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知伶俐不如痴 第十四回︰流水亦懂飛花意

作者 ︰ 松窗棋罷

()二月初的北京城陰寒之氣漸褪,我一手托額,斜歪在暖閣外間的青白玉美人榻上,隨意的搭了條大紅牡丹團花的綢被到小月復,素面妝花立領中衣的前袖滑至肘部,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更顯得寬闊闊罩在腕上的青玉手鐲翠色喜人,嗜睡多日覺意全無,我懶散的眯著眼楮只盯著雕花窗欞滲進的日光陷入冥想。

恍然听見簾外小丫髻恭敬的道了萬福,我還未及作出反應,外簾已被打起,邁進一只青緞白底朝靴,踏進的腳步一頓,四阿哥神色微怔,似乎也未料到我會是這幅懶散的模樣,只卻是瞬間垂眸收了視線,邁進的步子繼續穩穩的走至一側撩袍落座。

見他面色有恙,我心中不以為然,卻也是止不住腮上赤紅,忙掀被起身,垂頭斂眸的攬了榻前的一件本應漿洗的撒花玉色緞面的對襟小襖罩上,麻利的系了扣,束上一條杏紅牡丹花羅裙,頭上綰的 髻,被一根犀碧簪拴著,松松散散的細軟發絲瀉出,此時我也無暇顧它,趿了桃紅繡花鞋,忙快步行至他面前,欠身福了福,道了一句「貝勒爺吉祥」。

他端正的坐在位上,明綢石青蘭花滾金邊的箭袖繃得筆直,這才抬了視線,也不出聲,只作了免禮的手勢,卻剛好與我盯來的視線撞個對著,他全無被撞破的尷尬,面色如初,形色不言于表。

我訕訕的收了視線,也是有了幾分尷尬,盯著簾處蹙眉輕斥︰「貝勒爺來了這麼許久,怎麼也不見上杯茶水來!!!」,听到門外一聲輕應,我這才碎步走回到榻前攬裙坐下。

不及片刻,便見弄巧掀簾邁進,低眉順目的托著青玉茶盤捧了兩杯茶來,恭敬端至四阿哥身旁的梨木方桌上放下一杯,行了福禮,這才輕步向我走來。

偷眼看了看四阿哥,見他面上神色陰沉不定,我心緒一轉,只對著正欲碎步走來的弄巧,盯著她看了兩眼,忍不住冷聲叱道︰「看來還是我素日里太過于嬌慣你們,有客來不事先通報倒還罷了,卻連上杯茶水也是這般怠慢,還不向貝勒爺賠罪!!!」,我一番話半數是說給他听,私闖女閨卻不任人通報,于情于理樣樣不合,或明或暗的表示,下次我可不想再這樣被他撞見。

弄巧單純清稚的臉上堆滿局促和不安,放了茶盤,側身直直跪在四阿哥面前,畏畏縮縮的賠禮道︰「奴才有所拖延怠慢,實非有意,還望貝勒爺不要怪罪!!!」。

「無妨,起身吧!!!」,他漠然的回了,只待弄巧放了茶杯在我面前的榻幾上,躬身快步退出,他才迎著我的視線,神態自若的側身端著桌上的白玉茶杯,輕輕地低斂了視線,淺酌一口,寂然片刻方提眸看我,話音中的漠然與內容可真是大相徑庭︰「身子可是妥了?」

「已是無礙了,倒真要感謝貝勒爺的藥膏呢!!!」我半倚在榻幾上,端了茶杯在手中把玩,先道了謝,眉頭一轉,挑了視線看著他,半真半假的嬌聲戲謔笑道,「只是貝勒爺若是不願問候,大可不必出聲,何必問的如此勉強!!貝勒爺就不怕奴才當場反悔麼?」。

我輕笑一聲,低垂額頭,面上徑自賠笑,心中忍不住冷哼暗咒,我性子一向吃軟不吃硬,他若強硬罰我,我即便面上領刑,日後難免不會狹私報復,他看似尋常詢問,即提點了我在府中地位,又讓我自願接受懲罰。不過剛剛出現半年,他就能將我的性情模得如此透徹,收買人心的伎倆運用的爐火純青,那一份篤實如今想來更覺後怕。

挨打那晚他派人送來上有英文的西洋藥膏,或許他原就想懲治這幫刁奴,末了卻問我是否願領刑。我非妻非妾,能教訓周嬤嬤是踫巧捉了她的痛腳,可如今晟睿院眾人受罰皆因我起,日後多半會伺機報復。他受刑後明目的送藥,恰到好處的拉攏,如今看來倒像是平衡各院恩寵,以防得勢者尋釁滋事。只是無論如何,我終究還是感激他那日沒有袖手旁觀。

「能這般伶牙俐齒,想必傷也是無妨了?」他長眉輕展,白玉般的長指松松的捏著茶杯,冷清的面上疏離冷漠之意漸弱,視線上揚,以不甚在意的口吻輕嘆,「倒也是出乎人的意料!!!」。

「哎呦,貝勒爺來此想是為看奴才幡然懊悔的喲,可是讓您失望了?」我撐著額頭,眯眼懶洋洋的看著他,凝眉輕笑,調侃罷,漸收了笑意復了正色,低聲嗟嘆一聲,話音中帶上了三分悵然︰「先前院中丫頭倦怠,我沉湖未遂,人手便更是不足,為怕我再尋短見,是綠綺頂著側福晉打罵,日日抽空替換縴雲她們照看我,我記得一夜醒來,她在床頭睡得正酣,一天休息還尚不足兩個時辰。而紅蓼呢,曾自降為戲子為我登台扶箏,也曾求情替我代過受刑,她性子一向怯懦膽小,如此已屬不易。我這一載恍如南柯一夢,夢醒是回異世,或是踏入輪回,或是歸于死寂,或是借魂在另一人身上重來,就連明天能否活著醒來,我也拿捏不準。如今這容貌,這姓氏不過都是借手過他人,就連這身子都不能為我所有」,我頓了頓,收了故作的慵懶姿態,冷靜的抬眸盯著他,以篤實的語氣,起誓般的輕聲道︰「我不願欠人人情,即便是貝勒爺,也不會例外」。

他卻未再接話,漆黑的眸仁顫了一顫,帶著詫異明亮的有些灼目,淡淡的與我對視一眼,長睫漸漸下垂,側身擱了茶杯在手側的案幾上,借機斂去面上情緒,卻不料自袖兜中滑出一物,被他反握在手中。

「貝勒爺能否容我看看?」熟悉的物什觸動了我心中的思鄉情緒,我一急之下,不慎撞在了堅硬的榻板上,牽扯觸動尚未痊愈完全的腿傷,只疼的我重又重重的跌回到榻上,腿腳酸軟,卻是再也動彈不得,惹得低聲呻(shen)吟也不甚在意,只是鍥而不舍的低聲乞求。

他並未出聲答話,我正暗自懊惱太過于沖動,卻見他神情冷漠的撩袍起身,長腿一邁,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著懷表擱在了我身前的榻幾上。

我忍著心中的驚詫,握了懷表在手中,銀質外殼,銀質表針,雙龍搶珠細紋,上嵌的明珠精致而閃爍,反復摩挲,不禁潸然淚下,或許會有人罵我矯情,罵我做作,可誰能體會睹物思鄉的憂傷,這21世紀唯一熟悉的物什,無時不在昭示著,我在那個世界里活過的28年,並不是夢幻一場。我止不住埋首在榻幾上嚎啕大哭,被迫穿越的無奈絕望,長久無助的思鄉之情,步步驚心的籌謀計算,就連隱隱作痛的腿傷一並發泄,這一刻我真是軟弱的可恥。

哭了半晌哽咽難抬,回過神來才覺尷尬,臉上胭脂水粉已是濡濕渲染一片,就連小襖的前臂上都有點點暈開的紅痕,只是手邊卻連方帕子也沒有,無奈之下低頭只得扯過擱在邊角的淨手的方巾。

上等的雪青綢緞綃帕遞至眼前,我妝容已花,也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垂頭道了謝,忙接過揩去面上污漬,看著污染一片的手帕,我暗道惋惜,卻被其上繡工精細的纏枝蓮勾了好奇,不禁抬眸向他看去,他側身微曲站在榻前丈米之外,雙手負背,石青箭袖的下擺在輕然蕩漾,黑如漆墨的瞳仁現出一絲窘迫。

我不禁破涕而笑,握著帕子揩了眼角淚珠兒,抬眸輕笑著看他,半是打趣半是調侃道︰「貝勒爺若是心疼這方手絹,待明兒我洗淨晾干了就親自送去可好?」

他听出了我話中戲謔,邁回的步子頓住,側身踏前一步,身子微低,眸中的笑意若隱若現,側目凝眉問道︰「怎麼不恨我了?」

「貝勒爺是好人!!」,我自榻幾上抬頭望著他,握攥著手絹輕柔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輕笑婉約,眼波流轉的嬌聲嗔道︰「看看連旁人送的定情之物都能私授于我呢!!」.

「呵」,他並未接腔,卻是無聲勾唇笑了,見慣了平日的不苟言笑,如今這一貫平波無緒的清俊臉面上的幾絲自嘲,帶著曇花一現的灼目,如同正走在土陌上,曲折雅致轉彎處的花開,是美景撲人的猝不及防。他被我反復打量盯梢的無奈,便起身推說有事離開。

「貝勒爺」,我握著手帕的指尖攥緊復又松開,心思幾經宛轉,終究忍不住柔聲喚他,直到他長身如玉的背影頓住,微微側身的回眸看我,我吃力的撐身從榻上起身,緩緩走至他面前,輕輕屈身福道︰「奴才在此先行給貝勒爺道喜了,府中怕是要新添麟兒了」。

我眯了眯眼,垂眸掩去其內的情緒,按照腦海中的史書記載念出聲來︰「史書載,六月聖上賜四品典儀官凌柱之女鈕鈷祿氏于四阿哥藩袛。四爺好事將近,喜得麟子,取得嬌妾,屆時可別忘了賞咱們杯喜酒嘗嘗」。

這位還珠里鼎鼎大名的老佛爺鈕鈷祿氏,弘歷帝的生身母親,如今終要登上歷史舞台。而對于側福晉產下幼子,不是我精神氣兒足記下他的時日,只是這位被自己老爹胤禛賜死的悲催兒子弘時,則是在清史上太過于盛名。

他面色一凜,重有寒霜敷上,側眸半信半疑的看我一眼,雖是難掩遲疑之色,卻終是未再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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