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超羽听了,默默不語,半晌才長嘆道︰「有貴人襄助總是好的,你莫要想得太多。」
青櫻也只是上一種異樣漫過心頭而已,事實上並無太多時間去想更多。
此時西征大軍從臨川向西的路已經逐漸打通,青櫻又已經在軍中建立了不可動搖的威望,一時間將士們是憋了許多的勁兒都用在了殺敵上面,頓時勢如破竹狠狠贏了幾場,海西王的先鋒兵力損傷了大半。
青櫻與顏超羽商定後決意乘勝追擊,並不以海西王回到封地為界限,而是務必要將其殲滅。須知海西王起事本來就是真的為了替父報仇,多多少少許諾了部將榮登大寶之後的封妻蔭子,然而此刻蔭蔽子孫的事眼看無望,此生的性命反而堪憂。如此一來,難免沒有人生了二心。他麾下便有兩名將軍趁夜帶了自己的兵士逃逸了,倒也沒有投奔到青櫻這里,許是哪里佔山為王去了,總比無辜丟了性命好些磐。
這樣一來,海西王就愈發雪上加霜。人一到緊急關頭,方是見真章的時候。拓跋珪此時已經方寸大亂,回到屬地海西州後也不知是听信了誰人的讒言,竟傳出了稱帝的消息。
顏超羽得到這個消息後嗤之以鼻道︰「秋後的螞蚱,也蹦不了幾天,不好生保養些,還這般給自己帶上催死符。嚙」
倒是青櫻有幾分理解,「他是知道必敗的,所以在臨死之前必要將自己的心願了一了。」
顏超羽眉頭一擰道︰「他的心願是稱帝?」
涼涼的笑意漫上了她的嘴角︰「普天之下,有幾個人的心願不是稱帝?只是許多人不在觸手可及的位置上就不敢想罷了,像拓跋珪貴為了親王,自然認為是一步之遙了。」說著突然轉頭看著他道︰「如果你現在有機會,你會不會也想稱帝?」
顏超羽不想她突然這般問,竟是一愣,然而也很快反應了過來,不答反而問她道︰「如果是你,你想不想?」
他們二人,彼此目光相接,赤誠也坦誠,大約不約而同地感覺到自己在這世上的悲涼,所以並不想說假話。
是以青櫻雖然停了片刻,還是十分堅定地說︰「不想。不僅不想,從未想過。」
「噢?」顏超羽听了顯然有些意外,「我指的自然不是你以女帝登臨天下,若是皇後呢?」
「我不能說自己不喜歡皇後的位子,也的確也沒有多喜歡。我不過只會喜歡一個人,他若是想要登臨稱帝,我才會想當皇後,他若是想在山林里隱居,皇後對于我來說也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不管怎樣,他們將這一消息傳至了靖安之後很快拓跋彥的旨意便下來了︰海西州叛黨作亂,已被開除宗籍,不以皇室子孫作論。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這正是個好時機,海西王稱帝,反心了然,終于月兌去了所謂替父報仇清君側的冠冕堂皇,朝廷開始了名正言順地清剿,各地的郡王也不再觀望,在勝負已定的時候此時的出手可是有利無弊的。
天下已經些微轉暖了,雖然愈發的西行,但是也不像當初在臨川時那般的寒冷。
青櫻這日在房中寫好了捷報正交由靖安來的信使,她這一封信寫了許久,最後只簡單地寫上了︰海西州叛軍已被逐至月氏以南,大半已降,負隅頑抗中半數被殲滅半數護衛拓跋珪前往月氏南部的深山,臣等必將勇追窮寇,皇上勿念。
寫完不由得自嘆,不知拓跋彥收到了這封信會不會高興?
想來是不會的,皇四子與皇五子,撇開這前面的皇字,也不過是一對年幼時一起長大的兄弟,誰死誰生,留下來的那一個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在春花爛漫的午後,在大雪紛飛的清晨,會不會想起數年前有一個孩子與自己一起長大,一起笑過一起哭過,最後不知是什麼時候,漸行漸遠。
這世間如此的悲涼,又豈只是一個拓跋彥與拓跋珪。
待到真正得勝班師回朝,西征的大軍都獲得了嘉賞。慕容青櫻雖然仍是芳華侯,卻加了太子少保之餃,位列正二品,卸了戶部的職務也從此免去了瑣碎之事。顏超羽加封勇武大將軍,胡蔚得青櫻提攜,一步登天從七品臨川縣令提為正五品都察史,京中賜府邸,賀蘭璃封為安山伯,烏爾蓋進階為威烈將軍,其余將士亦有無數封賞。
對于賀蘭璃的封賞,在朝中算是個定心丸,拓跋彥做得十分巧妙,兩邊皆有安撫,一面用青櫻和顏超羽這樣的新貴來制衡,一面亦賜了爵位給賀蘭氏。
青櫻並沒有太高興,倒是能與顏超羽和青桐多聊上幾句了,每每在宮中無事便去勇武大將軍府上,橫豎那里是清淨的,沒有多少北魏人會與顏氏結交——一個叛軍離國之人,再是驍勇善戰,也不過只是主上的一枚棋子,隨時可以丟棄,人人可以唾棄。
青櫻有時候看這門庭
tang冷落,心中難免一酸,猶記得司馬明禹在蘭陵郡頭一次宴請蘭陵王的姻親和西北眾將之時,眼前這個男子是多麼的意氣風發。不過短短十年之間,華發已生,面部的飛揚早已轉為了柔和。她數次想問,為何他定要從大夏來北魏,須知將軍寧戰死,也不苟活于世,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打住了。
每個人皆有存活于世的理由,有其快樂的理由,也有其傷悲的理由,他人最多能得知,又如何能質疑呢?
況且有這樣的一個摯友在世,讓她覺得自己生命中的蒼涼顏色中終歸是有一抹暖意的。
***
英雄造亂世,亂世造英雄。大約天下有這幾個人同在的時候,是安然不得了。
海西王已經敗退到了月氏深山,當時青櫻與顏超羽遍尋不著這才班師回京,也無人指摘的。
然而不過兩月之後,那拓跋珪竟像是有神鬼相助一般,奇跡般地回復了元氣,不僅重新出現在了海西州,出其不意地奪回了屬地,萬里加急的火漆奏折所陳的白紙黑字寫著︰逆賊兵力比之從前兩倍不止。
青櫻稱病不再上朝,拓跋彥情知她是裝病,也不拆穿,反而叫人放出風聲,前些時候芳華侯在西北征戰之時傷到了元氣,如今須得調養。
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除了南朝京師里的那個人,無人能讓拓跋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起死回生。
司馬明禹一向是聰明的,他的聰明在于利用,並不親手做什麼,然而這麼一來拓跋彥豈能安睡。他這個砝碼可謂靈活好用,哪一日不想要了,由他扶持由他除去易如反掌。
「朕會親征,此番必將逆賊親手斬落馬下。」他在金鑾朝堂上如是說道。
這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當年他與皇七子就是最驍勇善戰之人,朝中能戰之人不少,但是能放心將數十萬大軍交到手上的,寥寥無幾。
拓跋彥也是聰明的,卻與明禹不同。他貴在察人,談笑間知曉他人心中分毫。
所以,親征。
青櫻執意陪伴左右。拓跋彥想了想道︰「對外還是顏將軍陪同出征,你便易了容隨在軍中罷了。」
此去的敵人不是區區海西王,而是他背後的司馬明禹,必定艱險重重。
***
青櫻隨著大軍已經行了好幾日了,她易容為軍中的太醫,因著這一路並不是跟著先鋒,無非能踫上一些潰逃中的敵軍,是以將士們並沒有什麼傷亡。
顏超羽與拓跋彥和她並不同行,他們領著先鋒大軍已經開往了風揚關。
聲東擊西,是此番的計策。司馬明禹既然在大魏的西部生事,北魏何不圍魏救趙,圍攻北部要塞迫他自己回防。
待到青櫻一行抵達風揚關的時候,兩軍已經交戰正酣。一路上滿目瘡痍,青櫻是當年目睹過這里的慘烈戰事的,但見禾生隴畝無東西,尸橫遍野哀鴻悲,十室九空。即便是在路上看見了逃難的百姓也皆是面色麻木,能跑則跑,跑不了也未見多麼地惶恐。
青櫻嘆道︰「這才是哀莫大于心死,生與死在心中已然沒有掛礙。」想是不過太平了幾年,好不容易找到的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園一朝又毀于一旦,誰人能不絕望。
隨行的眾太醫面色亦有戚戚之色。眾人正說著,忽見一個單薄的年輕女子懷著一個嬰孩從他們面前不遠的一條斜街里跑過,她跑得不算快,面貌也不甚出眾,然而懷中的嬰孩也不知是嚇到了還是怎的,一直放聲大哭。
青櫻听到這哭聲,心中猛地一疼,不禁月兌口而出地喊道︰「莫要慌張,過來!」
那女子倒也真的膽大,見到這麼多的男子站在這里,不少還是全副武裝鎧甲的,目光雖然露著一絲猶疑,還是抱著孩子走了過來。
青櫻不知為何,見了這孩子猶生憐愛,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觸踫他。誰知那女子倏然變色,猛地一把將嬰孩奪得遠遠的,連同整個人都往後退了好幾步,失聲叫道︰「莫非……莫非你也是要食用小孩心肝的!」
食用心肝?
豈有這等慘絕人寰之事!
然而這個女子言之鑿鑿,面上的驚恐之色全然不像是在說謊,幾位隨軍的太醫面面相覷後有人問道︰「不可胡說,光天化日之下怎會食人心肝,你是听誰說的?」
那女子面色惶惶然,見他們還一臉茫然,猶豫了一刻這才道︰「原來你們不知。听說皇上最疼愛的三皇子重病,藥石無效,軍中有太醫說要以小兒的心肝為藥引子,這才有效,皇上正下令要在民間抓未滿一歲的小孩子呢,奴家以為你們……」
她話音未落,兩個聲音同時喝斷她。
「胡說!三皇子在京師宮
中,你們皇上在風揚關軍中,如何要在這里醫治?」青櫻厲聲道,幾近要抓住她質問。
同時一個太醫也搖頭道︰「胡說,人的心肝只有長在髒腑之內才能發揮作用,摘下來就無用,若是食用不僅無益反而有害。」
那女子訥訥地道︰「這個奴家就不知道了,反正人人都是這麼說的。」
青櫻亦不知這個女子是怎麼離開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洪嘉病了,洪嘉病了,洪嘉一定是病得十分嚴重,不然明禹不會帶他到風揚關。
風揚關缺醫少藥,帶他來這里唯有一個原因——他隨時都可能夭折。
洪嘉!想起她臨走時他還那麼小,即便是現在,他也剛滿周歲。她無緣知道他成長的點點滴滴,不知道他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眼楮此時是否還有沒有光彩,不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他學會了說話後的聲音是什麼樣子。
她全都深埋在心底,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她需要知道洪嘉過得很好,在這世間的某一個地方。
***
天下難以一分為二,南夏與北魏的這場紛爭可謂是休養生息後的蓄謀已久,兩朝的帝王皆御駕親征。
想要知道司馬明禹的御駕在哪里並不難,他們一起度過了那麼悠長的歲月,彼此的習慣了然在心。
是夜,青櫻的身影在大夏的營地中一閃而過,巡夜的兵士只當是自己花了眼。
皇帳十步以內有一個同樣明黃但是小了許多的營帳,來往的宮人進出皆要彎腰,不知是否是她心理作用,甚至還有藥香飄出來。
應該就是這里了,她只想去看一下洪嘉,今日在集市上得到三皇子重病的消息實在讓她寢食難安。
貓腰鑽入帳中。
然而,沒有她預想的豆燈昏黃和洪嘉慘白的小臉。
司馬明禹負手背對著她立在那里。
兩人幾近一年未見,雖然他並未轉身,他也並沒有穿蟠龍明黃帝服,然而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就算是將燈全滅了,想來她也是認得出的。
青櫻頓時覺得氣息都凝滯了,竟一時沒有返身提氣離開——她的輕功是做得到,尤其是在他並沒有叫人的情況下。
然而,他們都這麼站著,一個沒有轉身,一個沒有走。
一步之遙。
猶如天涯海角。
最後,明禹還是沒有轉身,只是開口道︰「你得了消息就來了,若是得重病的是我,你可會來?」他聲音沙啞。
「洪嘉呢?他怎麼樣?」一旦沉默打破,青櫻急于知道洪嘉的安危。
司馬明禹轉過身來,目光深沉得像外面濃重的夜色,有著忽近忽遠的距離感,好似傍晚時天邊若隱若現的流雲,直直地看著她道︰「洪嘉在京師的宮中很好,皇懿貴太妃親手撫育他,雖然他並沒有母妃照料,但是無病無災。」
狂驚之後的狂喜,「你放出來的流言說洪嘉跟隨到了軍中,還重病不起。」關心則亂,一旦冷靜下來,很快就明白了。
「不這麼說,你怎會來?」他素來就是這樣,淡定的很,好像誆騙她幾下本來就是十分正常的事。
青櫻不敢也不願去接他的目光,低頭冷聲道︰「你找我何事?」以他的性格,不會無事設上這樣的一個套,「你司馬明禹做的每一件事,必然都有其意義。只怕就連為誰傷過一刻的心你都要這一刻對你有用,不會白白傷心。」
司馬明禹的眼中劃過一絲傷痕,然而青櫻並沒有抬頭看他。
「沒什麼,只是想……見見你,你走了這樣久。」他語氣听不出做作,柔和而清淡,就像是山珍海味之後的青菜豆腐,自得其中滋味。
「洪嘉沒事就好,他……也是你的兒子,望你日後善待他。」她听完後便轉身欲走。
「等一下!」
青櫻聞言停步,背對著他道︰「還有什麼事,若是叫我回宮,你就不必說下去了。若是想打洪嘉的主意,他也是你的兒子。」
「不是,我找你來,只是想告訴你——」他慢慢地踱過來,站在她身後很近的地方,可以貪婪地嗅到她發上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