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月歌 第六章 大雨夜

作者 ︰ 楓葉舟mlc

()濟南城,柳宅。

杜星言心灰意冷,尋思︰這七雨樓的五當家方才無論是用劍,用刀,用弓箭,還是從自己手里奪劍的手上功夫,無不秒到巔毫,幾無破綻可循,恐怕這書生真正擅長的武技都還未施展;面對如此對手,自己真是束手無策了。

半晌無人說話,這時天上零星落下幾滴雨來,杜星言暗嘆,這雨也來得太晚了吧;不由得苦笑道︰「閣下既為七雨樓五當家,武功遠勝過我二人,何必還要裝模作樣,扮成書生?」

那書生並不回答,馬回哼道︰「五當家深謀遠慮,豈能是你這小子能揣度的?」

那雨下得漸密,任冰然忽然喊道︰「你們找不到柳成林的!我已叫他遠遠躲了去,躲到了東海外的荒島,躲到了西北的沙漠里!他永遠也不會回來的!」

那書生淡淡一笑︰「恐怕未必,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了。」

杜星言聞言一凜︰任冰然明明已經把柳成林安置在一處客棧中,這五當家為何卻說得如此篤定?

任冰然也是愣住,卻听那書生道︰「任姑娘挺聰明,將柳成林藏在城西的同明客棧中,我已傳信派人去請了,料想片刻便到。」

任冰然聞言臉色慘白,看來一切都在這五當家算計中,自己逞強救人,全都是徒勞。

杜星言想起一事,忍不住開口問道︰「柳家僕人說閣下是柳成林的舊交朋友,是柳成林讓你在此留宿等他,這,你是如何假扮成柳成林的朋友騙過他的?柳成林也是久歷江湖的人,怎麼會輕易被你騙過?」

那書生面無表情道︰「騙過?我沒有騙柳成林,我本來便是他的舊交好友。」

杜星言心里一顫,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那書生卻道︰「好了,馬回,你們幾個把這兩個人點了穴道,帶到門外,咱們一起恭候柳成林歸家。」

馬回應了,先粗粗治了自己腿傷,而後解開被銅錢打中穴道的兩人,又扶起那左腿被刺的,幾個受傷的殺手將杜星言和任冰然的經脈封了,拖到了門外,那書生已在雨中靜立,手里撐著一柄油紙傘,看向遠處的湖邊。

杜星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覺得天地間似只有雨水,空空落落的,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任冰然抹去嘴角的血絲,低聲道︰「不好意思,連累你丟了性命。」

杜星言嘆了口氣,道︰「其實從你告訴我七雨樓的人要對付柳家,我便沒打算走了,所以……也不怪你。」

任冰然撇撇嘴︰「切,死到臨頭了倒敢逞英雄了,當時明明怕的要死……」

杜星言苦笑道︰「死,我還是很怕的,我都還沒娶妻生子呢……不過好在我師父總會給我報仇的,到時候也等于幫你報仇了,這樣想,心里也好過點兒……」

任冰然想了想,道︰「那不如我嫁你好了,反正都要死了,不過生子怕是來不及了,哈哈。」她本來就性子活潑,此刻知道將死,說話更無顧忌。

馬回听到兩人說話,忍不住譏諷道︰「兩位死到臨頭,居然還有心思談婚論嫁,哼哼,一會管叫你們死得苦不堪言。」

雨越下越急,那書生站在雨中,一言不發,過不多時,杜星言和任冰然都渾身濕透,那被杜星言刺中左腿的漢子直勾勾的盯著任冰然緊貼衣衫的身子看,任冰然徑自和杜星言談聊,心里卻極害怕,忍不住對杜星言道︰「能幫我個忙麼?」

杜星言一怔,苦笑道︰「只要不太麻煩。」

任冰然道︰「一會……若是……若是有人……你便先殺了我。」

杜星言聞言默然,他腿上穴道被點,一步也不能動,這忙恐怕是幫不了。

這時那書生忽然道︰「小兄弟,你叫杜星言吧,沒有內力,劍法挺好,在滄州也算露了一回臉,就是你吧。」

杜星言點點頭。

那書生道︰「那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殺你,這是莫樓主的意思。」

杜星言道︰「那你也放過這位姑娘。」

那書生搖搖頭︰「這位姑娘弓箭暗器的功夫挺好,可在這一兩年里老是尋我們七雨樓的晦氣,阻擾我們的生意,我這次本就是追蹤她而來到濟南的。」

任冰然忽然笑了︰「杜公子,你以後可以娶妻生子了,等你以後劍法大成,替我把七雨樓的惡人們殺的干干淨淨、片甲不留。」

杜星言鄭重道︰「好,我答應你。」

馬回冷笑道︰「就算是我們樓主開恩,暫且不殺你,挑斷你幾條筋脈,讓你使不成劍法,那是少不了的,到時……」

話沒說完,他忽覺哪里不對,只見五當家和杜任兩人都看向湖邊的路,夜雨急密,目力難以及遠,馬回看了片刻,才看到兩道模糊的人影,想來是柳成林和奉命去拿柳成林的殺手了。

那書生在雨中紋絲不動,密集的雨線不斷打在油紙傘上,遠處兩人越走越近,他手下幾個受傷的殺手沒有傘,也被淋的透了,卻不敢多說,都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去看那走近的兩人。

馬回不認識走在前面的那人,想來便是柳成林了;他認出後面那人乃是和自己不同組的殺手,名叫駱木,是用分水峨嵋刺的好手。

馬回當即喊道︰「駱兄弟辛苦,五當家在此等你多時了。」聲音在嘩嘩的大雨中飄忽不定。

那駱木卻似沒听到馬回所言,並不上前拜見那書生,仍是跟著那柳成林一步步向前走。

馬回見狀皺眉道︰「駱兄弟,還不上前稟告,啊,你手里怎麼提著一桿長槍,你不是使分水刺的麼?」

那書生仍是面無表情,卻把手中的油紙傘拋落在雨中,雨水落在他身上,瞬間將他的灰衣染濕。

走在駱木前面那人轉身對駱木道︰「有勞閣下幫我拿槍了。」說著從駱木手中接過了長槍。

駱木停步站住,身子卻在雨中發抖,表情僵硬古怪。

那「柳成林」將長槍在大雨中抖了幾個槍花,槍影重重疊疊,他周圍的雨水似都被槍鋒蕩開。

書生語聲安靜,似在敘說家常一般︰「周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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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輕輕一笑︰「是我。」

書生並不吃驚,仍平靜道︰「柳成林呢?」

周臨道︰「還在客棧。」

兩人說話間,杜星言和任冰然卻是心潮起伏,驚喜交加︰周臨在把神槍會門主之位傳給周羨魚後便不知所蹤,江湖上不少人傳言,周臨得知自己二弟身死後,憂憤成疾,已快病死,沒想到卻出現在濟南城里。

杜星言暗忖,周臨武功肯定是不低的,只是這七雨樓的五當家武學修為太過可怖,不知道周臨是否能敵過他?

這時,那跟著周臨來的駱木忽然捂住胸口,栽倒在地,胸前血水流在地上,混進雨水中消失不見。杜星言猜想,周臨是算準了這人的傷勢,迫他和自己走到柳家後,才剛好死去。

周臨在雨中眼楮瞬也不瞬,說道︰「要跟住閣下的行蹤,可真不易,這半月來幾乎耗盡了在下的心力。五當家,你請亮兵刃吧。」

那書生道︰「周臨,你跟我許久,卻一直不出手,你若早到這里,柳家人或許可以少死幾個。」

周臨靜靜道︰「孫振衣也是我的仇人,柳成林是孫振衣的至交,我沒必要救他們的家人。」

五當家道︰「好,周兄快人快語,那你就是沖著我來的了,我沒什麼常用兵刃,你請出手便了。」

周臨點點頭,緩緩橫揮著長槍,霹靂一聲炸雷,周臨應機而動,他周圍幾人只覺天地間一空,就連灰色的雨水也變得空空落落;

雨線仿佛繞開了周臨的槍,雨夜里空無的槍勁壓得人心頭空蕩,幾欲嘔血——槍鋒畫線,直指那書生的咽喉——歸墟刺!

周臨毫不留手,出手便是歸墟刺。

書生不閃不避,雙手斜斜攏在自己身前,在槍鋒及身前,左手探出先往周臨的槍桿上一帶,右手隨即推在自己的左臂上,將周臨的一記直刺向旁推了出去;周臨只覺得對方手上也是空空無力,那五當家竟似把所有內勁都瀉在了周臨的槍桿上,自身並無一分內力留下,整個人和周臨的槍勁一般的空無。

周臨順著書生的一推之力在雨中滑步後退,緩緩收住身形,訝道︰「太極拳術?」

書生面無表情的站著,似是默認。

周臨笑了︰「以空破空,閣下好高深的修為,以你武功,不該在七雨樓中屈居第五。」

書生靜靜道︰「周臨,你的蛇矛呢?」

周臨漫不經意道︰「那蛇矛太過扎眼,行走江湖總會被人認出,我便沒帶在身邊,只在鐵匠鋪里隨手取了一柄槍。」

書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沒用慣用兵刃,槍術上也少了蛇矛獨有的變招,武功至少要減低一成;你晝夜追蹤我一十六天,精氣損耗不少,也要減低你一成實力。」

周臨隨口接道︰「或許減低了三四成,也是有的。」

書生淡淡道︰「對上我,不能出全力,你只有死。」

兩句話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前急奔,身影交錯分合,杜星言驀然看到那五當家袖里閃出一道寒光,不由得月兌口喊道︰「留心他的兵刃!」

可是兩人交手太過迅疾,杜星言說完,兩人已十多招打過去,周臨長槍在雨夜舞得快了,槍身幾不可見,只听見颯颯風聲,大片大片的雨水被槍勁激得潑灑到杜星言等人身上。

杜星言只覺那被周臨槍鋒激蕩來的雨水打在身上越來越痛,想是周臨槍上的勁道正不斷提升;那書生手里的寒光時隱時現,借著幾道閃電的光,杜星言勉強看出書生手里握著的是一柄兩尺左右的劍,劍身極窄如刺。

「錚」的一聲銳響,兩人兵刃的交擊聲竟蓋過了驚雷,隨後兩道身影驟然分開,各自退出數尺,雨夜黑暗,一時間也不易看清誰佔到上風。

周臨一笑︰「兵刃都出了,怎麼不使‘夜雨飛劍’?沒想到,你真正所擅的,竟是衡山劍法。」

那七雨樓五當家一言不發,方才周臨層層疊疊的槍勁不斷壓來,如山如海,將自己迫得氣息幾欲閉塞,可施展如此強橫的槍術,周臨必然耗力極大,呼吸聲也已變粗,若照這樣再打片刻,周臨力盡必死;只是現下自己氣息不暢,槍遠劍短,周臨此刻離自己一丈,等同是獲得了一次進擊直刺的機會,只要自己再接下他的一刺,便可立于不敗之地。

周臨也看出那書生正自調勻內息,他一邊說話,一邊弓步收槍,一句話說完,周臨便如電光般突進!

天地荒蕪,歸墟連刺。

這一次,周臨接連刺出四記歸墟刺,收槍站定後,七雨樓那老者馬回連同其余三名受傷殺手便即殞命,連反應過來的時間都沒有。

那書生眉間掠過一絲訝然之色,似是沒料到周臨居然不刺自己,而是一舉殺了自己四名手下,那四人都有傷在身,對周臨並無多少威脅,為何周臨卻不惜耗巨力殺之呢。

片刻後,五當家淡淡道︰「原來你還是想救下這兩人。」

杜星言頓時恍然,周臨是怕七雨樓殺手危及自己和任冰然的性命,才將他們出槍殺死,若周臨一來時便流露出要救自己的意思,恐怕那書生便會以此為脅,是以周臨直到此刻才驟然將馬回等四人刺殺。

周臨使了龍牙連刺後,喘息聲更巨︰「在下靜候‘夜雨飛劍’神威。」

那書生一言不發,隔空揮出一劍,杜星言看得不解,此時那五當家離周臨一丈多遠,難道他劍氣修為已如此可怖,竟可凌空殺人于丈外?

卻見周臨側身一閃,嗤得一聲響,似有什麼東西擦著周臨衣衫急掠而過。

周臨步下不停,踩著雨水向著書生掠去,半途中又是急閃一次,這次天上電光一閃,杜星言留神細看,終于看清了擊向周臨的竟是一道雨線!他頓時明白過來︰原來衡山神技「夜雨飛劍」竟能引動雨水為箭,攻襲敵人。

那書生身影閃動、迅如鬼魅,始終不讓周臨近身,手中劍連綿揮灑,一道道灰蒙蒙的雨箭不斷射向周臨;雨夜無光,也不知周臨是如何分辨閃躲,只見兩人繞步急行,周臨始終沒能刺到那書生周身。

過得片刻,天邊又亮起一道閃電,杜星言悚然一震!原來他借著瞬間的電光看到,飛射向周臨的雨箭密密麻麻,簡直無從躲避,真不知周臨是如何在暗夜中支撐到現在的。

借著這瞬時的光亮,周臨逆著雨箭飛身而起,空中槍風鼓舞,蕩開攻來的密集雨線,槍鋒在雨夜里拖出長長的風聲,猶如鬼泣。

火花炸射,在槍劍錚然交擊聲里轉瞬又被雨水澆滅,七雨樓五當家終究還是擋住了這槍勢驚人的一刺,可也被震得手腕微麻;周臨在柳家門外的一方石凳上站定身形,呼吸粗重。

書生淡淡道︰「周臨,你已經力盡了吧。」

周臨吐出一口濁氣︰「差不多了;江湖傳說,‘夜雨飛劍’在大雨夜威力能陡增十倍,今日領教,果然如此。我還是大意了。」

任冰然忍不住喊道︰「你這五當家干脆改叫無恥當家算了,你雨夜使劍,佔盡天時,又神完氣足地來斗疲累的周門主,當真是無恥的很!」

書生理也不理她,不動聲色地站著;周臨模了模自己肋間,一陣刺痛傳來,方才還是有一道雨箭沒能震開。

杜星言和任冰然看出周臨受傷,不由得心里一沉。

周臨氣息良久難平,緩緩道︰「閣下對諸般兵器、掌法拳術都頗為精通;‘夜雨飛劍’的造詣在整個衡山劍派恐怕也沒幾人及得上你,這樣的劍法,恐怕七雨樓主也做得了。」

書生不理會周臨話中的嘲諷,淡淡道︰「周兄,你先前說,孫振衣是你的仇人,七雨樓也是你的仇人,可孫振衣也是我們七雨樓的敵人,我們這次來擒柳成林,也是為了對付孫振衣,你何必非要與我為難?」

周臨眯起了眼︰「我听三弟說,莫送寒當初在吳風樓,寧願對付神槍會,而不是先殺了孫振衣,當時莫送寒似乎說,如果必須要選一個敵人,你們七雨樓會選一個弱一些的。」

五當家沉默不語,周臨繼續道︰「所以,我也只是在孫振衣和七雨樓之間,先選了一個弱一些的敵人。」

任冰然大聲喝彩︰「說得好!」

五當家面無表情道︰「我弱麼?」

周臨喘息著笑︰「你當然不弱。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來歷神秘,武功也算淵深難測;我想你的野心也不小,可能比莫送寒的野心還要大。」說到這里,周臨止住了粗重的笑聲,繼續道︰「或許在某些說書人的故事里,你會成為日後江湖上的一代梟雄,可是我想你不會再有機會了,就到今夜為止了……到此……為止吧!」

此話說完,周臨忽然從石凳上橫槍躍起!

五當家的衣擺在疾風驟雨中莫名下垂,就似被什麼東西詭異地壓住一般,他仰頭看向周臨,驀然間心生錯覺︰周臨躍起得並不算很高,可五當家卻恍惚覺得周臨此刻正在九霄之上,化成了一道縹緲的光。

下一個瞬間,五當家只覺仿佛層層雲外吹來一陣罡風,自己雙足被風壓牢牢墜在泥濘的地上,竟然寸步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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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碧落,天崩如雨。

龍牙三刺,第二式,碧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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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星雨一般的槍芒從高天上紛紛墜落,貫穿了灰色的雨夜,直刺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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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夜,柳家門外,一蓬血花飛灑如狂。

上窮碧落下黃泉,

七雨樓五當家,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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