在宮中的這些時日,並未覺得,雖然這里的皇上給你的榮寵頗多,可是……這不是你要的啊!」
「那我要的是什麼?」青櫻聞言睜眼道,似是還在微微笑。
劍蘭被她一反問,像是問住了一般,半晌答不出來話。是啊,榮華富貴,名分尊貴,專寵如斯,難道司馬明禹
不能給麼?更何況,慕容青櫻的親族皆在此處,又是大夏百姓愛戴的女中傳奇,她為何要走?
劍蘭沉默了一刻,輕聲道︰「至少我大魏皇帝不會用後宮的牢籠困住你。像你這樣的女子,天生就不該在宮中這樣寂寞地打發歲月——雖然皇上聖意如何決斷,劍蘭才疏學淺無法揣測。」說完她便如常地行了一禮,退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青櫻一夜難眠。
***
次日起來,劍蘭還是如常地一樣服侍,全然看不出昨夜發生過什麼。
水榕雖然心中訝異,卻不便當場問什麼。待到青櫻用過早膳之後打發了落梅與劍蘭各自出門之後,她才問道︰「娘娘怎麼放過劍蘭姑娘了?」見青櫻面上並無他色,接著道︰「倘若她是皇後的人,恐怕留在身邊是個心月復之患。」
此時的夏日炎炎,外頭的知了叫得正歡,卻因為是早晨因此不時地有一絲絲的涼風從窗中吹了進來,海陵殿正對著一排蒼翠的榕樹,樹影投了過來將熾烈的陽光涂得暗了一層,人看著便覺得心曠神怡了些。時不時空氣中有幾絲青草的清香飄入窗欞中,恍惚中就是小時候夏天的感覺,總是很怕這時光逝去——因為那時只有盛夏最熱的時候,父親才會免了她和青松的習練。青櫻看著此時落梅和劍蘭正指揮著小太監拿著竹竿去粘那樹上的知了。
她淺淺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青梅湯道︰「劍蘭這個人,並非毫無自己思想的奴婢,這樣的人,別人能用,我亦能用。她既能在我身邊潛伏這麼多年,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下下手除去,難免會太過打眼。反而我如今知她心中的一個牽絆,想來可以鎮得住她。」
水榕聞言便不再多言,只垂首道︰「娘娘有把握就好,是奴婢多慮了。」
青櫻點頭道︰「我既然知道她的牽絆,必會握在手中,倘若她忠心便罷,如果再有發現有二心之事,自然不會姑息。」說著嘆道︰「你看現在這天碧空如洗,為何我卻隱隱有感覺會有暴風驟雨襲來呢?」
「娘娘是憑何判斷呢?」
「無他,心生警兆。」她數年歷練的經驗造就的直覺,又怎麼為他人道來呢?
她沒有去御膳房再要白玉荷葉湯,劍蘭也不再提要北歸之事,既然如此,她也依照承諾,將此頁揭過。
宮中拓跋瑩心大約是知道她已經知曉此事,這幾日都稱病閉門不出。青櫻體諒她一介金枝玉葉如此遠嫁而來,又不得夫君歡心,心道只要她不生事有損大夏社稷,自己斷不會揭穿她尚在與北魏私自往來之事。
總歸又過了一月,山莊中再也沒有黑衣人出現過,司馬明禹也嚴令任何人不得談起此事。
自從穆可兒出事之後,宮中妃嬪人人自危,像何昭儀便漸漸同青櫻交好,時不時過來走動,青櫻雖然心知她不過想找個靠山在這宮中,然而慢慢發覺她個性沉靜不愛惹事,然而心中事事都是分明的,也就熱絡起來。
倒唯有勵妃,由于司馬明禹近日里對她又招幸了好些次,幾乎要與青櫻成分庭抗禮之勢,在宮中不免得意起來,愈加的驕矜和挑剔。
青櫻這日在屋中听聞她因為回宮時車鸞的事情將內務府總管楚忠威打了,正讓身邊的邵培林在楚忠威所住的地方砸將東西時,不禁搖頭笑笑。
落梅是親眼所見,回來講得義憤填膺,只因楚忠威向來將青櫻這一處奉承得不錯,自然與凌波殿的眾人都算交好。她見青櫻只自己看書,對此事絲毫沒有反應,不禁氣道︰「難道小姐如今也怕了勵妃不成?她宮中的人也真是囂張得太過了。八輪寶珠雙鳳流纓大車本來就只有皇後才能乘坐,她不過是一個正二品的皇妃,憑什麼也想坐?人家楚公公不答應是按照祖制辦事,她竟然就縱然姓邵的去逞凶,小姐你也不說句話!」
青櫻目光這才離開書本,淡淡道︰「她又沒有欺到我頭上,我若出頭,跟她現下的僭越有何分別?」水榕一面給青櫻續了杯茶,一面緩聲補充道︰「此等事若是皇上不說,也只有皇後和太後可以管。」
落梅听了雖然不能辯,卻仍是不服道︰「那就這麼由著她去了麼?她今日敢欺皇後,明日怎麼就不會欺到小姐頭上呢?」
青櫻只淡淡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慌什麼呢。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此時已經到了夏末,雖然不至于像秋天那般萬物凋零,滿目皆黃,然而仔細體會仍有蕭瑟之意。
不知北國是否冷得更早,那抹紫色的眸子身邊,是否亦有人巧語相伴,叫他在天階夜色涼如水中不那麼孤單?
正想著,司馬明禹入得院來,手中竟然拎著一個小巧的食盒,走近喝了一口青櫻面前的茶水,笑道︰「你這凍頂茶
正配我這點心。」
青櫻奇道︰「你的點心?」說著接過來食盒打開一看,里面的三屜滿滿地放著晶瑩剔透的果脯,她拿起來一枚黃鮮鮮的一嘗,又酸又甜,不禁叫道︰「是黃桃!」
明禹笑著點點頭,臉上有點微紅,青櫻道︰「黃桃可是夏初的東西,怎麼現在還有?」
「做的時候是剛剛入夏的時候,一直腌到現在才好,味道……怎麼樣?」他頗為緊張地看著她。
「是你做的?」微微有些驚訝,不管怎樣,他都是帝王,自小金尊玉貴慣了的,怎能動手做這些事。
他果然是為此有些害羞的,只握著她的手道︰「你只說喜不喜歡?」
青櫻先不回答,只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黃桃?」
明禹見她並無不喜歡之意,這才放下心來,溫柔道︰「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這麼不在意你的人麼?」停了停又道︰「向來以為自己的手只能拿筆拿刀,頭一次為人做些小東西,原以為是不成的,但是想著你愛黃桃,這又是時令的水果,唯有腌成果脯才能留得時間久一點……」
他想留住的該不僅僅是夏初的味道,亦是過去的時光,而她也是。她是明白他的心的,一直都是。
縱然如他所說,在一起這麼多年,心下還是暖暖的感動。這些時日,他招幸其他的妃嬪明顯多了起來,其中又以勵妃李芳旭尤甚,他們便自此疏遠了許多,他不來她亦不會去尋他,跟小時候其實已經全然不同。他應該也有所感覺,所以才細心地為她做了這些。
前世因,今世果,到如今也說不清是誰要纏著誰,就像兩根藤蔓一樣已經纏在了一起。
除非,有一把利斧,會將他們劈開。
他輕聲在她耳邊說道︰「我不過是忙了些,你就全不理我……是不是我召了她們你心中介意了?」
微微的風透過菱形的窗戶吹了進來,暮夏的風散在身上,有一種拂開心事的感覺,她于是不由自主地道︰「沒有不理你……只是等你來……」
「下次要讓我知道……如果你不高興的話……」他懷抱著她,喃喃說道。
這樣的溫柔,想起從前在毓慶宮中的深夜細語,想起在清明殿龍榻上的笑作一團,終究心中像是被輕輕一捏,柔軟得像那一池春水。
也許,在他的心里,即便他這顆心是為江山而生,也終究扎扎實實地留有一片她的位置,與那些過眼雲煙的女子不同。
半夜醒來的時候,悄悄起身,只見今夜星光極好,反不見往日月色的淒迷,心中一動,回望床上的共眠之人,只見他睡夢之中臉上的神色恬然美好,就像是在極滿足之中。
那一瞬間,心的某一塊轟然塌陷,閉眼讓自己不再去想那抹妖異的紫色,但願此生皆沉溺在這身邊人的溫柔當中。
如果,這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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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更啦~~明天也是4000字,大家是不是要荷包鮮花的獎勵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