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青櫻沒有說話,他自己想了想道︰「孤覺得……父皇其實是喜歡……你的……但是你為什麼不願在宮中做妃嬪呢?父皇不會虧待你啊……孤的母後也不是……不容人的……」他目光閃爍著,猶猶豫豫說了出來。
就像歲月的隧道里吹來的清風,從身畔拂過,帶來許多的往事,但是又並不能停留,繼續向前,將更多的事帶走。
「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時候已是雲淡風輕,也許正如先生所說,她此生命定京師風,流繁華之地。
人這一生,有太多的事難以解釋。一個舉動,一個選擇,一抹笑,一滴眼淚,未必每次都有一個解釋,不過是做了,選了,笑了,哭了,時光累積的情緒,造就每一個性情中人的傳奇滬。
無非是他人的不解罷了,改不了她這個人是慕容青櫻,慕容青櫻就是如此的人。
青櫻低頭,聲音似乎遙不可及又溫暖如水道︰「你父皇為你指的婚事,你可滿意?月復」
說起這個,伏禮的臉愈加紅了起來,聲如蚊蚋道︰「……滿意……我,我很喜歡她……但是母後好像不高興……」
青櫻嘆了口氣,目光卻是極亮的,整個人莫名地就有了光彩,「別人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歡。人活一生,如果都不能傾心傾情地去愛一回,豈不是太辜負了自己?縱然世人都說不值得,那也不過是他們所說,他們怎知你心中的喜樂。」說到後來聲音里便有了一絲不可名狀的悲傷。伏禮雖然小,卻也听得出來,他亦為娶妃之事苦惱,賀蘭皇後口風一下,宮中人人對他無不是勸諫,總歸是曉以大道利害或是孝悌倫常,此刻听到竟有人鼓勵他,鼻子一酸眼眶就濕了。
伏禮到底是年幼心思單純,喉嚨一哽便抓著她的手臂求道︰「青娘娘……」
「娘娘?」青櫻一愣。
北朝與南朝不同,娘娘一詞在魏語中亦有母親的親近之意,伏禮這般喚她……心中一松。
「青娘娘,你說的話父皇肯定听的,你幫孤求父皇不要退掉……婚事,孤——」他說得急切,不防著抓著了青櫻的左臂,疼得她 得吸了一口冷氣。
青櫻不失時機地往上拉了一下外袍道︰「手上的傷還沒有好。」說著拉開一個足以尺長的傷口,觸目驚心。
伏禮頓時面色的神色幾經變幻,呼吸屏住了,時而迷茫時而是與年齡不相稱的冷峻,時而又是心痛,半晌才緩緩將手中的一個白瓷瓶放在桌上道︰「這里面的金瘡藥是孤宮中找到的,極好的,孤今日來是給娘娘送藥來的。」
青櫻接過來嘆道︰「你不該來的,這幾日風口浪尖上,你來寥風軒豈不是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也並非總有人像那日我正好在你身邊。」
伏禮的面色立時便陰晴不定起來,「孤亦不是魚肉任人宰割。」兩手的拳頭握了起來,青櫻敏銳地注意到了。
她又拍了怕他的肩道︰「你也莫要想得太嚴重,賀蘭大人也只不過想給你一個教訓而已,你在娶親這件事上實在是太堅持了。」
少年身影倔強而孤傲,沒有再說話,但是眼神傳遞出來的內容,于青櫻已經足夠了。
這只是開始,但是所幸能夠開始。
夜里青櫻照舊在掌燈之後只帶了落梅前去探望拓跋彥,他的外傷反反復復之後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是太醫已經奏明督陰脈重創,究竟還是傷了元氣,只怕此生也難以復原,更牽動了昔年征戰落下的舊傷如今也一並發作。太醫也是乖覺的,私下又求見青櫻,說明皇上三年內都不能動武勞神,否則只怕一病不起。
拓跋彥見到青櫻進來,本來斜靠在榻上看書的拓跋彥頓時眼中頗添了幾分光彩,放下書又叫身邊服侍的太監來剪燈花。
青櫻止住他道︰「我坐坐就走,太醫說了你要早些睡,況且我也乏得很。」說著低頭嘆道︰「這才幾日,我就已經有心力交瘁之感,只怕……擔不起你的托付。」
拓跋彥面色還是蒼白,更添了幾分仙人之風,只是又清瘦了下去,听她這麼說溫和笑笑道︰「听說這幾日你同太子相處得不錯?」
「談不上不錯,只能說有些起色,不至于說不上話而已。」
「我可是听說伏禮已經開始叫你娘娘了。」他含笑看著她。這是她的起步,亦是他為她計劃好的未來。
青櫻的臉迅速地一紅,連忙掩飾道︰「不過是隨口一叫,怎麼你也知道了。」
拓跋彥卻感慨道︰「我知道後總算放下心來,青櫻,你若不回去了,就必要按照我說的來做。你雖是女子,亦有你的一番天地,不受任何人的轄制,你明白嗎?」
青櫻沉默著,目光看著他日漸消瘦下去的手,愈加的瑩白,好一會才慢慢道︰「我並沒有信心。伏禮……終究是賀蘭皇後之子,我這番不過是用了些手段。」說著她突然掀起衣袖,上面的傷還是新鮮的,觸目驚心。
「我只是讓落梅易容伏擊了伏禮,假裝對他不利,然後我自己苦肉計救他罷了,一步一步暗示他要害他的是賀蘭氏的人……皇後畢竟是他的生母,我並不打算離間,只是先讓他與賀蘭一族生分起來罷了,究竟日後如何……我也沒有把握。」
「時候還長,況且這幾日西北的回鶻不太平,我已決定身體好一些之後仍舊帶太子親征。他遠離宮廷一段時間,對你是有利的。」拓跋彥咳了幾聲,面色現出不正常的潮紅。「這之後的計劃,你自己要想好。」
青櫻連忙倒了一杯茶與他,他卻也不急著喝,只是稍微潤了潤。青櫻急道︰「你這可不是胡來麼?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怎可再長途奔波,況且回鶻雖然不太平,也不至于要你親征,我與顏超羽,還有朝中百官自能處理好。你若是真心……」咬咬牙狠心說出這句話,「你若真心為我以後打算,就該自己保重些,有你在我總不至于流離失所,飄零江湖。」
從來不屑于女子拿自己的身世命運做籌碼去博取同情,然而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只盼他回心轉意一些。
拓跋彥只是溫和地笑著,不爭論也沒有再多說。
他便是這樣的人,少見他有動怒的時候,最悲愴的時候也莫過于自己設計害死他父皇的時候吧,但是他決意要做的事,總是在這輕巧的三言兩語中就意決不可回。青櫻眼前一陣恍然,這個始終溫潤的人,這個時而口中輕薄愛調笑的人,似近似遠,有時候覺得只是一步之遙,有時候又覺得是天涯海角。
始終無法真正走到他身邊,觸不可及。
這年六月,史書載,帝率儲君親征回鶻。
先鋒主將依舊為高盛,他是拓跋彥昔年舊部,最得信任,這是無可爭的,因此也並無什麼異議。
年僅十四歲的太子伏禮跟隨出征。皇後賀蘭氏在皇帝寢宮前連續哭求了三日,只道太子是她唯一的兒子,只恐這一去回鶻邊疆,打起仗來刀槍無情傷了太子性命。
拓跋彥始終不為所動,只道大魏以武立國,太子既然是儲君,自然要能在戰場上有服人之功,亦要了解前線將士的疾苦。
皇後無法辯駁這些道理,只哭道︰「只求皇上念在臣妾已經是不能再生養的年紀了,唯有伏禮一個獨苗,邊疆戰事凶惡,只怕一去不復返啊!」
拓跋彥搖頭道︰「皇後母儀天下,大軍出征,該為國祈福祝禱才是,怎麼反說起這般喪氣的話,一去不復返,是連同朕一同咒上了麼?」
賀蘭皇後一愣,立刻悟出方才的失言,她與拓跋彥是結發夫妻,自然知道他雖然面上仍是雲淡風輕,只怕下一刻的旨意越發對她不利。
皇後哭求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賀蘭府上,賀蘭璃蹙眉對他父親道︰「長姊一向持重深沉的,怎麼今日之事行得這麼浮躁呢?」
賀蘭大人慢慢地飲了口茶道︰「老夫擔心的倒不是伏禮去前線的事,若說皇後娘娘擔心此事那是她糊涂了。你想,伏禮跟著皇上去,只要皇上不出事,伏禮怎麼會出事?老夫看皇上心里清醒得很,斷無廢嫡立庶的意思。」
賀蘭璃瞥了他父親一眼,悠悠道︰「伏禮的皇位穩妥,又不代表賀蘭家的榮耀就長盛不衰。」
賀蘭大人吐出口中的茶,皺著眉頭道︰「不肖的東西,胡說些什麼!成日里不知鬼混些什麼,若不是有老夫和皇後盡力斡旋,你這個浪蕩子,也能封侯?」
賀蘭璃微微笑道︰「我已經自請為此番征討回鶻的副將。」
「什麼?」賀蘭大人將茶杯往桌上一砸,茶水濺得老高,「誰準許你去前線?」他為大魏已經犧牲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幼子雖然並不同他親厚,卻是他寄予厚望,萬萬不能再有三長兩短。
不過是無濟于事罷了。大軍兩日後開拔,副將為賀蘭璃與烏爾蓋,這兩人皆在軍中勇武過人,頗有威望。
留守坐鎮靖安的有慕容青櫻和顏超羽,一文一武,大魏權貴中有國丈賀蘭家族,這樣的安排看起來十分妥帖,讓各方面的勢力平衡和制衡。
從來皇帝離都,都城中都是風雲詭譎的,暗中的爭斗殘酷絕不亞于流血的沙場。慕容青櫻負責糧餉的調度,與賀蘭大人一同輔理政務,顏超羽則全權擔負靖安的城防與宮中的安全。
各司其職,相互節制。
大軍一去,日子便覺得過得極快
,一晃便是六月的夏日炎炎。
青櫻的寥風軒中這日備下了消暑的酸梅湯,正好青桐過來探她,青桐素來喜歡食梅,也就留下來吃了。她亦將幼子帶來了,小小的人兒生得冰雪可愛,雖然是男孩子,相貌卻生生不輸給嬌俏可愛的女娃。
落梅一面喂他一面笑道︰「要奴婢說,還是咱們南朝的人生得好看,小姐看小公子的相貌,這大魏怎麼能有人比?」
話一說完,青桐便瞪了她一眼。落梅馬上也意識到了自己說錯話了——青櫻必定想起了三皇子洪嘉。果然見她眼神暗落了下去,也不知听見自己後來又說的話沒有。
故國不可歸,難以相見是無法解決的事。
世上無法解開的心結,無法解決的事,最好的辦法便是不去想,並非淡忘,而是深埋。
青桐見青櫻的臉一瞬間的時間便灰暗了下去,雖然是不睦的,到底于心不忍,連忙拿話岔開道︰「落梅你別給他吃太多,現在他父親教他習武就跑不動呢。」說著自嘲笑道︰「這孩子跟我當年一樣,懶得很。你不是從小在府里的,可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懶,不像青櫻,跟我兄弟一樣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三人正說著,忽然有外間的女官來報︰「啟稟大人,顏將軍求見。」
一听到這三個字,三人迅速地互相看了一眼。青桐首先站起來喃喃道︰「超羽怎麼來了……」卻也不是問句,她說著看了一眼青櫻,想從她面上看出答案——她的夫君從前與她妹妹的糾葛,她不是不知,是以不能不擔心。
青櫻卻心中一凜,若非有急事,顏超羽總會突然來內宮求見她,忙吩咐道︰「快請!」
顏超羽腳步匆匆,進來後見青桐也在,似乎也沒有改變他凝重的神色。青櫻見狀,心知必定是有事,連忙問道︰「前方出了什麼事?」
顏超羽眉頭緊鎖著道︰「剛剛收到十萬火急的八百里快報,說皇上與太子已經行至了與回鶻交接的滄水城,但是卻沒有見到糧草。」
青櫻听了心中一沉,大軍開拔,糧草先行,這回大軍出發前兩日,糧草就已經運出了,沒有道理到現在沒有見到糧草。
馬上她就意識到為何顏超羽要來跟她稟報這件事——因為負責此次軍糧押送的正是賀蘭太傅的次子賀蘭承。原是青櫻總調度糧餉,然而向來軍餉數目巨大難免有人渾水模魚,是以特意將押運人與調度人刻意分開,這個肥差便落到了賀蘭承手中。
「賀蘭太傅怎麼說?」
顏超羽搖搖頭道︰「他能說什麼,只說說不定路上有什麼意外,我反過去還要安慰他。」
青櫻點頭,這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一方面軍糧是前方的生命線,一方面貽誤軍糧是殺頭的大罪,但是青櫻敢動他賀蘭氏的人麼?就連青桐也失聲叫道︰「皇後是賀蘭氏,副將亦是賀蘭氏,太子也是出自賀蘭氏,不可輕舉妄動啊!」
「找!」青櫻果斷吐出一個字。
顏超羽听了點頭道︰「有你的示下,我即刻去辦,總歸看著他出靖安往北的,只要不上天入地,我便不信找不到。」
如果找不到,後果不堪設想,慕容青櫻才是糧餉的總調度。
青櫻想了想道︰「此事不要大張旗鼓,你也不要親自去,讓你心月復的手下沿著出靖安的路一路找過去,總有蛛絲馬跡的。」此事牽涉到皇後的家族,又是在這皇上親征的微妙時刻,難保這其中沒有什麼玄機,務必要一切謹慎。
顏超羽派出的親信即刻出城,一隊輕裝疾馳,第四日上頭靖安便接到了回報︰在通往滄水城的要塞神木縣城的醉花樓里找到了爛醉如泥的賀蘭承。
找到他時,他身邊除了兩個一直跟隨他的僕從之外,竟然別無他人在側,陪同押送的兩千精兵一個不見,更別說足夠十五萬大軍用度一月的糧草去了哪里。
一時間兩位出來尋他的將軍有些面面相覷,不過十余日時間,那樣多的糧草和兵士都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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