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勝此行到安邑,早已將自己的人情啊、安危啊,什麼的都置之度外。從他答應了秦君贏駟和公子樗里疾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準備著犧牲自我,以成全秦國安邑的駐軍。
因此,高勝看到張儀怒氣沖沖,他自己竟然臉上表情依然平靜,他不疾不徐地又說道︰「我早知秦國的這點小把戲瞞不過聰明絕頂的張大夫。今日之所以斗膽提出,實在是為你考慮,也因我秦國求賢若渴。」
高勝平日不愛說話的一個人,今日因任務緊急,竟也滔滔不絕起來,說道︰「以張大夫之才華,何必固守于東方,換個環境說不定就能一下子出人頭地,令天下人景仰。衛鞅不正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他在魏國久居人下,到了秦國卻受到重用,封為‘商君’。……」
高勝正說話中間,張儀的夫人姚玥從屋外進來了。姚玥是听到屋里兩人的談話突然變得聲音低沉,感覺有變,心下納悶,所以以送菜之名進來看看動靜。
她一進屋,發現屋子里的氣氛果然不對。丈夫張儀冷著臉,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而高勝則慷慨激昂的樣子,但是,等到自己進屋,他卻突然停頓不說話了。
姚玥笑著說︰「你們這是怎麼啦,好端端的,怎麼像兩個木頭人了。」
高勝懷疑地看著姚玥,拿不準自己在張儀夫人面前,繼續剛才的話題是否合適。
此刻,只見張儀站起了身,他接過了夫人手中的菜,把它放到了幾案上,又悄聲對夫人說道︰「我們正在聊一些私密的話,不便為外人听到。你去做你的飯,順便幫我們留意一下院子里的動靜吧。」
姚玥迷惑不解地看了看張儀,點了點頭,一頭霧水地走了出去。這時,高勝一顆懸著的心徹底地放了下來。他從張儀的所作所為,看到了張儀內心的掙扎。
他想到︰「如果張儀真的是完全不動心,他大概早去舉報自己了,怎麼反而讓夫人去把風。」高勝心下當即欣慰不少。
張儀送走了夫人,再次回坐入席,然後,他依舊擺出了冷臉,回應高勝道︰「高先生所舉的衛鞅的例子,不恰恰是個反面的例證嗎?他有大功于秦,卻遭到贏駟的迫害,現在有誰還敢到秦國去呢?」
高勝豈能不知秦君車裂商鞅所帶來的惡劣影響,他也擔心自己引薦張儀入秦國,卻受到商鞅那般待遇。因此,高勝一拍自己的胸脯,說道︰「張大夫放心,你如果入秦,我高勝擔保你的安全,肝腦涂地,如遇危急時,即便舍出我的家業,也要力保你不會受到商君那樣的結局。」
他大概是覺得以自己擔保還不夠,又說道︰「我此行來安邑,也是受到了秦國公子人送雅號‘智囊’的樗里疾的派遣,他也可保證張大夫的安全,以及今後的前程。」
高勝說完了這一番豪言壯語後,再緊接著從自己的懷里,小心地掏出了秦君贏駟親手書寫的那封勸誘書信,鄭重地遞給了張儀。
他說道︰「我們秦國歡迎張大夫之心天地可鑒,我國國君親筆手書信函一件,讓我轉交于你。你讀後就明白了。」
高勝剛才提到了樗里疾,張儀就明白了秦國所施的反間計從何處而來。他也早听說樗里疾的聲名,今日才發現此人不可小覷,一招反間計,不僅考慮深入,而且時機抓得很準。
他又听說高勝帶來了秦君贏駟的手書,張儀「哦」了一聲,更驚詫于秦國策劃的精密,看來他們為了勸說自己是下了很大工夫的,不僅精心選擇了與安邑聯軍眾將領有交情的故人高勝,還特意由國君親自操刀落筆。
張儀明知秦國所施之計,但還是下意識地接過了秦君贏駟的書信,他對自己說道︰「且看一看他說些什麼話吧。我再做決斷不遲。」
張儀接過書信的那一刻,高勝心中喜氣更甚,他也開始佩服起樗里疾的算計。他看出來︰連聰明人張儀也明知是計,卻又不由自主地跟著秦人的節奏來走。
高勝心中也長嘆一聲,很為張儀鳴不平︰「這不正說明他是因為久居師兄之下,心中一直壓抑著不快吧。否則,怎麼會遇到秦國的盛情相邀,就動了心呢。」
男兒之志當為豪雄,落寞之時幾人關注?人人皆羨慕寶馬揚蹄,誰念良馬跪于曲軛之下!張儀如果能看到施展才華的機會,也不至于受到區區反間之計的左右。
張儀從秦君贏駟的書信中,讀到了他的殷切延攬人才的心意,也讀到了他為自己所開出的條件,果然與高勝所言並無二致︰如果自己一去,就會即刻受到重用。
張儀手捧著書信,看似認真在讀,後來其實已經是在裝樣子而已。這封書信在他的內心攪起了千尺波瀾,讓他的心潮起伏不已。
張儀深知秦國是當今天下的最強之國,如若在秦國為重臣,便可在一定程度上號令天下,誰人敢不側耳細听?如若自己能有機會一展身手,不敢說一定會使天下格局一變,但是也足以左右歷史。
如今秦君贏駟又這般盛情相邀、信誓旦旦的,怎能不令胸懷大志的他心襟動蕩。
張儀腦海中迅速地思考著,衡量著其中的利害得失︰如果他這一去秦國,顯然是與自己的師兄蘇秦完全處在了敵對的另一方,也與自己的初衷不合。
他可從未想過︰自己前半生的努力,竟然用在了相反的方面。
張儀舉著秦君贏駟的書信,足足裝看了有半個時辰,後來,他才穩穩地放下了書信。
他閉著眼楮,看得出內心仍然是在徘徊掙扎,片刻之後,才猛然將雙眼睜開,轉過頭來,又將書信交還給了高勝。
張儀說道︰「你們秦國的相邀之意,我知道了。但是,我是一個魏國人,又與蘇秦師兄情深意重,怎麼能接受秦君的邀請呢?還是罷了吧,我也知高大夫一片誠心,但是恕難從命。」
他又強調說︰「從現在起,就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還是飲酒繼續談些閑話吧。」
高勝在張儀手捧書信細讀之時,眼楮一直盯著張儀看,他在觀察著、等待著,巴望張儀最終能答應下來,因此,心緒也一會兒樂觀,一會兒悲觀的,難以平靜。
等到張儀最終下定了決心,對秦國的邀請加以婉拒的時候,高勝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灰心失望透頂。然而,張儀的決定是經過長久地思考後做出來的,高勝也知扭轉無望,所以才更覺得泄氣,好像掉進了冰窟窿里,從頭涼到了腳。
高勝十分不情願地接過了張儀遞過來的書信,心說︰「你這叫我如何是好,我怎麼能把這封信還給國君呢?那樣,國君一怒之下,還不得懲處于我,說不定還要找你張儀的後賬呢。」
高勝心頭也緊急地盤算起來,後來,他想到︰「干脆我就把這封信留下,不讓外人看到,也不和國君稟報詳情,正如張儀所說,就當沒這回事算了。」
高勝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張儀這時端起了幾案上的酒杯,相邀道︰「高大夫不必糾纏于此事了,我們做不了同朝之臣,但是還是老朋友嘛!來,我們二人共飲一杯吧。」
高勝木然地舉起了桌上的酒杯,然後,把酒杯舉到了自己的唇邊,一飲而下。可是,他的動作僵硬,連杯中之酒灑了一袍袖都不知不覺。
張儀見故人如此失望透頂,心中也覺不忍,就勸道︰「高大夫此行到安邑,執行的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想必樗里疾也是有預知的,你能努力到這種程度,也算是對得起國君,對得起國家了。就不要再憂心了吧。」
高勝茫然地看了張儀一眼,悶悶不樂地說道︰「我昨夜裝瘋賣傻,又是醉酒,又是出丑的,可不完全是為了討好國君的啊。」
他憂心忡忡地繼續說︰「可憐我們秦國在安邑戰場損兵折將不說,現如今又有五、六萬大軍在安邑城外,進退不得。其中不乏我墨家弟子,爺娘苦盼歸來,土地荒蕪未耕,實在是情勢危急啊!」
張儀目光灼灼地盯住高勝,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強行忍住。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後來,高勝情緒實在得不到緩解,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墨家子弟,仍在軍中煎熬,眼眶里竟然有淚花泛出。
張儀此時才下定了決心,他終于開口說道︰「高大夫何必如此憂慮呢,依我看,秦軍盡管離開安邑便可,為什麼會進退兩難了呢?」
高勝听了張儀的話後,瞪大了雙眼,臉上才有了一些積極的反應。他急忙回道︰「什麼!我們可以盡管退去?難道魏、趙、齊的聯軍會坐視我們不管嗎?這怎麼可能?如果他們乘勢追擊,我們幾萬大軍恐怕就會陷入全面被動局面,被悉數全殲也說不定。」
張儀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字斟句酌地說道︰「聯軍不能趁著大勝公孫延而進擊司馬錯,又怎能在秦軍撤退時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