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貴妃有孕了,所以消暑湯這些寒涼的東西以後斷不能再喝,本來英貴妃年紀已經是過了最佳的生養年紀,況且早年積累下來的勞病又傷了元氣,這一胎要是保不住大約此生也就沒有子嗣的希望了。」蘇子雍說完還端起桌上的雲霧茶飲了一口,往常他斷出喜脈之後當事的妃嬪以及跟著服侍的人都會在安靜片刻之後滿屋的念佛聲和喜極而泣聲,是以他便養成了斷完喜脈後飲茶的習慣才。
然而這一次,卻沒有。
從青櫻到水榕,連同屋中站著的一眾丫鬟,無不瞠目結舌,捂住口不敢相信。
整個屋中鴉雀無聲,都看著蘇子雍,一時叫他喝茶水也不自在,有些不滿道︰「怎麼?我斷出的脈象還有人不信?」
青櫻這才像是從巨大的沖擊中醒悟了過來一樣,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掌,似是在確認此刻的真實性。心中百感交集,在她曾經最期盼的時候它沒有來,卻在她最沒有想到的時候卻不期而至。
心中的欣喜仍然是漫過每一寸肌膚,從心尖漫上眼簾,不可掩飾地躍出笑意。
落梅第一個反應過來,又笑又叫道︰「太好了!小姐!太好了!快告訴皇上,奴婢這就去拿執筆給小姐寫信!」
蘇子雍這才滿意道︰「這才對了嘛,我斷出來的脈絕不會有錯的。你們且先高興著吧,我先開一副安胎的方子你們拿去煎著,其余的飲食和起居注意事項我會再寫明一張清單,交由皇上過目後姑娘們再拿去置辦。」他與青櫻熟識已久,因此從來都不自稱微臣的摹。
青櫻到現在還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她還是直直地看著蘇子雍。蘇子雍何嘗知她內心的翻江倒海和百感交集,只當她是多年不得子嗣突然有喜高興得太過了,這也是有的。當下起身叮囑水榕道︰「你家娘娘的體質偏寒,然而並不是寒性體質就要大補,還是以溫厚為主,我知你們雖然出來休養,但是人參肉桂這樣的東西是不少帶的,萬勿現在一股腦的都上來,有孕之人犯了熱癥反而難辦。」
水榕也是喜不自勝,一面吩咐劍蘭進去拿了兩個金錁子給蘇子雍作為謝禮,一面道︰「那依蘇太醫所言,該當如何?」
蘇子雍雖然不耐煩多說,然而一來是青櫻的事,二來麼看在這兩個分量十足的金錁子上,少不得體諒她們歡喜得過了頭,再次說了一遍道︰「先不急,照著我那方子來,都是些滋養溫補的藥材,飲食還是以清淡為主,其余的待我回明了皇上之後按照旨意來辦。」
他的話是在理的,大夏的規矩,皇嗣為重,更別說青櫻為從一品的貴妃,又一向榮寵萬千,更不能怠慢,須得奏明天子之後與國事等同。
青櫻心中想得卻不是這些,她下意識地撫在月復部,那里有一個生命——這于她其實並不重要,她扼殺過很多生命,對于生命的理解早已不同于一般的深宮女子。只是,這是她與明禹的孩子啊,忽然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明禹不能是她一個人的,自己總有一天會年華老去,而他身邊依舊美人如花,總有一天他會不再像少年時那樣地愛她吧,即使他或許不會苛待她。
但是,這個孩子,是他的,更是她一個人的,他也許有著和明禹一樣的眉眼,也許十年後他也和當年的明禹一樣,有著漆黑的眼眸,冷淡的神情,只在看見自己的時候,浮起淡淡的微笑。
她要這個孩子。忽然心中安定。
「娘娘快些給皇上寫一封信吧。」水榕面上亦是掩不住的笑意,一面拿來紙和筆,雖說蘇子雍回宮後會稟報的,但是同為皇嗣,父皇的寵愛與否對于這個孩子乃至生母都是極為重要的,倘若是皇子還好,宮中子嗣不多,尚可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建功立業,父皇縱然少些憐惜,卻也不能不倚仗。如果是帝姬,那前途命運可就全憑皇上的疼寵了。
水榕這麼打算是全為青櫻著想的,若是往日在宮中,英貴妃能有所出,就算不聰明亦不漂亮,只怕榮寵也少不到哪里去。然而此刻,人人風傳宮中皇上有新寵,英貴妃又不是最嬌女敕的年紀,這個皇嗣來得就正是雪中送炭,比起蘇子雍由太醫院的醫案呈報上去,一封親筆所寫的書信豈不是更加容易喚起前情。
青櫻卻沒有想那麼多。一定要是個皇子啊,她心中暗暗想到,並非因為皇子有爭儲的可能,只是她多麼想要一個跟他一樣的孩子,早慧而隱忍,就好像是上天彌補給她那些少年時期他們未曾相遇的時光。
所以,笑意不知不覺在嘴角蕩漾開,一時間忘了天地,只有這個彌漫開來的欣喜。
她提筆寫道︰明禹,你相信嗎,就是離宮前的那一次,我有了孩子了,雖然他還很小,但是我感覺得到他。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情,就像當年在鳳鳴山上第一次見到你一樣,莫名地就想保護和親近。
很
tang多天沒有寫信了,不知道你怎樣。我等著你來,快來看我,快來接我。出來之前我本來想能不回去就再也不要回去,但是現在,我要回到宮中,我要這個孩子在你的身邊長大,看閑庭花落,雲卷雲舒。
信很快就叫人送了去,瑯琇山雖然險,離禁城並不遠,最遲明日明禹就能收到這封信。
水榕端了些午膳來給青櫻,青櫻想了想道︰「你多準備一些吧,這里暑熱得很,又不好用冰塊,我帶到岩洞中去吃。」
水榕一听哪里肯,「娘娘這才有孕一月,正是最要當心的時候,這峰頂上本來就崎嶇,怎麼好一個人往那些險路里走呢?還是留在院中,如果覺得熱了,奴婢和落梅劍蘭輪著打扇就是了。」
青櫻笑道︰「我們鳳鳴山特有一套調理內息的法子,與其在屋里躺著,不若我去打一會子坐反而有益,橫豎那岩洞中也是之前有鋪蓋的,實在累了就在那里休息一刻。如果我兩個時辰還未回你們再尋過去也不遲。」她想起今日這樣的驟然一喜,竟也顧不上拓跋彥,所以才編出這樣一套話來,實在漏洞不少,只是今日別院中人人喜氣洋洋,誰能想到北朝皇帝竟然在這峰頂上的一個岩洞中呢。
水榕仍是不放心道︰「娘娘若是怕吵,那奴婢一人跟著去吧。」
青櫻搖頭道︰「不必,調理內息最忌打擾,我一人便可,況且今日過後,只怕事情不少,哪里也少不了你料理。」
***
青櫻拎著食盒走到所布下的五行八卦陣中時,刻意平息了一下情緒——一日之內,情勢有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面對拓跋彥。
她不想走了,如果她是孑然一身,漂泊四海也是在所不惜。然而卻不是,她的這個孩子,這個寶貝,不能跟著她流落江湖,亦不能跟著她投奔他國,做一個人人唾棄的私生子。
然而她進去的時候,那一雙紫眸的平靜之下卻是洞察世事的。拓跋彥半靠在石壁上,含笑看著她道︰「今天來得遲了些,可是有什麼喜事嗎?」
青櫻一時尚不知如何回答,便先岔開話題掩飾道︰「……可是餓了?你一個九五之尊,竟然這麼委屈,我心中也難過得很。」
拓跋彥靜靜地看著她,停了一會才道︰「不是餓了。是你的眉宇舒展了開來,眉眼間欣喜掩飾得再好,內心里的靜好卻是最能在臉上體現的。」
他是那麼地了解她,青櫻心中一酸,輕輕放下食盒,「你出來了這麼久,你朝中之事是怎麼辦的?」
拓跋彥仍是看著她的眼楮,答道︰「我自有人托付,大魏文有柴智忠,武有兀術,忠心耿耿,即便我不在,朝政一時也不會紛亂。」
青櫻听了,默默地點了點頭,突然道︰「你的傷勢好了,我就設法送你下山,這兩人再好,終究是外人,你若長期不歸倘若有了外心豈不又是一場禍患。」終于說了出來,不知道如何說,就只有干脆地說。
「你不跟我一起走?」他問得很平靜,好像從她進來之後他對于這種可能就沒有感到驚訝,然而雙眸中的紫光仍然一暗。放下萬里江山,越過艱難險阻,帶著一身傷而來,等到的是她這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