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風樓地下石室。
暈厥許久的杜星言就像打了個寒顫一般,渾身一抖,緩緩睜開了雙眼;隨機就被滿地尸首震駭。
良久後,他看到蘇妄呆呆坐在一具尸首前,不知在想些什麼,若不是听到蘇妄的呼吸聲,杜星言都以為蘇妄已經死了。
忽然,杜星言又打了個古怪的寒顫,喃喃道︰「好冷,是師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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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風樓廢墟外,張龍升、劉思等人看著孫振衣與那兩個憑空出現的年輕人一起走過來,神色驚疑不定;柳鳴看到七雨樓幾人卻都詭異地靜默著,面無表情。
劉思沒听過七年前昆侖山的事,此刻猜不出這兩個年輕人的身份來歷,不由皺眉道︰「不知兩位是誰?方才弄得什麼玄虛?」
荊塵月沒有回答劉思,卻看了看正面如土色的張龍升,漫不經意地嘆了口氣,道︰「我們是來尋一位故人。」
張龍升沉默良久,緩緩道︰「閣下要找的故人此刻已不在滄州城里了,兩位何不就此離去?」
荊塵月輕輕道︰「除了找一個故人,我們來此還要踐一個約定。」
張龍升一凜,道︰「一個約定?」
荊塵月淡淡笑了笑︰「一個七年前的約定,以霜杯雪盞為記,我們要幫孫掌櫃做一件事。」
張龍升又是良久無言,而後道︰「我現在走,還來得及麼?」
荊塵月沒有說話,而是看了看孫振衣。
而此時其他人大多都在看著那位姓顏的少女,被她的容顏震撼,久久移不開目光。
孫振衣來回踱步,沉吟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欠了周淵什麼似的,由此一想,神槍會倒也沒那麼讓人厭惡了。」
劉思皺眉道︰「孫振衣,你想說什麼?」
孫振衣繼續道︰「所以說,你們神槍會的人今夜不必再死了。」
劉思冷笑一聲,剛要開口,卻見孫振衣又轉頭看向七雨樓幾人,嘆了口氣道︰「恐怕荊兄弟並不想讓七雨樓的人死,是麼?」
荊塵月道︰「不錯,孫掌櫃智慧淵深,想必也不會提出此事。」
龍千雨冷哼一聲,似對荊孫兩人的說話口氣甚為不滿,可莫送寒依舊無動于衷地靜立著。
孫振衣表情淡然,隨口道︰「是你們帶走了沈七,是麼?」
荊塵月點點頭,道︰「不錯,因為那時她不該去吳風樓地下。」
孫振衣笑了笑,說道︰「哦?」
荊塵月道︰「因為七雨樓的人還不該死,還不到時候。」
龍千雨聞言笑道︰「我們什麼時候該死,恐怕閣下說了不算。」
荊塵月沒有回答,卻看向莫送寒,莫送寒靜靜迎著荊塵月的目光,緩緩道︰「閣下兩位來滄州,想要什麼?」
荊塵月笑了笑,沒有接口,徑自道︰「莫樓主,可否請你刺我一劍?」
眾人聞言一愣,莫送寒也怔了怔,語聲轉寒︰「閣下自以為劍法通神,想對莫某指教一番麼?」
荊塵月道︰「指教?不,你已經用不著我教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劍法,這或許是我好奇心里所剩不多的一部分了;莫樓主也想刺我一劍吧,我從你的左手上看得出來。」
諸人聞言去看莫送寒的左手,只見指節平穩有力,手指修長,正靜握長劍,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莫送寒沉吟良久,緩緩點了點頭。
荊塵月向前走出一步,走向莫送寒。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樣,荊塵月開口說話,可這時似乎有些遲了,在場有好幾人都隱約看到劍光在暗夜里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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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送寒方才出劍後,忽然覺得自己手臂被人扶住,一股向後推的力道傳來,刺到一半的流鶯飛花劍竟然被荊塵月送了回去,荊塵月隨口道︰「不,不,我想了想,只看半劍就夠了。」
莫送寒渾身冷汗涔涔而下。
荊塵月松開莫送寒左臂,輕聲道︰「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此中恐有真意,這劍法很是不凡。」
莫送寒悚然一震,自己出得確是流螢飛花劍中的一記快劍,可遠非自己的殺招絕技,可荊塵月話里隱隱透出些許看破這劍法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多疑了。
荊塵月又道︰「莫玉清前輩是洛陽人吧?」
莫送寒聞言有些出神,沒有當即回答,他想到了幼年時的自己站在洛城楊柳下,仰頭看著稀疏的枝條割裂了天空,半擋住細細的雨水,他一直站到雨歇,那時候殘花盡落,流鶯亂飛,父親在不遠處看著自己。
片刻後莫送寒回過神來,道了聲︰「不錯。」
荊塵月嘆道︰「莫玉清前輩在我小時與我有救助指點之恩,莫樓主刺出的這半劍,令我仿佛見到了故人;這樣的劍法,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了。」
莫送寒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張龍升听了半晌,驚懼神色漸漸平復,插口道︰」說來說去,神槍會的人不該死,七雨樓的人也不該死,那該死的便是老夫了?「
荊塵月看向張龍升幾人,和他們身後的百余名各路江湖中人,問道︰「你們認識我那位朋友?」
張龍升皺眉道︰「你說的是那位白衣人?不過是曾有數面之緣罷了。」
孫振衣笑道︰「張兄,你雖想殺我,可我卻並不想殺你。」
張龍升冷哼一聲,孫振衣又道︰「張兄,你是生了雙翼的猛虎,蟄伏多年,一出江湖恐怕天上地下無人能擋你的鋒芒,我若就此讓荊兄弟殺了你,你必然心有不甘;如今我只剪掉你一半羽翼,還望你以後行事有所顧慮。」
張龍升眼光一寒,道︰「張某一生行事,從不听人教訓。」
孫振衣一笑,也不理他,荊塵月皺眉道︰「孫掌櫃,你說的一半羽翼,可是指的他身後這一百余人?」
孫振衣點了點頭;荊塵月略一思索,道︰「也好。」
這時那百余人中厲笑起伏,有不少人更是狂罵出聲;這百余人方才見孫振衣不過是來了兩個裝神弄鬼的幫手,就儼然掌了生殺之權一般,言談中全然不將這許多人放在眼里,心中早就有氣,此刻听說那兩人竟想殺掉這百多名江湖高手,更是讓人覺得可笑萬分、匪夷所思。
劉思此刻也听明白了,奇道︰「兩位是打算以兩人之力,盡殺百余高手麼,這恐怕不大可能。」劉思心想就算這兩個少年人劍法再高,能殺死**人已是不易;真打將起來,這百余人就算不合力圍殺這兩人,四下散亂開去,要逃走也是輕而易舉,兩個人是決計無法追殺百多人的。
荊塵月搖搖頭,指了指身邊那姓顏的少女,道︰「不是我們兩個人,是她自己。」
少女聞言提著劍慢慢走向那百余高手,這些人看到一個柔弱少女靜靜走來,心中升起荒誕莫名之感,一時不知是該戰該逃。
那少女走著走著,忽然停步回頭開口,這是諸人第一次听到她的聲音,就像听到冰花綻開一般晶瑩玲瓏,只听她對孫振衣道︰「孫掌櫃,怎麼不見我的徒兒?」
*******************************************************************************************************************************************************注︰唐武元衡《春興》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洛城。
******************************************************************************************************************************************少女聞言提著劍慢慢走向那百余高手,這些人看到一個柔弱少女靜靜走來,心中升起荒誕莫名之感,一時不知是該戰該逃;那少女走著走著,忽然停步回頭開口,這是諸人第一次听到她的聲音,就像听到冰花綻開一般晶瑩玲瓏,只听她對孫振衣道︰「孫掌櫃,怎麼不見我的徒兒?」
孫振衣一愕,隨即道︰「莫非是姓杜的那位小兄弟麼,他此刻在吳風樓地下,還活著。」
那少女沒再說什麼,轉回頭去,緩緩拔出了劍。
柳鳴等人聞言暗忖︰原來那杜星言是你的徒弟,他看著歲數比你還要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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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百余人中最前面的是雲道人的師弟雲橫;雲道人在去吳風樓前曾告訴他,若自己久久不回,必已遭不測,眼下雲橫知道自己的師兄多半已不在人世,他跟著張龍升,一路走在最前,將劍柄握得緊緊的,當先迎著孫振衣、莫送寒等人,眼里燃著復仇的光。
雲橫看到那少女慢慢拔劍,不但不退,反而更進了一步,嘴角掠過一絲冷厲的笑。
那姓顏的少女卻將劍尖輕輕垂下,落到積了雪的地上;柳鳴等人在不遠處看著,只見少女低眉垂腕,姿勢清雅,一時間心里莫名一顫。
雲橫看著少女,凝神戒備,只見她手腕一挑,劍鋒上揚,雲橫心里一凜,卻看到少女以劍將一片雪團高高挑起在夜風中。
雲橫將劍護在胸前,只見在那團雪花即將落地的時候,少女揮劍一掃,劍尖擊在雪團上,細碎的雪點四射出去。
雲橫驚惑之下,舞了幾個劍花死守身前,卻沒感到什麼異樣;他定楮看去,只見少女仍低頭靜立;雲橫暗運了一遍內息,覺知自己並未受絲毫傷損,當下不由冷笑一聲,道︰「故弄玄虛。」
靜。
靜。
雲橫立時察覺出了哪里不對,太靜了,不遠處的七雨樓幾人,還有孫振衣他們,都靜靜地看著自己這邊,這種靜不同于沉默無言,更像是被震懾住一般;太靜了,靜得讓雲橫想大聲喊︰你們都是死人,都是木頭麼,為什麼沒人說些什麼?!
這詭譎的靜謐只持續了片刻,雲橫听到身後雪地上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
雲橫小心提防著,後退了兩步,猛然回身看去,看到了十七八具尸首︰
站在雲橫身後不遠處的人都死了,他們像失了力的飛鳥一般栽倒在厚厚的雪上。
龍千雨驚訝道︰「飛花摘葉,世間竟真有這樣的殺人手法;這樣的劍法,倒更像是暗器手法了。」
莫送寒搖搖頭,說道︰「不是暗器的路數,雖說我完全看不透她的劍勁來自何處,不過我隱約感覺得到,這仍是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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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橫听到了自己唇齒相踫的顫聲。
飛散的雪花方才了繞過自己,她是怎麼用一片雪花殺了十多人的,為什麼站在最前面的自己還活著?
雲橫此時已驚駭欲絕,百余人中響起一片騷亂聲,少女輕輕移步,繼續前行,和雲橫擦肩而過。
雲橫僵立當場,感到骨頭深處傳來一陣涼意,幾乎拿捏不住劍柄。
走過雲橫後,少女又挑起了一片雪花,前行中長劍轉折,劍尖就如一只白鷺點在水面上,雪花如水紋般散射出去,細碎到幾不可見。
轉眼間又是近二十人倒下,柳鳴這才知道荊塵月所言非虛,那少女或許的確能以一人之力殺死百余高手;雖說死的未必是什麼良善君子,可親眼目睹數十人橫死自己眼前,柳鳴仍感心下惻然。
面對如此神異的劍法,許多人心生怯意,百余人中當即就有四五人展開輕功向著長街遠處飛奔而逃。
那少女步履一停,垂在雪地上的劍尖急速震顫,數道雪花激射,貼著積雪低低飛出去,勁風吹飛了地面積雪,帶出了一道道痕跡;
雪箭分追那五六個逃跑的人,在電光般的一瞬里,柳鳴慕然看見有兩道雪箭在月下的半空中竟然漸漸透出晶瑩的光亮來!那是雪花在迅疾的風壓和徹骨的寒勁之下凝成了冰稜,瞬息間後發先至,貫穿了那兩個人的背心要害。
余下三道雪箭追擊的是距那少女較近的人,是以雪花並未來得及凝成冰稜,而是直直打入了那三人後背中。
嚓 嚓的細微聲音響起,柳鳴聞聲悚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听出那聲音似乎是雪花在那三人的體內,連著他們的血,一同凝成了冰。
方才本來有十多人也打著逃走的念頭,只是應變沒有那五人快,這時他們眼見那五人伏尸長街,一時也不敢再逃;
停頓片刻後,那少女又開始前行,緩緩走過倒下的尸體;她面前的諸人愈發心寒,許多人心想,這少女劍上的寒勁實在可怖,與其等死,不如逃開去,這里這麼多人,她也未必盡能殺死。于是片刻里又有不少人四散而逃,忽然,張龍升急喊道︰「去吳風樓地下,擒住她徒弟!。」
話音未落,便有幾個膽大心狠的漢子向著吳風樓方向急奔而去,與此同時,方才孫振衣等人從繩梯上出來的地方忽然冒出一個頭來四下張望,隱約看去便是杜星言;張龍升喝道︰「快拿住他!」
那幾個漢子奔行愈急,在掠過雲橫身邊時,卻忽然覺得心里一涼,仿佛一陣哀傷的風吹進了心中,將什麼至關重要的事物吹得消疏離散;下一個瞬間里,他們便沒有了呼吸。
荊塵月出手了。
在那幾個漢子奔過雲橫身邊的一剎那,荊塵月腳下就多了一柄空空的劍鞘,他的人和劍一起消失在風里,長街上亮起隱約的光華,如同流光雪影在暗夜里一閃即沒。
柳鳴眨眨眼,看到地上似乎從來就沒有過劍鞘,荊塵月的劍一直在他的手里;方才見到的光華在柳鳴心頭也轉黯淡,仿佛只是一場久遠而又恍惚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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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橫心頭一震,他這才知道,他就如一道界限、一個標記,越過這界的人,將會對上那個少年的劍,所以那少女方才並沒有殺他;想到這里,雲橫心頭涌上一陣頹然,竟莫名覺得生無可戀,「九霄乘龍劍」練到絕頂能如何,坐擁億萬珍寶又能如何,不過是漫長夜里模糊閃過的光火,轉瞬飄散如灰。
莫送寒忽然輕輕道︰「一隙之劍,快如人生,今日終于得見,此生有幸;這一劍也叫作‘白駒’麼?」
荊塵月淡淡道︰「這一劍叫作‘劫灰’。」
孫振衣嘆道︰「佛經里說,天地終有盡時,那時劫火洞燒,萬物化為飛灰;這一劍的名字倒是古怪。」
荊塵月沒有接話,只靜靜地看著那姓顏的少女,當是時,隨時都會再有十數人倒在少女劍下,可許多人都看到,這兩個年輕人的容色間沒有一絲殺人者應有的神情。
柳鳴琢磨著這兩個憑空而來的少年劍客,心頭怔怔;這兩個年輕人與孫振衣同樣的鎮定安然,可是柳鳴隱隱覺得,雖然孫振衣不過是一個不通武功的書生,可他身上似有一股傲氣,天下間沒有幾人在他眼里,他有他想要的東西,或許也有他深心里畏懼的東西;可是這個荊塵月,柳鳴想不出他會畏懼些什麼,他是真正的從容,不飛揚,也不低斂,更不追逐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