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嫡妻 065 天子賜婚,一世情深

作者 ︰ 袖白雪

蘇良一聲令下,蘇府就開始翻天覆地的搗鼓,護院們舉著火把,挨個別院的大肆搜尋。

眾人從夜雪閣出來,轉至正廳白虎廳。

蘇良面色陰霾的在正位坐下,對危險逼近毫無感覺的二太太在一旁為他奉茶。

這活兒本當是蘇雪的,但是現在,她的臉色如死灰一般,不過是站著,身子搖搖晃晃,像是隨時要倒下去一般。

這一鬧,整個蘇府都不得安寧了。

四房一脈聞訊而來,連久未露面的三太太也破天荒的來到了白虎廳。

「二弟!」

蘇溫在筵席之後沒有離去,一直由蘇修陪著在府上閑逛,這時也來到了白虎廳,在蘇良身旁坐下。

一家人算是齊了,沒有人大聲說話。

蘇阮就站在父親的右手側,臉上是焦急的表情,時不時還抽抽鼻子。

她慣來不愛裝可憐,但是演戲總要演全套不是?母親留下的遺產失竊,她怎能不急?

「老爺!」門外有幾個侍衛快步跑進來。

蘇良還以為有了消息,忙站起身。一看,才發現侍衛的裝束並不是自家人,復又坐下。

侍衛奔到蘇溫跟前,行禮︰「老爺,剛收到消息,少爺回家了。」

墨宸?

蘇阮抬起臉來,原來他今日並未來蘇府。家中大事,他素來不會缺席,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耽擱了呢?

蘇溫面有不悅︰「既然回家了,怎麼不過來?不是交代讓他回來第一時間過來嗎!」

侍衛道︰「少爺回府換了衣物,就直接入宮了,說稍後再來。」

蘇溫哼了一聲,擺擺手,示意侍衛退下。

「老爺,地契尋到了!」管家蘇陽歡喜飛奔入廳。

他手中捧著一個鏤花的鐵匣子,平日就是用來存放地契所用,蘇府人人都認得。鐵匣子遞山來,托送到蘇良手中,蘇良立馬揭開來,一本厚厚的地契安靜的躺在里面,他取出地契,翻閱了幾頁,的確是原物沒錯。遂松了口氣,抬頭問道︰「在哪兒找到的。」

蘇陽遲疑了一下,眼楮往蘇雪身上掃了一眼︰「是……五姑娘的房間。」

「嘩啦!」正在奉茶的二太太手一抖,瓷器掉落在地,碎了一片,「你說什麼?」

蘇良面色一沉︰「雪兒?!」

他的聲音已隱隱有些發怒的跡象,手握掌中的杯盞一分分收緊,突然一甩手將茶盞摔在地上。

一聲清脆的聲響,飛濺起來的茶水和碎片灑了滿地。

那雙陰沉的眸子直直的逼向蘇雪,牙關咬緊︰「你好大膽!」

蓬勃的怒意將廳堂里的眾人都震的抖了抖,幾個小輩紛紛跪下︰「父親息怒!」

四太太故作驚訝︰「不會吧?咱們五姑娘是蘇家的驕傲,怎會成了什麼……梁上君子?唉,甭管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不信的!」

懵懵懂懂的蘇眉跪在地上道︰「是啊,五姐是好人,這其中定有誤會!」

她的話剛說完,就被四太太拽了一把,甩了一個白眼,只能悻悻的閉上嘴。

蘇修在一眾晚輩中說話最有分量,抱了抱拳,道︰「父親,這事大有蹊蹺。五妹一向賢良淑德,端莊有禮,絕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蘇德、蘇凌也跪在父親的左右手邊︰「請父親明察!」

還真是團結一致啊!蘇雪平日里的功夫的確是做的不錯!

作為這件事的當事人,蘇阮也隨同眾人道︰「管家,你是不是弄錯了?五姐怎麼可能偷拿我的東西?」

管家道︰「奴才也不敢相信,但是據護院們所言,的確是在五姑娘的臥房里找到的,藏在床板之下。當時有七八個人都看到了,現在他們都被帶在門外,老爺和姑娘若有懷疑,可將他們帶進來盤問。」

二太太護女心切︰「老爺,這本地契是在夜雪閣丟失的,七姑娘賊喊捉賊也不無可能!」

「住嘴!」今晚一連串的事情都和二房月兌不了干系,蘇良已對她有些厭煩了,狠狠瞪了過去。

二太太噤若寒蟬的閉上嘴。

蘇阮道︰「就算是在五姐房里找到的,也不能證明就是五姐偷竊,也許是有人嫁禍五姐也不一定。」她面向蘇良,「父親,請您明察此事!我相信五姐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嫁禍?你也相信你五姐?」蘇良的目光探詢的望著蘇阮,不久之前,她控訴蘇雪將她推下水之事還歷歷在目,如今迅速的轉變,讓人不得不產生幾分懷疑。

蘇阮看透了他的心思,重重點頭︰「我和五姐雖有些小摩擦,但她畢竟是我的親姐姐,她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求父親明察,給五姐,也給我一個交代,免得有人在這里空口白話,信口雌黃。二姨娘,您說是嗎?」

她強調要嚴查此事,既是為了表現對蘇雪的信任,更為證明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絕非故意陷害蘇雪。

蘇阮這麼說了,蘇良的臉色總算和緩幾分,目光沉沉掃向蘇雪︰「雪兒,你有何解釋。」

無數的注目都落在蘇雪身上,等著她的解釋。

蘇阮在不經意間揚起了唇角,蘇雪,倒要看你怎麼解釋,越解釋,就越抹黑自己!

「我……」蘇雪的指尖不住發顫,還是第一次,她的聲音是失控的戰栗,像是要將靈魂抖出軀殼。她緊緊的咬住了唇,半晌沒有說出後話,目光一一掃過房內眾人,最後落在蘇阮身上,咬緊了牙關,忽然就對著蘇阮跪了下去,「七妹的地契的確是讓人盜取的!我一時頭腦發昏,以為拿了地契之後能讓自己嫁的更好點……我犯了大錯,我愧對家人的信任,我對不住七妹和父親,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求父親責罰!」

「什麼——」

眾人的嘴巴全部錯愕的張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五妹,你……」

唯有蘇阮微微沉了臉,雙眸冷冰的看著跪在地上的蘇雪,心中冷笑。

竟用這樣的方式逃月兌一劫!她若抵死不認,以偷竊的罪名,再加上自己的後續控訴,足以讓她被逐出蘇府;而現在她誠懇的低頭認錯,心軟的父親大抵又那麼隨隨便便的給她忽悠過去了!這麼一來,自己安排東菊點出她下毒之事的那一步棋也作廢了。

看來,想將蘇雪清掃出她的生命,還需一些時間……

事已至此,蘇阮長吁了口氣,開口道︰「父親,既然五姐已經認錯,求您原諒她吧。」

她已料知父親不會重罰蘇雪,不如自己出面,還能落個寬宏大量的名聲。

在旁側靜默的注視著局勢發展的蘇溫忽然深深看了蘇阮一眼,嘴唇微微勾起,這個佷女,有意思啊。

蘇修亦道︰「父親,連七妹都這麼說了,五妹又這麼誠懇的認錯,您就從寬處理吧。」

「從寬處理——」蘇良的眉頭緊縮,看看低著頭認錯的蘇雪,又看著殷切為她求情的蘇阮,「罷了!既然你誠心認錯,就罰你……禁足!」

蘇雪心底一喜,低首︰「女兒認罰。」

蘇阮冷冷的扯了扯嘴角,禁足?這麼大的事情,就禁足而已?果真是搔癢癢……

「一年!」蘇良補充了年限!

蘇阮一愣,抬起臉愕然的看著父親。

蘇雪臉色大變……一年!

二太太驚慌的跪了︰「老爺!雪兒今年還要安排婚事,怎能——」

「你教出來的女兒做出這種事,還要求饒?」蘇良啪的拍案而起,毫不給面前的當著眾人的面大聲道,「上次落水之事,恐怕也是她自導自演吧?偷竊地契這樣的事情,也能說成一時頭腦發昏,呵,真當我是傻子嗎?我平日里甚少在家中,家中的所有事宜都交給了你,你做了些什麼事?阿凌和阿德被你教成什麼樣子?雪兒如此妒恨之心,難道不是從你身上學來?——」

二太太被數落的灰頭土臉,一句話也辯解不出來。

「二弟!」蘇溫驟然起身,拉住了大怒的弟弟,「一事歸一事,就不要翻舊賬了。既然雪兒認錯,罰也罰了,就不要過多的糾結這些事了。你明日離家,蘇家的事情還是要琳玉操持啊。」

他在提醒弟弟,這女當家,還是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留。

蘇良到嘴邊的話全部給咽了下去︰「大哥說的是。」

他怒氣沖沖的坐下,可是心里頭卻有股子怒火發泄不出來,堵在胸口。

怒火一觸即發的表情也讓其他人噤若寒蟬,沒有人敢率先說話,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炮灰。

碩大的廳堂、滿滿一屋子的人,忽然之間一片死寂。

正在空氣僵硬的近乎凝固之時,蘇阮忽然撥開攔在身前的一眾人等,一步步的走到父親面前,她腳步輕盈,面色從容淡然,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于己無關。

她委身斟茶,嫻熟的手法令人咋舌。

一壺清茶沏好,清冽的茶水斟入瓷杯之中,雙手奉送到父親手邊,輕聲︰「動怒傷身,父親。」

紊亂的局面被她這句輕飄飄的話給澆滅的干干淨淨,突然之間,萬籟俱靜。

與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這一刻的安靜,是無聲的寂然,萬般皆是死物,唯有她,盎然如春。

蘇良凝望著自己的女兒,似乎感應到了她心靈的平靜,滿腔的怒火在她如畫的容顏中偃旗息鼓,輕輕的,嘆了口氣。

「從今日起,蘇阮回到蘇家生活,與其他姐妹同吃、同住、同學習,所有用度,皆以家中最高標準執行,她是我的愛妻嵐瑛郡主留下的血脈,也是我唯一的嫡女,是我心中宛若珍寶,任何人都觸踫不得!」蘇良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威儀,溫情脈脈的話語,更似對二房的告誡,「如今年她年至十四,從今年起,我將家事的協理之權交給她,由她與二房一同打理家中大小事務,這,也是履行她娘親的指責。你們,都听明白了嗎?」

眾人紛紛跪地稱是,蘇阮亦在其列,心頭卻是一片茫然。

今天晚上的籌謀不過是想讓父親看清蘇雪的真面目,對于父親,她早是死了心的。突然說什麼愛妻、愛女之類的話,有什麼意義?

「都回吧!」

眾人散去,蘇家兩兄弟將茶換做酒,舉杯對飲。

「二弟啊,你怎的突然說那些話,連大哥我都嚇一跳。」半醉之時,蘇溫忽然對弟弟內心的想法好奇起來,「當年之事,你的怨氣終于消了?我就說,男人心胸要寬大一點,不能對一個女人耿耿于懷!何況郡主那麼做,歸根到底還是為了你。」

「我沒有大哥這般豁達,哪怕是現在,回想起她當初的一意孤行的決定,還是覺得無法諒解。」蘇良的眸中浮起一絲浮光掠影,他不斷的舉杯飲酒,讓冰冷的酒水自喉管灌下,「不過,也算肺腑之言吧。今年見到她,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嗯?」

「她眼里……」蘇良慢慢回想著蘇阮的眼神,啞然失笑,「很恨我。坦白說,我以前從未覺得自己有愧與她,直到感覺到她滿滿的恨意,終于想起來了,她不僅僅是郡主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我是她在世上血脈最親的人,這麼些年,我的確忽視了她。」

「哈……你的反應也夠遲鈍的!」蘇溫大笑,「我告訴你啊,你這個女兒,不是一般的厲害,你絕對是管不住她的。听說她不樂意和宋家的那門親事?」

提起婚事,蘇良的精神明顯抖擻了︰「明日宋家就上門提親了,她樂不樂意,也得接受。」

「你等著看吧!她肯定會想法子擺月兌這婚事的。明天你大清早就走了,還能管得住她?」

蘇良蹙了蹙眉,突然把酒杯一放,拔腳就往外走去。

……

夜雪閣內,蘇阮對著梳妝鏡愣愣的坐著。

「姑娘,這本摹本怎麼處理?」

秋娘將地契的摹本拿過來,給蘇阮看。這本地契,正是之前在蘇雪手中被發現的那本,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偽造品。蘇阮謹慎,怎會將真跡交給錦娘?而且她料定當時場面混亂,父親不會仔細查看。

「留著用,收起來。」蘇阮道,「錦娘那邊如何?」

「奴婢已轉達姑娘的話,過幾日風頭過去,就將她接出來。」秋娘道,「想不到五姑娘都不辯解,直接就認罪了。」

「她听到地契丟失的消息,恐怕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了。畢竟她和錦娘踫上面了。」蘇阮搖搖頭,不願再多想此事,「乏了,去沐浴吧。」

「老爺來了。」春桃的聲音自門外傳來,秋娘前去開門,側身讓到一邊。

蘇阮看著銅鏡里男人一步步走來,想起他之前說的話,竟覺得不認識他了。

頓了片刻才道︰「父親明早要啟程,為何還要深夜造訪?」

蘇良在她身後站立,亦透過鏡面看著她︰「明日平郡王府會下聘。」

蘇阮道︰「噢。」

蘇良看她波瀾不驚,皺了皺眉︰「你怎麼想的。」

蘇阮從容道︰「我不會嫁。」

「你——」蘇良被她直接的話給堵的啞口無言,「你怎麼就這麼不讓為父省心?」

「你還嫌我不夠省心嗎?」蘇阮低低一笑,「我是嬰兒的時候你抱過我嗎?我呀呀學步的時候你牽過我嗎?我重病纏身的時候你喂過我一口藥嗎?我的讀書識字琴棋書畫你指點過我嗎?現在你讓我嫁給宋瑾,我不同意,就是不省心?如果是的話,那我的確是個不省心的女兒!」

蘇阮看著鏡面中的男人漸漸變得面色鐵青,那張沉穩俊美的面容,似乎有了那麼一絲的傷心。

「只要你不插手此事,我會想辦法在不拖累蘇家的前提下解除和平郡王府的婚事。」蘇阮的手悄然按住梳妝台上的銀剪,抬手,剪刀鋒利的刀刃利落的劃過她的墨色長發,不過那麼銀光一閃,黑發輕盈的在空中飛起,散落在地,「我寧可削發為尼,與蘇家斷絕一切關系!」

女子的長發,就如性命一般重要——蘇良大驚失色,按住她的手︰「阮兒!你——」

蘇阮被擒住手,抬起頭來,滿臉決然的看著他。

「是我虧欠你……」蘇良終是低聲下氣的哀求,「松手,阮兒……」

蘇阮挑眉︰「婚事?」

「婚事……」

「老爺,聖旨到了!」

一聲驚呼,打斷了父女倆的對決。

片刻後,蘇家所有人都匯聚在白虎廳之中,惴惴不安的跪地接旨。

蘇良甚少與皇族打交道,這突然而至的聖旨,莫非是什麼禍事?!

張公公捏緊了嗓子,尖聲︰「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商人蘇良之女蘇雪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太後與朕躬聞之甚悅。今平郡王五子宋瑾年已弱冠,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蘇雪待宇閨中,與郡王之子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平郡王之子為妻。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聞之。欽此——」

長長的一段話念完,滿庭鴉雀無聲。

蘇阮一臉的驚喜,怎會有這樣的好事?!

張公公道︰「恭喜蘇爺,皇上賜婚,還不接旨?」

蘇良這才雙手接托聖旨︰「謝皇上恩典。」接了便起身來,從衣襟里取出一錠金子打賞給公公。

張公公眉開眼笑的接了。

蘇良道︰「不知皇上何故突然賜婚?」

「皇上听聞蘇家與平郡王府有百年姻緣,便想成人之美,呵呵……」張公公笑道,「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墨將軍向皇上請旨賜婚,他上回在獵獅大會拔了頭籌,一直未提要求,皇上還以為他要向婉瑩公主求婚,倒未想他把機會給了蘇爺的女兒,恭喜恭喜啊。」

蘇良看了一眼蘇阮,道︰「多謝公公美言。公公入內就坐吧。」

「不了,時辰也不早了,我還得去平郡王府傳旨。蘇爺好生籌備著婚事吧。」

一溜的宮人離開了蘇府,蘇家眾人還惶然的立著。

「老爺,那雪兒的禁足之事……」二太太湊到夫君面前,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恭喜老爺……」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開始賀喜。

滿場喧嘩之中,蘇阮悄然的轉身退場。

沿著栽滿桃樹的小道往回走,蘇阮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暢快。

此時是三月,枝頭的桃花開了,粉色的花瓣被夜風鼓動,洋洋灑灑的垂落在她的發間。

暗金色華蓋馬車駐在夜雪閣的庭院之中,墨宸就懶洋洋的倚在橫欄上,巴望著大門的方向。

蘇阮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墨宸微微一愣,坐起身,露出清郁的笑︰「阿阮。」

蘇阮的腳步停了,怔怔的看著他。

他今日穿了一襲式樣簡單的玄青色錦袍,腰上是低調的黑色瓖金螺紋腰帶,長發也僅以黑色發帶束起,再平常不過的裝束,放到大街上是個男人有八個這麼穿,可是由他穿著,好似就顯露出一股卓然的氣度來,一下子傾倒蘇阮的心底去。

墨宸輕快的跳下馬車,踱步到她面前,看著她發愣的表情輕輕一笑。

他忽然單膝跪了下去︰「公主殿下,能否賞光賠小的出門一趟。」

蘇阮不知他這唱的是哪出,又看他一臉恭敬、像個小太監的樣子,禁不住噗嗤一笑︰「還不來攙本宮。」

墨宸起身,仍舊是模仿太監的模樣,呵著腰將她攙扶上車,招呼車夫︰「走!」

這輛由紅木打造的馬車芳香四溢,妖冶的雪狼皮將車廂內壁整個包裹,在冬天不需要火爐就能保持溫度。車身設計極為寬敞,長度足夠成年男人躺下睡覺,內里有幾分長榻,居中有一條長桌,可以下棋,飲茶,撫琴。

墨宸將蘇阮扶到最舒服的位置坐下,又去一邊給她斟茶倒水,極其殷勤。

蘇阮何曾見過他這般︰「你今天是吃錯什麼啦?」

墨宸背對著她沏茶,耐心的沏了三遍,將茶水托送到她跟前︰「公主殿下請用。」

蘇阮不接,揚著下巴笑著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有何圖謀?」

「圖謀可大了。」墨宸笑的狡黠,「喝了這杯茶,我再慢慢跟你講。」

「呵……」不知道為什麼,和他在一起總覺得特別的輕松。蘇阮微微一笑,低頭抿了茶,「這是……」

「這是嵐瑛郡主最愛的曼芸香,宮廷專供的茶葉,我方才入宮時問婉瑩公主討要了些。」墨宸道。

蘇阮吧唧了幾下小嘴,又喝了口,放下茶杯︰「哦……父親似乎只喝這種茶。」

墨宸給她續杯︰「都是蘇二太太入宮去求惠貴人要的茶葉。」

惠貴人是蘇家二姑娘,如今在宮中為妃。位份不高,只是個貴人,沒什麼特別的存在感。

蘇阮隱隱感到他有話要講︰「哥哥,你想說什麼?」

墨宸在她身畔坐下,輕聲︰「方才在宮中飲茶,賢妃偶然提起曼芸香是你母親最喜歡的茶,便說起了這段往事。據聞當初郡主不惜與娘家斬斷關系,毅然決然的下嫁叔父,而一向醉心經商的叔父也放下了生意,留在帝都陪伴嬌妻,兩人情深繾綣、恩愛無雙……」

蘇阮緊緊的抿起了唇,她也听聞過父親和母親過往如何恩愛,但是他對自己的態度,像是對亡妻之女的態度嗎?她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屑,只問道︰「我母親是如何死的。」

當時秋娘搪塞的態度就讓她心中生疑,提起,就問了出來,旋即又道︰「你也不會知道,唉。」

「我听父親提起過。」墨宸忽然探手來模了模她的臉,「要听嗎?」

「嗯!」

「郡主自幼體弱,又有嚴重的宮寒之癥,嫁給蘇府之後三年無所出。請來御醫診斷,御醫告知她不能生育。不久,祖母就自作主張為叔父納了一門妾室,就是蘇二太太沈琳玉,半年後再拿三太太。後丫鬟春林——現在的四太太生了兒子,不出一年,二太太也生下蘇德,蘇家開始門庭興旺……」

蘇阮听的背脊發冷,母親的經歷,居然和她驚人的相似!

「有一年,嵐瑛郡主也突然懷孕了。叔父大喜過望,立即請御醫來給郡主把脈,由我父親出面,御藥房派出三名御醫一同在蘇府問診,務求保下這個孩子。可惜,三名御醫在把脈之後都得出了同一個結果——郡主體弱,脈象不穩,年歲也不再年輕,加之孕期反應嚴重,只能在早期將孩子處理掉,方能保住郡主性命。獲知結果的叔父便請御醫開方,一切以郡主為重。好不容易懷上一胎的郡主怎會同意?兩方因此大起爭執,鬧的不可開交,最後以郡主妥協告終。叔父處理完此事,便去了南方談生意,這一去就是大半年,回府之後尋不到妻子,才得知郡主已經因為強行生子血崩而亡,而那孩子……」

「你是說,我娘表面答應父親,其實並沒有喝藥,偷偷懷了我,是嗎?」蘇阮的聲音有微弱的戰栗,她的腦子里空茫茫的,心也亂成一團,「所以,我父親恨她的自作主張,也恨不該降生的我,是嗎?」

「阿阮……」他伸手來捧起她的臉,低眸凝望著她,極其溫柔的低聲,「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原諒你的父親,只是想告訴你,並不是你做錯了什麼,才導致今天的一切,一直以來,你都很好。是他們,不懂珍惜你。」

蘇阮的雙瞳都慢慢的潰散了,茫茫然然的找不到焦點。

……

年幼之時,她什麼也不懂,頭一次回家,看見高大的父親抱著姐姐笑的開懷。

她跌跌撞撞的跑去抱了父親的褲腿︰「父親,我也要抱抱……」

「抱開她!」

略長一些,正是活潑的時候,開始喜歡小手工。

「父親,今年我在庵堂里學了剪紙,您看這個蝴蝶漂亮嗎?送給你……」

「沒用的東西,不要拿給我看。」

開始意識到女孩子的身份,也曾在父親面前哭鬧不休。

「父親,我也想像姐姐一樣穿漂亮的衣裳,不要穿僧袍了,好丑的,嗚嗚嗚……」

「不準哭!」

「父親……」

「不要叫我父親!」

「是我做錯了什麼?!」

……

蘇阮的心皺成了一團,好久遠的事情,她都快忘記了,她都,忘記了。

墨宸看著她,輕聲︰「不要難過了,撥開這些迷霧,但願你能看到更多明媚的陽光。」

蘇阮訥訥的看著他,陽光?陽光,就在他的眼楮里,是火一樣的光明。

墨宸微微低下頭來,吻過她泛著淚的眼角︰「還傷心?」

「不了。」她沒動。

「今晚不提這事了。」他微笑。

「嗯!」她伸手攀住他的腰,「抱我,哥哥……」

他抱住她柔軟的身子,舒舒服服的擁在懷里,自語︰「果然是非奸即盜……」

蘇阮抬起臉︰「什麼?」

他嗤笑︰「沒什麼。」

馬車行進了許久之後才停下,墨宸挑開窗簾︰「到了。」他下了馬車,又將蘇阮也抱下車。

這里是城郊外的護城河,平日只有一些出入的商賈和旅人,今天卻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川流不斷,長長的護城河周圍是一溜兒的白色蠟燭,橙色的燭光在風中搖曳,點點星光在水面上蔓延,好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延伸到未知的遠方。

被熱鬧的情緒感染,蘇阮的唇角也不自禁的浮起淺淡的笑意。

墨宸與車夫交代幾句,回到她身邊,看著她臉上的喜悅之色,也不由揚起唇角︰「忘了吧?今天是上元節。是萬家放燈火的日子,也是萬家團圓的日子。」自然而然的握住她的手,修長的手指纏繞住她的指尖,帶著她避開人流,往僻靜的地方走。

兩人走到一處空曠的草坪,停了腳步︰「歇會?」

「嗯。」

墨宸月兌下肩上的披風在地上鋪開,兩人並肩坐下。

蘇阮躺,嗅著河風帶來的清涼氣息,看著天上的星辰,一時默然。

墨宸仍舊坐著,亦仰著臉看著天上的浮光掠影。

很寂靜,卻也很溫馨。

蘇阮本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關于皇上的賜婚,關于父母的往事,可是這一刻的寧靜讓她什麼也不想問了,那些紛擾的林林總總,于重活一世的她而言,到底只是過眼雲煙。就這樣在他身邊,就覺得很好,很好。她側過身,道︰「萬家團圓的日子,怎麼不回家和伯父團聚?」

墨宸半晌沒有作答,雙眸直勾勾的看著天幕,良久才反問了一個字︰「家?」

蘇阮凝望著他完美的側顏,輕聲︰「難道蘇府不是你的家?」

「我是孤兒啊,哪來的家。」墨宸喃喃,「像我這樣的孤兒,如果以後有了妻兒,那才是我的家,我的全部。」

蘇阮不知他和伯父的隔閡已深至如此地步,好似,比自己和父親尤甚……

「哥哥……」

墨宸低眸看她︰「嗯?」

「為什麼你……」蘇阮猶豫了很久,「都不娶妻?」

他上輩子終身未娶——

他不是想要一個家?

墨宸幽幽的凝望著她︰「弱水三千,取飲一瓢,若沒有我想要的那個人,我寧可終身不娶。」

重活一世,他在改變許多,唯一不變的,是這顆心,從上一世、從第一眼看到她就決定了。

蘇阮露出不解的表情。

溺水三千,取飲一瓢?也只有他這樣的男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吧!

若她,因父母之命就死心塌地嫁完全不了解的人,對夫君納妾無動于衷。

從感情上來講,好似她與他根本就不在一個天地間。

「你這般執拗也不是好事,世上之事怎麼可能事事圓滿,人生總要一些妥協。」蘇阮遲疑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好心告誡道,「懷著這種偏執的想法,有可能會打一輩子光棍!」

「哈哈……」墨宸禁不住大笑出聲,爽朗如風。

蘇阮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笑的這麼開懷,撇撇嘴,極其嚴肅︰「我是認真的!不要以為身邊有人喜歡你就那麼挑剔,等到老了還孤身一人,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邊疆晃蕩,有什麼意思……」

墨宸伸手在她的額頭輕輕彈了一下,大笑︰「我會記住你的告誡,阿阮!」

「唉喲!」蘇阮捂住額頭,「好疼啊。」

他以為弄疼了她,又來模她的額頭。

手一伸過來,蘇阮就趁機也在他的額頭上重重一彈︰「砰!」

「學到了啊!」

墨宸一聲低呼,一個翻身伏在她身上,一只手輕易按住她的兩只,不讓她動彈,對著她的鼻尖又是一下。

「鼻子會塌的,哥哥不要……」蘇阮大叫,「你、你給我記著!」

墨宸吃笑︰「記著就是,就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還想報復我不成?」

蘇阮委屈︰「你壓疼我了,好重啊……」

墨宸一怔,這次發現自己壓著她的姿勢過于曖昧,連忙放開她。

蘇阮趁機一翻身把他壓倒,砰的對準他的鼻尖也來了一下,哈哈大笑。

兩人在草地上嬉嬉鬧鬧,歡愉的笑聲被夜風無限的放大至天邊,美妙如一段樂章。

翻來覆去的鬧騰了好一會兒,兩人都氣喘吁吁才停下。

蘇阮枕在他的臂彎里,頭發全散落了,胡亂的挽起。

墨宸忽然從胸口的衣襟里模索幾下,取出一枚精美的發簪,斜插入她的發上︰「恰巧遇上一塊上好的月光石,便瓖嵌在發簪上了,品色還不錯。」他欣賞著她的姿容,「很美。」

蘇阮紅了臉,模了模發簪的式樣︰「你經常這麼送發簪給女子嗎?」

在她心里,發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若非中意的人相贈,是不能收的。

「看著漂亮才想到送給你,不想要?」墨宸作勢就要取下來。

「別……」蘇阮忙按住,悄悄紅了臉,「我們躺到什麼時候?」

「隨你。我讓人將四周封鎖了,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墨宸道。

「到天亮好不好?」蘇阮道。

「到老都好。」他在心里道。

「這十幾日,你都去了哪里?」蘇阮問道。

墨宸的手指輕輕撥弄著她的長發,漫不經心︰「去了睢寧。」

蘇阮猛然瞪大了眼,愕然︰「睢寧?!」

睢寧之役,是記入史冊的一場戰役,起因是睢寧內的官兵造反,實力很強大。

這場戰役死傷慘重,朝廷派了三員大將去鎮壓都慘死,最後是以人海戰術,打了三個月才打下來,據說,開城門的時候,滿城幾乎沒有活口。

她記得,發生睢寧之役的確是這個時間,但是,當初前去鎮壓此事的人,並不是墨宸!

「處理一點小事。」墨宸漫不經心,「已經解決了。」

「你……」蘇阮看著雲淡風輕的他,心好似瞬間沉入深淵之中。

這張臉,這個人,是如何千辛萬苦的才能活生生的回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住了,顫巍巍的伸出手,撫上他的耳朵,撫過他耳上深深的傷痕︰「你被傷到了……」

「被刀子刮了一下。」墨宸不以為意,「不要緊,這只耳朵本來就听不大清。」

蘇阮的心微微抽痛,叮嚀︰「以後要小心些。」

「嗯。」他不想過多的談及這個事情,「困嗎?」

「有點……」

他月兌下了外套,覆蓋在她身上保暖。蘇阮把外衣張開,也蓋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沒有拒絕。

蘇阮縮在他懷里,不消片刻就濛濛睡去,呼吸漸漸平穩。

墨宸支起身子,靜默的觀賞著她的面容。

透過一世,才能得幸擁住這個人,看著她的面容入睡,為她擦去眼淚,這些,都是曾經奢望不到的幸福。

為了守住這些……他願意,付出一切……

他看著她輕聲︰「阿阮,我試過接納他人……可惜,做不到啊。」

做不到……

從兒時起就認定的人,怎麼可能轉頭丟棄在忘川河中。

哪怕她嫁做人婦,他依舊放不下心底的這份情,只能,遠遠離開。

夜,漸漸深了,行雲入夢,杳無人聲。

翠色茫茫的草地被夜風吹拂著,連翩起舞。

兩個蜷縮在一起的身影亦滲透入這濃的化不開的夜色之中,如畫卷般定格。

……

「阿阮……阿阮……」

蘇阮迷迷糊糊的感覺到身子一輕,似乎被人馱到了背上。

她又掙扎了許久,才艱難的撐開眼皮,發現自己正被墨宸背著,一步步走上青石階梯。

他正在背著她走上城頭。

靠在他寬闊的背脊上,她很是舒適,下巴抵靠著他的肩膀,輕輕對著他的脖子呵出一口熱氣︰「哥哥……」

墨宸的腳步停了下來,暖意的晨光給他的周身鍍上了一層金光。

他側過臉看了乖乖伏在他背上的她一眼,溫柔道︰「看下面,阿阮。」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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